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的血(1)
SOME OF YOUR BLOOD
作者/[美]西奥多·斯特金 翻译/马思清、王欣
编者按:
《译文版》的老读者都知道,西奥多·斯特金堪称二十世纪最独特的科幻作家之一,创作了《杀人推土机》《微宇宙中的上帝》等一大批脍炙人口的作品。长篇《超人类》更是科幻史上的经典名篇——白痴、幼童、婴儿,这些以正常人的标准看来没有发育完全、存在重大缺陷的人物,综合起来以后,他们的缺陷得以弥补,他们潜在的异能发扬光大,成为比人类更强大的存在。
由于他对科幻的杰出贡献,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西奥多·斯特金奖成为仅次于雨果、星云奖,为全世界科幻作家所珍视的重大奖项。
《你的血》是斯特金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但它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奇幻或科幻小说。
它描写的是变态,是精神病患,是寻幽探微的分析与推理。与《超人类》一样,它刻画的是貌似白痴的异人。喜欢前者的幻迷,不难看出它们之间的联系。
(硬广:《超人类》单行本将于明年初上市,敬请期待!)
开始探索疯狂吧。
1
……来,听我说:
那条路你是知道的,钥匙你也有,这是给你一个人的特权。
到菲利普·奥特布里奇医生家去吧。钥匙你是有的,开门进去就行。上楼梯走到走廊尽头左转。那儿是菲利普医生的书房,房间舒适无比,一应俱全。进去就能看见书、沙发、书、桌案、台灯、书——那儿的书多极了。进去后在桌前坐下吧,没关系的,不必拘谨。桌子有个上下层抽屉,打开右下角的那个,发现锁上了也没事,钥匙你是有的——尽管打开它。
拉开抽屉,把它完全抽出来。对了。看见那扎扎实实一大堆的文件夹了吗?仔细看,看到它们都在一个盒子样的方框里了么?来,把那个方框取出来。(你最好站起身来取,这东西可沉呢)对,就是这样。
方框下面平放着半打文件夹。都是些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文件夹,说不定是为了垫高那盒子样的文件框才这样放的。它们肯定能把文件框垫高些,或者,垫在这儿也说不定是为了掩藏、隐瞒、保密什么事儿。这都是有可能的。又或者,是因为它们价值宝贵——不管是在当下,还是在未来。那价值或许是金钱层面的,知识层面的,娱乐层面的……说不定是感情,是对过去的缅怀。或许应该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它倒也不会影响前面几种猜想。再说可别忘了,整整有六个文件夹呢,任何一个说不定都具有以上任一或全部价值。你可以打开一个翻翻。就拿从上往下数的第二个文件夹吧,这个文件夹同剩下的五个一样,标注有奥特布里奇医生的名字,并以大写的红色字母注明:“私人—机密—隐私”。不过没事,打开吧,放心大胆地打开,把它拿出来,然后把文件框放回去,关上抽屉,打开台灯,坐舒服点儿,把这个文件夹里的东西通读一遍。
不过开始之前,先把你的两手摆在这光滑的奶油色硬纸板上,闭上双眼,提醒自己这文件夹上标注着机密字样,被藏在上锁的抽屉里。这文件是在若干年月以前写成的,那时菲利普医生还是个年轻的临床心理医师,在一所大型军方精神病医院供职。他当时的年龄还差两个月,无法被正式委任为医师,于是只挂了中士的头衔。但他自从大学的第一年起,就一直在某个著名的大学诊所进行心理诊断与治疗方面的训练和实习。
那大概是个战争年代,或者别的什么紧急时期。医院人满为患、拥挤不堪,水泄不通。正如受到战争波及的其他职业一样:修船工也好,研究波罗的语的教授也罢。医院员工们疲于应付,不得不学会一个又一个新招数,切掉病人身上一处又一处闻所未闻的部位,在一个又一个糟糕透顶的钟点加班。和别处的某些工人、老师一样,有些员工虽然总是为上班时间过久、人手不足、设备不全等问题所困扰,最后仍然会发现最大的负担是那份亘古不变、不胜烦扰、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质量要求。有些坦克工厂的工人把每一只螺栓都拧得紧紧的,有些焊工对每一条焊缝都精益求精。有些医生和这些人是同类,永远不会放松对自己工作的要求,再枯燥、再艰难也不辞辛苦。就算是整个世界都劝他别这样,劝他停下、偷点小懒,他也不会放弃罢手。
