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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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大约两三年前吧,一个春寒料峭的三月天,很久没见的师妹严优突然出现在我的“神话学”课堂里,带给我莫大的惊喜。严优告诉我,她很早就萌生了对中国神话的兴趣,最近正在写相关的著述,知道我正在北师大讲授这门课程,所以重归母校听课。我原以为已经颇有文名的她听几节相关的课就撤了,不想她居然沉下心来,听完了整个学期的课程,每天早早就来到教室,不仅听课、做笔记,而且积极回答问题,跟学生一起讨论,还应我之邀给学生们做了一场讲座,介绍了她进行神话再创作的经验和体会……她对神话的探索热情使我深受感动。课程结束以后不久,严优完成了她的新作《诸神纪》,带着书稿再来师大,嘱我写序。我无法违拗她的盛意,况且读完该书后的确受到诸多启发,所以这里就把自己阅读时的一些感想写在这里,或许对读者诸君理解本书的意义和特色有些助益。

神话是人类自古至今所创造的表达文化中的一种重要文体。它主要讲述的是有关宇宙的起源、人类的诞生以及文化的最初发端的古老故事。它既是语言艺术,也多方面地表达着人类的思维、情感和心路历程,是奠定群体宇宙观、身份认同和宗教信仰的基础,是想象力和艺术创造力的武库和土壤,是规范日常生活秩序的宏大宪章。神话自人类的童年时期便开始产生,以后也不断伴随着人类成长。在当下的社会中,神话还是不同群体进行某些文化、政治和商业运作的资本。

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拥有自己丰富多彩的神话。其中有的神话较早就经历了系统化的过程,形成了较为完备的神话体系。比如古希腊神话在发展过程中,承袭了印欧语系其他民族的文化遗产,又从爱琴海地区的前希腊文化、迈锡尼文化以及东方文化中汲取了养料,这些来源不同的形象和故事片段为希腊人彻底融合、同化,并且加以改述,大约在公元前8世纪,赫西俄德整理、创作了《神谱》,列述诸神的起源,并创建了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这一神谱既是民众信仰的反映,也得到了官方的认可。而为广大中国读者所熟知的、对希腊神话的体系化做出重要贡献的两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根据美国哈佛大学格雷戈里·纳吉(Gregory Nagy)教授的研究,也经历了漫长的形成过程,不过,至迟在公元前5世纪,这两部史诗已经在希腊人的心目中确立了权威性的地位[1]。因此,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希腊神话,是经过了编纂、整理和缀合过程而形成的一个体系,它只是希腊神话的一种形态而已。日本的神话也经历了这样的体系化过程。保存日本神话最多的《古事记》(712)和《日本书纪》(720)等文献,都是在天皇的干预下编纂的,各地流传的多种起源解说和神话故事被进行了统一和体系化,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天皇族创世神话系统。

可是有的民族的神话,一直没有经历这样彻底的、比较稳定的系统化。中国神话即是其中之一。且不说中国有56个民族,这些民族往往有各自不同的神话,即便是在汉民族中,有机统一的、普遍公认的神话体系也从未存在过。以古代汉语形式记录的古代神话,常常分散地出现在各类经、史、子、集中,甚至也出现在注疏、类书和古籍佚文里。这些记述往往简约、片段,甚至经常语焉不详,即使在《山海经》和《楚辞》这类记述神话比较丰富的典籍中,对神话的记述也常常是零散、片段的,一鳞半爪,有时令人难明究竟。比如《山海经·大荒西经》中说:“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至于女娲之肠为何、如何化作了神人,他们为何在“栗广之野”“横道而处”,记录中完全没有解释,凭读者自己去思量。有时同一个神话叙事分散地出现在书中的不同地方,比如夸父追日的神话,在《海外北经》和《大荒北经》都有记述,而文字也有不小的差异。

