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狩猎愉快(3)
“就是他。”我的监工说。
另一个衣着考究的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你就是那个想出给老设备换大飞轮的人?”
我点点头。这一点我很自豪——设计者们做梦都想不到我能让这些引擎更加卖力地工作。
“你真的没有窃取哪个英国人的想法?”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我眨眨眼睛,片刻的困惑之后感到有些愤怒,“没有。”我努力保持冷静,然后缩回机器下面,继续工作。
“他很聪明。”监工说道,“作为中国佬,他的脑子还算灵光。”
“我也觉得可以试试。”另一个人说,“比起从英国雇一个机械师,肯定能省不少钱。”
亚历山大·芬梨·史密夫先生,山顶缆车[1]的所有者,也是一个狂热的工程师。他预见到,技术进步必然导致蒸汽动力自动化。最终,机械臂和机械腿将替代中国苦工和仆人。他从中发现了机遇。
我被选中,帮助史密夫先生完成他的新冒险。
我学会了维修发条装置、设计复杂的齿轮系统,还能利用阀门巧妙地实现各种功能;我学会了如何给金属镀铬,如何用黄铜制出光滑的曲面;我发明了将坚硬的发条同微型化、规模化的阀门以及清洁的蒸汽相结合的一系列技术。一旦自动模块组装完成,我们就会给它连上从英国运来的最新的分析机,再让它吃下打着密集孔眼的纸带——编写好的巴贝奇-洛浦雷斯代码[2]。
史密夫先生花去了整整十年。如今,机械臂已经可以在中环的酒吧里斟酒,机械手也在新界的工厂制作时髦的服装和鞋子。太平顶的府邸里,我设计的自动扫帚和拖把开始分区分块地洒扫房间,像机械精灵一样喷吐白色的蒸汽,不时轻轻地碰到墙壁。这些都是我听说的,未曾亲眼见到。洋人们终于可以摆脱碍眼的中国劳工,享受这座天堂般的亚热带城市。
我三十五岁的时候,她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门前。恍惚中,我以为是记忆重现。
我将她拉进我窄小的公寓,在门口张望。确定没人跟踪后,我关上了门。
“狩猎如何?”我问道。这个玩笑很拙劣,她勉强地笑了。
印着她照片的报纸满天飞。这是殖民地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不是因为港督的儿子私养了一个中国妓女——这没什么大不了——而是这个妓女从他那里偷了一笔巨款。每个人都在议论此事。为了搜捕她,警察翻遍了整个香港。
“今晚你可以藏在我这里。”后面的话我没能说出来,但是她明白。
她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昏暗的灯光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阴影。她看上去憔悴无力,“你也要批评我了。”
“我有个好工作,不想丢了。”我说,“芬梨·史密夫先生很信任我。”
她弯下腰,撩起裙子。
“别这样。”我别过头,不想看她对我施展那些伎俩。
“看!”她的声音里没有诱惑,“良,看着我。”
我转过头,倒吸了一口气。
在我眼前,她的双腿是锃亮的铬合金制成的。我弯下腰,想看得清楚些:膝关节处精确地排列着柱状连杆;大腿上的蒸汽传动机构悄无声息地运作;她的脚被精心铸模、塑形,表面光滑,线条流畅。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机械腿。
“他给我下了药。”她说,“当我醒来时,我的腿已经不见了,被换上了这些东西。痛得钻心挖骨!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喜欢机械胜过肉体,在正常女人面前硬不起来。”
我听说过这样的人。在这个充斥着铬和铜,叮咣作响、吞云吐汽的世界,人的欲望也会扭曲。
我盯着她小腿曲线上的光泽,不敢去看她的脸。
“我有过选择:让他继续改造我的身体,或者让他拿掉这些金属,把我丢到大街上。谁会要一个没腿的中国妓女?我想活下去,所以我忍着痛,让他继续施为。”
她站起来,脱下长裙和长手套。我看清了她铬制的躯体:腰部为纵褶裥式样,让关节能灵活转动;手臂由层层叠叠的曲面金属片组成,可以随意弯曲转动,如同华丽的铠甲;双手包着最细最软的锁甲,手指是玄钢,原本长出指甲的地方镶嵌着珠宝。
“他不惜重金。我身体的每一寸都是由最好的工匠制作、由最好的手术师安装的。用电流驱动人体、用线缆替换神经都是违法的,但依然有许多人想做这些实验。他们从来只和他说话,仿佛我只是一台机器。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打了我,我绝望地反抗。他像一根稻草一样脆弱,我突然意识到这副金属手臂有多大力气。我让他对我为所欲为,一块一块地换走我的身体,哀痛着我所失去的,却没有意识到我得到了什么。我经历了可怕的事情,但也变得令人生畏。
“我捏住他的喉咙直到他昏迷,拿上能找到的所有钱财,逃走了。
“然后我就来找你了,你能帮我吗?”
