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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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的话

关于神谱与流变

与许多人一样,我进入有意识阅读神话阶段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一张清晰、完整、系统的中国古代神谱。神谱,即诸神的家谱、关系谱。

看看别国的情况:公元前8—7世纪的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在其著作《神谱》中系统地记叙了古希腊诸神的统绪,“把诸神的世家教给希腊人”(希罗多德);《圣经·旧约》保留了古希伯来的神话,神与先知、圣人、圣王、天使等的关系清晰明了。至于其他大宗教的古代经典,更是借助宗教力量的整合,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本教诸神的“全家福”。(当然其信仰者并不将那些传说当神话看,就不多说了。)

中国古代留存至今的神话传说十分芜杂,那么,咱们的神谱在哪里,咱们的结构在哪里?

因神话在产生时的多源性、在传播中的流变性和混融性等特点,业内学人早就指出:并不存在一个元初的、有机统一的、均质的神话传统(杨利慧)。于是,一切“神谱”、一切“结构”,都只能是后人的归纳和总结。

其实,归纳中国神祇谱系这件事,早就有人做过:《山海经》记录了黄炎世系;战国有了三皇五帝的框架;汉初,在五行五德五色学说指导下,完善了上古神祇体系,天下渐归一统,神人始见有序;唐宋以后,道教勤奋补遗,遂吸纳古今,逐渐形成三清神仙体系……这些叠床架屋的努力,实在可歌可泣。

可是,不管古今上下各界对于一张“终极中国神谱”的呼吁多么强烈,时至今日,它仍然版本纷呈、莫衷一是,呈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

潜入神话的深海之后,我认识到:古中国神话没有一个终极版神谱,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终极神谱是一把双刃剑,它固然可以保存与保护许多古老的神话,然而,它也必定是“选粹”、是筛篦。所有与编选者、与支持编选的统治者价值观冲突、利益不符的片段,势必会被大刀阔斧砍删、荼毒。如果我国历史上的统治者曾经长期强行推行某套大力筛编过的神谱,甚至举“国教”之旗要求民众厉行恪遵,很可能数代之后,所有系统之外的神话不仅在书面上,而且在口承中也不剩残渣了。

没有得到系统搜集与保护的古神话,流失散佚,让人痛心,然而至少,我们今日尚能见到它的各种残渣、各种彼此矛盾冲突的片断。残渣与片断,提供了关于这些神祇故事的丰富的后续信息。

罗素说:“须知参差多态,方是幸福的本源。”我想,我们探索神话过程中所体会到的幸福,很大程度上也来源于这种支离破碎背后的纵深感与参与感。无论经历怎样的拼合努力也熔铸不成铁板一块的、庞大的中国神族,令我们得以从那些缝隙中窥见远古神话原始面貌的涓滴光芒。

得见微光的人,有福了。

与上述非固化特点相关的,是中国神话巨大的流变性,这导致神祇形象或者说神格[2]的不确定。女娲、黄帝,都是个中典型。本书所做的,是在这传承与流变的洪流中截取一些“切片形象”呈现出来。比如女娲,她为世人所公认的切片形象很多,其神格中的神圣指数在“爆表”与零度之间上下滑动,本书就将这几个切片以及相关的故事都讲述出来供大家参考。又如颛顼,他的形象演化到一定程度就固定了,那么本书中呈现的,就是他固定之后的这个切片,至于他之前是什么样,资料并不充分,只能略过。

关于本书切入角度、逻辑顺序与内容

本书不会致力于呈现或拼合出一个完整的神祇谱系。但是,为了读者进入神话情境的方便,我会按照一定的逻辑顺序为神祇分类,这种分类,接近“谱系化”的思想,但并不代表写作目的,应该说,只是一种行文布局的结构。

作为今人,如何来书写与讲述远古和上古神话?要从哪里开始讲述以帮助读者进入那个遥远的神秘世界?

是按照神话产生的顺序,还是服从哲学的认知规律?

在荒远的蒙昧时代,当洞穴智人用染红的鸟骨项链装扮自己,当他们用简单的语言切磋如何剪裁兽皮,当他们懂得在晚更新世末期的草肥水美中埋葬死去的同伴,他们显然已经开始了围绕人类自身的思考。

这一思考的过程,想必十分漫长。它的结果,导致了生殖崇拜、祖先崇拜,以及与之相关的女神(尤其是始母神)神话、图腾信仰等原始文化的诞生。

除了人类自身,宇宙也是深不见底的谜。

巨大的不可思议刺激着先民,好奇心像未知本身一样广大。他们渴望答案,他们用原始的大脑笨拙地给出解释。相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一系列问题,“宇宙是什么,宇宙从哪里来,宇宙到哪里去”显然是后起的哲思。宇宙太远,远到不能以抽象去把握,而需要套用现成的认知框架,所以它不可能是元初的。

学界一般认为,最早的祖先崇拜和图腾神话产生于旧石器时代晚期,即母系社会初期;而宇宙起源神话产生在新石器时代早期,即母系社会后期、父系社会到来的前夜。

宇宙之思一旦产生,又会与人类本体之思互相融合、互相影响。于是我们发现,世界各民族的创世大神,往往又同时直接或间接创造了人。自然与社会同时笼罩在神祇的统治下,“神话……使信仰成为(了)典章”(马林诺夫斯基)。