面对中国神话存在的非体系化的困扰,中国历代知识分子曾不断想出各种办法,力图实现(或者部分地实现)体系化。比较典型的案例,比如汉代学者把来源不同的神灵拼合在一起,配合阴阳五行学说,确立了这样的一套谱系:“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执衡而治夏……;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制四方……;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淮南子·天文训》)南宋的时候,一个叫罗泌的文人曾写作了一部《路史》,杂取旁收,将众多文献中驳杂、本来并无太多关联的神话、传说等搜集到一起,加以排列,力图做成完整的上古史。20世纪中期以后,中国神话的体系化发展尤为迅速,其间著名神话学家袁珂用力最多,他撰写的《中国古代神话》《中国神话传说》《中国神话通论》等书,均致力于对散见于浩瀚的古文献中的神话搜集归类、考辨订正、连缀解说,进而把古神话建构成为一个有系统的整体。他的著述为中国神话的体系化以及神话知识的普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尽管如此,有机统一的中国神话体系迄今并没有建立起来。

对于中国神话的零散、片段化,有的学者认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中国神话的丰富多样性赖此而得到存留,也为后人的发明创造提供了更大的空间。不过,不可否认,非体系化为一般读者接触并认识中国神话带来了困难。我在二十多年的神话学教学和研究工作中,经常会遇到别人的提问:“该去哪里找中国神话?”“古希腊有《神谱》,日本有《古事记》,我们有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有体系化的神话?”这些问题都直接道出了非体系化带给我们的困扰。严优撰写《诸神纪》,显然力图对这一困境有所回应和解答,是对中国神话的体系化做出的一个新探索。

严优在“作者前言”中坦承,从前“进入有意识阅读神话阶段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一张清晰、完整、系统的中国古代神谱”,寻而不得也会自然产生疑问:“中国完整的神话世界在哪里,咱们的神谱在哪里,咱们的结构在哪里?”尽管她随后认为:“终极版神谱是一把双刃剑,没有它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而且认定“本书也不会致力于呈现或者拼合出一个完整的神祇谱系”,不过事实上,《诸神纪》还是明显地反映了作者对体系化的努力,并且客观上也描绘了一个更加系统性的神话世界。首先,作者按照一定的逻辑顺序,把杂乱的古代神话做了系统的归类。《诸神纪》按照发展的逻辑,先从“混沌与创世”开始,接着按照从母系到父系的脉络,先后叙述了“大母神”、西王母与昆仑山,然后是三皇五帝、中原与东、南、西(古蜀)以及更遥远的“八方”(一些少数民族的神话在此得到呈现)等等形形色色的女神男神、祖先和神圣动物的故事。这一做法延续了袁珂先生以时间和帝系为线索来建构中国神话体系的特点,从总体框架上为读者了解中国神话世界建构了一个清晰的、富有逻辑的顺序,而且涵括的内容更加广泛——丰富多彩的少数民族神话,比如壮族的布洛陀,阿昌族的“遮帕麻和遮米麻”,苗族的“蝴蝶妈妈”等等,也在这一框架中得到了一定的展现。此外,体系化的努力还表现在对每一类神话的具体阐释上。如前所述,中国古代神话分散地、碎片化地出现在各类古籍当中,不同的记述之间往往并没有必然的关联,甚至彼此抵牾,因此,对这些神话记录进行合理化的阐释,便成为体系化建设的重要内容。《诸神纪》当中对大大小小的诸多神祇及其相关的神话故事进行了连缀、贯通和阐释,使原本分散的、彼此不相关的甚至矛盾的碎片链接成为一个合理性的整体。比如,《永生的秘密》一节讲述了内涵丰富的西王母神话:西王母住在昆仑山上,掌管着不死药和仙桃,对人世间的事情也时不时地管一管,比如,黄帝要结束长期的战乱纷争,西王母就派弟子九天玄女下凡,传授给他灵宝之符;后来,她也赐给被贬凡间的射日英雄大羿不死药;再后来,她在瑶池宴请了周穆王;再再……后来,她降临汉武帝的皇宫并赐给他四颗仙桃……这样一来,分别出现在《山海经》《穆天子传》《墉城集仙录》《汉武帝内传》等文献中的相对独立的故事,便被连缀成为一个整体,而且合情合理,形成一个关于西王母的体系化的故事。

体系化显然为一般读者了解中国神话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一册《诸神纪》在手,便能知晓许多中国著名神话,省去了多少查找七零八碎的文献的麻烦?!

