南十字星共和国:俄国象征派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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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阳光与阴影(3)

然而,影子总是固执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他的幻觉中。不论是他把手指叠到一起,召唤影子,还是他并没有摆上一堆东西以求得墙上的影子——影子自己包围了他,纠缠不休,萦绕不去。摆什么东西他已不感兴趣,他几乎看不见它们——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影子上。当他回家时,太阳时而从秋日的乌云中闪现出来,即使是灰蒙蒙的,沃洛佳也很高兴,因为到处都有了影子。当他晚上在家时,灯光下的影子把他围在中间。

影子无处不在——灯光下线条分明的影子,漫射的日光下模糊的影子。它们都挤向沃洛佳,交叉到一起,形成一个撕不破的网,罩住了他。它们中的一些影子很难理解,神秘莫测;另一些很像什么东西,暗示着什么;还有一些可爱的、他所熟悉的、亲近的影子,它们正是沃洛佳本人在纷杂陌生的影子中到处寻找捕捉的影子。但这些可爱的熟悉的影子是令人感到凄凉的。

当沃洛佳觉察到自己正寻找这样的影子时,他受到良心的谴责,于是他去找妈妈认错。

有一次沃洛佳没能抵住诱惑,站到了墙边给自己看小公牛的影子,正好被妈妈碰上了。

“又来了!”她生气地大叫了一声,“不,我最终只好请求校长把你关到禁闭室里。”

“可那里也有墙。到处都有墙。”

“沃洛佳!”妈妈痛苦地喊道,“你在说什么?”

而沃洛佳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粗鲁,他哭了。“妈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现在怎么了。”

二十一

然而,妈妈仍无法克制住自己对影子的迷信恐惧。她越来越经常地想到:她和沃洛佳一样,也将整个身心地投入到对影子的观察中去。但她竭力安慰自己。

“多么愚蠢的想法!”她对自己说,“但愿一切都平安无事:他玩够了,也就不玩了。”

可暗中的恐怖使她的心脏一阵阵紧缩。面对生活的恐惧思想一次次钻入她的脑海,加剧着对未来的忧愁。

在早晨烦闷的时刻,她检查自己的灵魂,回忆自己的一生——她看到这一生的空虚、无用和盲目。只有毫无意义的、在浓浓的暮色中融成一片的繁繁杂杂的影子。

“我为什么活着呢?”她问自己。“为儿子?可为什么呢?为了让他也成为影子的猎物,成为孤陋寡闻的影子狂,整日沉湎于幻觉,沉湎于墙上映出的无生命的、无用的影子?”

“他也将进入生活,并将给予一系列像梦一样虚幻的、无用的存在物以生命。”

她坐到窗旁的沙发椅上,想着,想着。

苦闷中她向上弯起自己那双秀美、白皙的胳膊。她的思绪乱成一团。她瞧着自己弯曲的胳膊,开始想象由此可能产生什么样的影子。当她发现自己在想什么时,她惊慌地跳起来。

“我的上帝呀!”她叫道,“这真是精神错乱!”

二十二

吃午饭时妈妈看着沃洛佳。

“自从他看到那个倒霉的小册子后,他瘦了,面色苍白。他整个儿变了样——性格,各个方面。人常说:人死前,他的性格要起变化。他要是真的死了呢?”

“啊,不,不,千万不能!”

她手中的勺子抖动起来。她把惊恐的目光移向圣像。

“沃洛佳,你怎么没喝完汤?”她畏怯地问。

“不想喝,妈妈。”

“沃洛佳,别任性,好孩子。不喝汤对身体有害。”

沃洛佳懒洋洋地笑了笑,慢慢地把汤喝完。妈妈盛到他盘子里的汤太满了。他靠到椅子背上,想懊恼地抱怨汤不香;但看到妈妈一脸的愁云,他没敢说,只是勉强地笑笑。

“现在我吃饱了。”他说。

“不,沃洛佳,今天全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沃洛佳忧伤地叹了口气。他已知道,如果妈妈提到他爱吃的饭菜,那就意味着她将强迫他多吃。他猜到:即使喝茶时妈妈也会像昨天一样强迫他吃肉。

二十三

晚上妈妈对沃洛佳说:

“沃洛佳,我亲爱的,你又迷上了。所以你最好别关门了。”