然而,与神话的产生顺序相反,当我们试图为整个神话体系勾勒出一个概略样貌时,我们更好的选择是反过来,从宇宙本体论出发。我们要先聊宇宙的诞生,再聊万物与人的诞生。正如虽然蛋生万物、蛋生人的说法早于蛋生宇宙(宇宙卵),但在讲述上我们仍然要说:首先,宇宙诞生了……

这,是一个气势恢宏的“起霸”。

基于以上认识,本书的逻辑结构如下:分上下两篇,上篇选说中原系上古诸神,下篇选说非中原系上古诸神。

上篇五个单元,先说创世(宇宙的诞生),然后说大女神(女娲),然后说产生时间比大女神晚的男神群体。男神群体又按时序先说“三皇”中的“两皇”(另一“皇”是女娲,本章不重复),再说“五帝”,最后说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男神。

下篇六个单元。前四个单元按地域区分:先说西方(西王母、昆仑山),然后说东方(东夷诸神),然后说西南方(古巴蜀诸神),然后说南方(南楚诸神)。接下来专门为前文没有提及或详说的女神安排了一个单元(诸女神)。最后一个单元略说几个非汉族的神,算是与前文所有章节有一个对照。本书并不想将视野完全局限在汉族/华夏族神话中,何况前面章节诸神也并不都是汉族/华夏族的神。

囿于篇幅,本书所涉神话故事的时间,基本限于上古。“上古”这个概念略有歧义[3],本书界定为创世(洪荒)至先秦。实际上,上篇故事的时间线远没有延伸到先秦,而是止于尧舜以前。但下篇某些篇目会涉及战国,比如古蜀国的灭亡时间等。

也因此,本书所涉的神话故事内容很有限,一些很重要的神祇/文化英雄,比如气象诸神、星神、海神、水神、土神、山神、冥神、花木神、巨神族、尧舜禹等等,还几乎没有谈到,希望将来有机会继续聊。

本书会用到一些神话学研究的概念。比如神话和仙话[4]。本书中的某些故事来自带有神话色彩的仙话,或者带有仙话色彩的神话,比如嫦娥偷吃灵药奔月的故事,又如扶桑树上的小飞仙等等。文献记录里的上古神话中常常杂糅仙话因素,“仙话是对神话的继承和转换”(潜明兹)。

上古神话是一个多元的系统,本书行文中会提到其中一些子系统的概念[5],比如昆仑系(以昆仑山和西王母神话为主体)、中原系(主要产生和流传在中原地区,包括盘古神话、女娲伏羲神话、炎黄神话等)、蓬莱系(与蓬莱仙话相关)、东夷系(以东夷族神话为主体)、南蛮系/苗瑶系(以苗族和瑶族等民族遗存的古老神话为主体,包括蚩尤神话、盘瓠神话)等。

关于神话的意义

如果说理性之美美在思辨,美在尖锐,那么感性之美,在我的心目中,就美在以下这耳熟能详的四个字:诗情画意。

神话,正是诗情与画意的完美结合,是共时与历时的完美混融,是绵长无尽的时空隧道的惊艳起点。

神话的诗情,是心理冲击力,是包纳万象的宇宙在远古先民心中激发的无限感触、无限记忆、无限冲动;神话的画意,是视觉冲击力,是包裹在他们身体发肤之外的充满质感的世界,是从他们的感官出发抵达想象力的深渊并流传至今的形象与画面。

我常想,一个人,应该在最美好、最富于想象力的年华与神话相遇。不必去熟记宇宙的半径尺寸,不必去了解地球在银河系悬臂上的位置,不必去探索喜马拉雅山的隆起历程……与神话相遇,把知识放空,把灵魂放空,以敬畏之心感受时间深渊的壮美,在对神话细节的无穷拥抱中获得诗性的生存。与神话相遇,体悟神话与科学在深层血脉中的相通与互补,让被现代科技的横暴撕裂的心灵得到安抚,并保持深醉的宁静。

中国的远古神话,有古中国独特的风貌。我们身为这个古文化的后裔,身处这个古文化恒变而又不绝的传续中,对这份独特不可不察。

于一个民族而言,神话不是精神创可贴,不是文化燕窝汤,而是包含一切本原基因的骨髓干细胞(杨利慧:“最初的文化因子”),是所有表达的元表达,是所有意义的元意义,是所有结构的元结构。身逢一个科技理性至上的时代,即便我们在与强弱四邻、与科技暴力的撕咬中伤痕累累,四肢残缺、五脏衰竭;即便我们迷失本心、找不到方向,神话始终“为人类提供(着)返归自身的航向与能力”(叶舒宪)。只要回到神话那里,我们终将获得重塑与再造文化筋骨的力量;我们终将平心静气、修复疮痍,放下包袱、满血复活。

本书不敢称为诸神立传,不过是在“人生的边上”记下自己阅读神话的小小心得与思考,与读者分享而已。斟酌之下,用“纪”字而不用“记”,也有致敬司马迁“纪传体”的意思。

是为“诸神纪”。

太阳照在古中国的疆域上,风雷劈合,江海如怒,泪与血流了一地。然而月亮升起来,伤口风干,万物重生,碧落深处,依稀难见人烟。数千上万年的心灵史,就这么,三两步走过来。

开灯,展卷,一杯茶,请君笑看“诸神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