除了体系化,本书的第二个显著特点是对古代神话进行了现代重述。用简约、深奥的古汉语记录下来的古代神话如何能被现代人更好地接受?这个问题很久以来也一直是很多现当代神话学者思索的问题,以往有不少探索的先例。严优也在这里交出了一份用心的、打上她个人显著特色的、充满了当下流行语汇和当代人理解的答案。严优曾经告诉我:本书写作的一个最初动机是为自己的女儿讲神话,如何用母女俩都能心领神会的当代人的思想、情感和语汇进行讲述,从此成为她孜孜以求的动力。于是便有了“当代神话讲述人”严优的出现。在《诸神纪》中,随处可见的,是作者灵动、俏皮和时尚的用语,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掰”,或者更自谦的说法是“胡说八道”。比如,作者写到“爱神”瑶姬的爱情悲剧,忍不住发问说:“至于说她为什么不去找个门当户对的男神来一解情思,彻底了断自己的痛苦……,这,……我能说这是本次元宇宙神话脚本的原初设定么?”写到“美神”宓妃时,她建议跟爱人河伯闹掰了的阿宓“应该向瑶姬学习,自己寻开心”,“可是你看她的朋友圈,什么汉水女神,什么娥皇女英,全是心情不怎么开朗的闺蜜。也许大羿死后,她再也找不到那样登对的一个男神了,她的美丽于是空掷,她的哀愁于是倍增”……这样的时尚表述和现代理解无疑为古老神话注入了新生气,使高大上的神话变得“接地气”,从而更易为现代读者所接受。我想,很多年轻的读者读到这里,定当会心一笑的吧。

本书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是作者所谓的“轻学术”。以往不少将中国神话体系化的成果,或者只连缀、整合,并不解释作者这样做的理由;或者只见作者整体阐述的学术观点,却并不见完整的故事。严优的抱负显然是“鱼与熊掌,二者得兼”——既将散见各处的记述连缀整合起来,娓娓动听地讲述一个个神话故事,又力图说明自己如此理解和阐释的理由。于是她在本书中独创了一个多元的结构:每一段神话,都由“故事导言”“故事文本”“掰书君曰”“原文出处”等几个部分组成,“故事导言”开宗明义,引导读者在整体的框架中把握该神话的位置和意义;“故事文本”是作者体系化以后重述的神话故事;“原文出处”列述各类相关文献,便于读者按图索骥查找出处,不过我最爱看的是“掰书君曰”,作者的慧心和专业功底(别忘了严优可是民间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呢,受过专业训练的),她对神话中的人和事的理解,都在这一部分的“掰扯”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由于这样的设置,整本书读起来颇有“鱼与熊掌,二者得兼”的双重妙处:既有娓娓动人的故事可看,又有丰富风趣的学理阐发,二者相得益彰。作者的这份匠心,显然已经得到了读者的首肯:她一开始撰写的部分样稿,先是发在微信公众号里,因为受到欢迎,才激发了作者完成整部书的计划。我相信这样别具新意的设计,能使不同层面、不同需求的读者从阅读本书中获益。

严优师妹本科阶段就读北大,是中文系的高才生,因为喜爱神话传说和相关的研究,毕业后考入北师大民间文学专业继续攻读研究生。记得她的硕士学位论文写的是杨家将的传说。此后的若干年,虽然她也忙于各种其他事务,但始终不忘初心,执着地、津津有味地探索着神话的奥秘,用她充满激情和诗意的话说,“与神话相遇,……以敬畏之心感受时间深渊的壮美,在对神话细节的无穷拥抱中获得诗性的生存”,不仅结出了《诸神纪》这样的硕果,而且日后还打算将更多“阅读神话时发现的趣味”与读者分享。作为她的学长和一名神话学者,我由衷地钦佩她的热情、祝贺她的成就,也满心期待看到她未来的更丰硕成果。

是为序。

杨利慧

2017年3月20日于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