沃洛佳开始做功课。不过,他很恼火,因为他身后开着门,妈妈不时地经过这个门。

“我这样没法学习!”他轰地一声推开椅子,大声嚷着,“门大开着时,我什么也学不下去。”

“沃洛佳,你喊什么?”妈妈温和地责备他。

沃洛佳已经后悔了,他哭了。妈妈一边抚摩着他,一边劝说:

“我,沃洛坚卡,是为你好,为了帮你摆脱掉诱惑。”

“妈妈,你在这儿坐会儿。”沃洛佳请求道。

妈妈拿起一本书,坐到沃洛佳桌旁。沃洛佳安静地学了一会儿。但妈妈的身形开始有点让他烦了。

“就像照看病人似的!”他愤愤地想。

他的思路断了。他气恼地晃动身子,咬自己嘴唇。妈妈终于觉察到这情况,从房门走出去了。

然而,沃洛佳并没有感到轻松。他后悔自己表现出这么不耐烦,并因此而苦恼。他想学习,但学不下去,最后他放下书去找妈妈。

“妈妈,你怎么走了?”他胆怯地问。

二十四

节日的前夜。圣像前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

夜深,人静。妈妈睡不着。在卧室神秘的幽暗中她跪着,一边祈祷,一边像孩子似的呜咽着。

她的辫子在白裙子上跳动,两个肩头颤抖着。她用哀求的动作抬起双手,放到胸前,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圣像。一个油灯的火苗由于她炽热的呼吸微微摇曳着。影子在晃动,挤在角落里,在神龛后颤动,小声诉说着什么神秘的东西。它们的诉说充满无限的愁悒,它们微微的晃动中蕴含着难言的忧伤。

母亲站起身,面色苍白,睁着一双奇异的大眼睛。两腿无力,颤悠悠的。她慢慢地朝沃洛佳的房门走去。影子包围了她,在她身后沙沙作响。它们在她的脚旁爬,像蜘蛛网似的落到她肩上,看着她的大眼睛,低声说着难以理解的什么东西。

她轻轻走近儿子床前。在油灯灯光下,他的脸煞白。他身上有些线条分明、奇怪的影子。听不到呼吸声——他睡觉一点声音都不出,使妈妈感到害怕。她站立着,被模糊的影子包围,浑身充满恐惧。

二十五

教堂高高的拱顶黑漆漆的,高深莫测。晚上的歌声在拱顶下震荡,庄严,悲戚。黄色烛光照耀下的灰蒙蒙的圣像神秘而又严厉地望着人们。蜡烛和神香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给人以肃穆、哀伤的感觉。

叶夫根尼娅·斯捷潘诺夫娜把蜡烛放到圣母像前,跪了下来。但她祈祷时心不在焉。她看着自己的蜡烛。它的火苗闪烁不定。蜡烛的影子落在叶夫根尼娅·斯捷潘诺夫娜的黑衣服上,落在地上,不赞成地摇晃着。

影子在教堂的墙上缓缓移动,消失在回荡着庄严、悲戚的歌声的黑漆漆的拱顶下。

二十六

又是一个夜晚。

沃洛佳醒了。黑暗包围着他,无声地蠕动着。

沃洛佳抽出双手,举起它们,摆动着。他的两眼紧盯着它们。黑暗中他看不到自己的手,但他觉得黑色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

黑色的,神秘莫测的,带着悲哀,含混不清地诉说着孤独的苦闷……

而妈妈也没有睡觉——苦闷折磨着她。

妈妈点上蜡烛,轻轻走向儿子的房间,去看看他睡得怎样。

她无声地打开房门,不安地看了看沃洛佳的床。

黄色的光线划过沃洛佳的红被子,在墙上颤了一下。男孩子双手伸向光线,屏气凝神地凝视着影子。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哪儿来的光?

他整个儿沉浸在影子中。紧盯着墙的两眼急遽地充满疯狂。

光线扩展开了。阴郁的、驼背的影子跑动起来,好似无家可归的行路人正急着要把重负在肩的破旧家什送到什么地方。

妈妈走近床前,惊骇得浑身发抖。她轻声召唤儿子:

“沃洛佳!”