或许,正是由于被人重温,这些文件的价值和其中蕴藏的秘密,才得以彰显。打开其中一份,重温那段岁月吧。瞧啊,这儿是场胜利,那儿有个悲剧。看,还有无可挽回的弥天大错……但正因为错已犯下,我便永生不会重蹈覆辙。瞧,这就是害我险些丧命的案子,虽然我现在还活着,但将来要是死了的话,必是这个案子害的。看,这些是我深邃的哲思,是我的灵感,总有一天会成为我书中的一部分,令我垂名青史。瞧,那些是我过去的失败,我想这些失败所有人都经历过。我——我向上帝祷告,求他永远别让我知道有人做成了那些事,那些我没做好的事,哪怕是小事。我不想为别人见证成功。看啊……每个文件夹里都有故事,而之前都被一把锁锁着,被藏匿起来,写着私人文件,闲人勿阅。
但现在,请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面前的这个文件夹。它边沿的索引标签上写着:
“乔治·史密斯”
那两个引号下笔用力而仔细,看上去几乎像是66和99。
继续吧。
打开它。
那条路你是知道的,钥匙你也有,这是给你一个人的特权。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读者,而这是个虚构的故事。哦,你没看错,这是虚构故事。至于菲利普·奥特布里奇医生么,他也是虚构的,并且对此毫不介意。那么,继续吧——他不会责备你。你不会有事的。
这真的、真的、真的只是个虚构故事……
2
你眼前是一封用打字机打出的信件,纸张顶部有被规整地裁掉过什么的痕迹,八成是去掉笺头[1]时留下的。日期上方用墨水标有O-R字样,是手写的,字写得挺大,字迹清晰。
后方医院总部,
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又称——
人手不足办公室 O-R
俄勒冈州,弗洛伊德镇[2]一月十二日
亲爱的菲尔[3]:
首先,请你看看上面一行的O-R标注,这是不留记录[4]的意思。我希望你对外不要透露半点消息。要是以后你看见这个标记,也用不着我再解释了。对我来说,任何可以靠缩写和代号传达的东西都是种恩赐,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们把这一屋子神经病交给我管,却又不许我丢下你那头的疯人院。亲爱的医生,我还请你别挑我这普通人的刺,我习惯用外行人都能听懂的语言。相信我,这么说话对我大有裨益。
你会收到我以官方的名义给你下达的有关病案AX544的指示。我是上校,你是中士,我是管理员,你只是个员工,所以我必须要寄给你这些命令。可另一方面,我们都是老朋友了,而你在你的专业领域里又比我厉害了不止成千上万倍。官方指示上没有提到吗?就是我们捅了个大娄子,不是拍拍屁股说声抱歉就糊弄过去的那种。我们手头这个军人是从海外的集结地调遣回来的,被某个榆木脑袋的战地医疗队少校贴了个“精神病,未分类”的标签,又盖了个“危险,有暴力倾向”的印章。这码事只可能是那个少校存心报复,毕竟那个兵哥径直照着鼻梁给了他一拳。说他是罪犯么还有点道理——放在当下也是一样——可说他是疯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就我看来,他倒也没犯什么毛病,可对那个呆头呆脑的少校而言,袭击军官是种不可理喻的疯病,于是这小伙子没被关进军事监狱,而是被送到了你这可笑的研究院来。
可在我们的看护下,这家伙反倒恶化了,也让事情复杂化了。医院里到处人手不足,倒班频繁,问题百出,这位兵哥已接连三个月孤零零没有人管了。既没接受诊断也没得到治疗。要是说他刚来的时候还划不到你救治的范畴之内,如今这小子绝对归你管了。
不管事情到底是怎么落到这番境地的,也暂且不论对他的处置多不公道,我们有重大疏忽失责,这肯定是没跑了。所以说,官方文件上写的“诊断与治疗”,菲尔,你就当是我跪地求你,找个法子把这家伙弄出医院、弄出军队吧。我们保证不会反咬一口,将你告上法庭或是让你上新闻头条。除了这起棘手的病案以外,我们还得把其他更琐碎的案例给处理了。我们都需要好好休息,真的找时间休息一下,否则类似的漏子迟早又会出现。
菲利普,我相信你能把这个案例处理好。我们需要的不光是实在的诊断,还要有实在的借口,这样就能送他出院了。作为对他的补偿么,我们倒也可以把这小子跟那个蠢货少校干架的事情一笔勾销。
与你天各一方的“房东”,
艾尔
又及:怕你嫌事不够大,再跟你说一句。我刚刚收到消息,上文里提到的那个少校名叫曼森,执勤的时候去世了,是C-119运输机[5]坠毁导致的。这是我问这个病人有没有其他档案资料的时候听说的。我一封文件都没收着。
艾尔·威廉姆斯
下面是一封信的复印件。
二号战地医院
加利福尼亚州,史密斯顿镇:又称—— O-R
尿盆办事处 一月十四日
加利福尼亚州,赖克牧场[6]
亲爱的艾尔:
光凭着一封信你倒是判断得八九不离十啊。你是不是跟着哪个江湖医生学了一手神技?诸如讹人高价买包纸巾,擦擦脸就能看出他得没得膝关节滑囊炎之类的?今天我跟那小伙子聊了半个小时——艾尔,我对天起誓,我最多就只腾得出这么多时间了——我发现他被孤零零一个人安置在顶楼一间隔离房里。他倒是相当有礼貌、相当安静的一个人。尽管没主动说什么,还是很听话地回答了问话。我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些希望——他一心只想出院,所以我让他相信只要能好好配合我的话,最后肯定能出去。他渴望取悦人到了一种可悲的地步。此外,我多半是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觉得自己不是个军官真好。他不怎么喜欢军官。而正如你之前所说的,要是我们把每个持这种看法的大兵都隔离起来,那恐怕一整个加州都关不下。
我第一次去拜访的时候没带测试工具——也没那个闲工夫,真是托你的福。我让格斯送去了一个笔记本和一些圆珠笔,叫那个病人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把他一生的故事全部记下来,并建议说用第三人称写,说不定会容易一点。这样在我再见他之前,他应该就有些事干了——我不会等太久的,要是你能批准让我一天里有三十个小时可花,再帮我搞台抗睡眠机来,说不定还会快些。
累得昏天黑地的,
菲尔
接下来是一份打字机誊抄文件的复印件。
乔治的自述[7]:
乔治第一次引起别人注意是在东京之外的一处大型军事集结地里。那时候他们忙得很,甚至会把一大堆工作甩给平时本不干事情的人去做。这是军队的常态:总是有好几千人坐着干等,剩下的几十个人却忙得天旋地转。他们甩给别人做的事情中,有一件就是检查通信。邮件里通常只有跟军队相关的事情需要审查掉,而在这次战争里,连军事信息里都只有一些特殊部分需要审阅。剩下的内容除了写信人自己以外,谁都不会在乎。
可即便如此,某个不长心眼的中尉——好吧,其实他长了个心眼,但最后还是做了错误的决定——对自己应该审查的其中一封信件内容感到非常不解。他刚好有个在医疗队的少校朋友,于是就把信拿给这位朋友看了看。这个少校可不光是个医生,他还是个精神科医师。这人看了看信件,告诉中尉他不用担心这件事,反正又不是跟军队相关的。不过这一点中尉都已经知道了。事情最后也没往好的方向发展。那封信如今到了少校手上,而少校也对信的内容感到同样不安,于是把写这封信的军人叫了过来。
第二天,少校把自己的书桌清了清,打开小小房间的房门,发现那军人正在门后边等着。少校手里拿着一只翻开对折的文件夹,露出里面的好多文件。他说:“进来吧。”然后低头看了看那些文件,“呃,史密斯。”
军人进了房间,少校关上了门。军人立正站好,可当他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时还是扭头看了看。少校并没有朝他看,一边看着文件一边从他身边走过,说:“没关系的,士兵。稍息。”看上去好像并不是那么严厉。少校坐了下来,把那些文件放在桌上,整理好,接着朝他那把闪闪发亮的棕色转椅上一靠,仔细打量起这个士兵来。
他眼前是一个大块头小伙子,黄色头发,皮肤偏粉,宽阔的肩膀和胸膛让衬衫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像是嵌进肉里长在身上一样。他手臂和两腿都挺粗壮,脸上没显露出半丝表情。
直到那时,少校都没告诉这个士兵他的信在自己手里,这个士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被人传唤至此。
少校开口道:“史密斯,连队书记告诉我说你总是独来独往,不怎么喜欢合群?”
士兵只回答说:“是的长官。”能让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总不愿自己搭腔。
“你平时有什么娱乐方式吗?”
“我喜欢四处转悠。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有时会去钓鱼,也会狩猎。”少校没有答话,于是他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这附近没多少我平常狩猎的东西。我是说,浣熊啊土拨鼠啊这类的都没有。兔子也没有。”
少校低头看了看文件,又问道:“估计你挺怀念那段时光的?”
“这个嘛,是这样,长官,我觉得是。”
“在老家有女朋友吗,乔治?”少校这回管他叫乔治了。
“当然了,是这样,长官。”
“时不时还是会进城里转转,是吧?”
乔治知道少校的言下之意,于是摇了摇头,说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