沃洛佳清醒过来。他睁大眼睛凝视着妈妈半分多钟,接着全身打颤,从床上跑下来,跪到妈妈脚旁,抱住她的膝盖,放声大哭。

“你做了什么样的噩梦,沃洛佳!”妈妈难过地叫道。

二十七

“沃洛佳,”早上喝茶时妈妈说,“这样下去不行,亲爱的。如果你夜里也捕捉影子,你很快就会憔悴不堪的。”

面色苍白的男孩子忧伤的低下头。他的嘴唇神经质地颤抖着。

“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妈妈接着说,“我们最好每天晚上一起玩会儿影子,然后再做功课。好吗?”

沃洛佳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

“好妈妈,你真好!”他不好意思地说。

二十八

在街上,沃洛佳感觉自己昏昏欲睡,畏首畏尾的。雾正在散开。秋风萧瑟,寒气袭人。房屋在雾中的轮廓很奇特。忧郁的人们像阴暗的影子似的在薄雾中行走。一切都非同寻常。马车夫坐在十字路口打盹,雾气中他的马仿佛是个从未见过的野兽。

警察含有敌意地瞥了沃洛佳一眼。低矮房顶上的乌鸦向沃洛佳预报悲哀。但悲哀已存在于他心中。他忧伤地看到:一切都与他作对。

一只脱了毛的小狗从门洞下朝他尖声吠叫。沃洛佳觉得受到一种奇怪的侮辱。

似乎街上的孩子们也想欺侮和嘲弄他。若是在过去,他会立刻给他们个颜色看看;但现在积郁在心底的恐惧感使他无法抬起已经无力的手。

他回到了家。普拉斯科维娅给他打开门,阴郁、敌视地看了他一眼。沃洛佳感到很不自在。他立刻走进房间,没再看女仆令人沮丧的脸。

二十九

妈妈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间里。黄昏时分,百无聊赖。

什么地方光亮闪了一下。

沃洛佳跑进来,精神振奋,愉快,睁着一双有些古怪的大眼睛。“妈妈,灯亮了,我们稍微玩一会儿。”

妈妈微笑着,跟在沃洛佳身后走去。

“妈妈,我想出一个新影子,”沃洛佳一边安放灯,一边兴奋地说,“瞧……看到了吧?这是覆盖大雪的草原,雪还在下,暴风雪。”

沃洛佳抬起手臂,把它们叠在一起。雪没膝盖。很难走。一个人。一望无际的田野。村庄离得很远。他精疲力尽,又冷又怕。他驼着背,老态龙钟。

妈妈纠正沃洛佳的手指。

“啊!”沃洛佳惊喜在喊道,“风刮走了他的帽子,吹散他的头发,把他埋到雪里。雪堆越来越高……妈妈,你听见了吗?”

“暴风雪。”

“可他呢?”

“老头儿?”

“你听见他在呻吟吗?”

“救命啊”!

两个人都脸色煞白,紧盯着墙。沃洛佳的手晃了一下——老头倒下去了。

妈妈第一个清醒过来。

“该干正事了。”她说。

三十

早上,妈妈一个人在家。她来回地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沉浸在毫无联系的、烦恼的思绪中。

昏暗、散射的阳光在白色的门上勾画出她模糊的影子。妈妈在门旁停下来,用一种奇怪的大幅度动作抬起一只手。门上的影子晃动起来,低声说着些什么熟悉的、忧伤的话。奇异的兴奋在她心中涌起。于是,她站在门前,晃动起两只手,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注视着影子的迅速变化。

听到普拉斯科维娅的脚步声,叶夫根尼娅·斯捷潘诺夫娜醒悟过来:她正在做荒诞无稽的事。

她又一次感到可怕和苦闷。

“应该换换地方,”她想,“搬到离这儿很远的什么地方,那儿一切都将是新的。”

“快离开这儿,快离开!”

但突然间她回想起沃洛佳的话:

“可那里也有墙。到处都有墙。”

“无处可逃!”

绝望中她搓着自己白皙、秀美的手。

三十一

晚上。

在沃洛佳的房间地板上亮着灯。灯后面离墙不远的地板上坐着妈妈和沃洛佳。他们看着墙,用手做着各种奇怪的动作。

墙上跳跃、晃动着影子。

沃洛佳和妈妈理解它们。他们悲哀地微笑着,彼此之间说着一些令人痛苦的、难以忍受的话。他们的脸色很平静,他们的幻境很清楚。他们的喜悦浸透无限的哀伤,他们的哀伤充满极度的喜悦。

他们的眼睛里闪露出疯狂,幸福的疯狂。

夜色降临在他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