我走上前去,抱住她,“我会帮你复原身体的,我们可以去找医生——”
“不。”她打断了我,“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们几乎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工程。嫣儿的钱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有些东西是钱买不了的,尤其是知识和技术。
我的公寓变成了车间。每天夜里,每个礼拜天,我们都在忙碌:把金属加工成型,将齿轮磨光,搭接电线。
她的脸是最困难的部分,这一部分依然保留着肉体。
我翻遍了解剖书,用石膏为她的脸铸造模型。我甚至划开自己的颧骨,割伤脸颊,跌跌撞撞地冲进手术室,学习医生们如何缝补伤口。我还买了价值不菲的珠宝面具,不惜拆碎它们,从中学习将金属打磨成人脸的艺术。
这一天终于来了。
月光皎洁,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一个苍白的方块。嫣儿站在方块中央,转动脑袋,感受着她新的脸庞。
数以百计的微型汽动装置埋在光滑的铬制皮肤下,每一个都可以独立控制,让她做出任何一种表情。但她的眼睛依然如故,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兴奋不已。
“准备好了吗?”我问到。
她点点头。
我递给她一只碗,里面装满了细细研磨的纯净的无烟煤,闻着像烧过的木炭,又像这片土地的精华。她将煤粉倒入口中吞下。我听到了她体内微型蒸汽机剧烈打火的声音,气压正在上升。我不由得后退一步。
她扬起脑袋,对着月亮嗥叫。那是蒸汽涌过黄铜管线的声音,让我想起很久以前那充满野性的咆哮——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的狐妖的叫声。
随后她蜷缩在地上,齿轮转动,活塞抽吸,曲面金属片滑动交叠,噪声越来越大。她开始了变形。
从最初的灵感落墨于纸上,经过数百次调整改进,她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结果。我能从她的设计中看到她母亲的影子,又加入了一些新东西,让线条更加硬朗。
从她的想法出发,我在铬制皮肤上画出了精致的纹路,设计了金属骨架上复杂的关节。我亲手拼接每一个铰点,组装每一个齿轮,搭接每一条电线,焊接每一条焊缝,并给每一个执行机构上油。我一次次将她拆开,又一次次拼装起来。
当一切完美运行的时候,我惊叹不已。她在我眼前变形、折叠又展开,像一尊散发着银白光芒的纸雕。最终,一只铬制的狐狸出现在我面前。如此美艳,如此致命,正如最古老的传说中的描绘。
她在我的公寓里轻轻走动,体验着自己新的身体。她体形矫健,动作机敏,四肢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的尾巴是用比蕾丝还精致的银丝做出来的,在昏暗的公寓里划出一道荧光。
她转身朝我走来——不,是飘过来。这是一个光芒万丈的猎食者,一个复活的远古魅影。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火焰、煤烟、机油和金属。那是力量的味道。
“谢谢你。”她身体前倾,好让我拥抱她真实的形态。在体内蒸汽机的加热下,她的金属躯体变得温热而鲜活。
“你感觉到了吗?”她问道。
我哆嗦了一下,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消失已久的古老灵力回来了,虽然已是另一种面貌:金属与火焰浇注的身体,不再依托毛发与血肉之躯。
“我会找到我的同类,”她说,“并把他们带到这里。我们一起解放他们。”
我曾经降妖除魔,而如今,我是他们的一份子。
我打开了门,手上握着燕尾剑。它只是一把沉甸甸的、锈迹斑斑的古剑,但依然足以劈碎任何胆敢挡道之人。
我们无人能挡。
嫣儿一跃而出,如一道闪电,踏着敏捷而优雅的步伐,窜进了香港的街头。自由,充满野性,她是属于新世界的狐妖。
当一个男人爱上了狐妖,她就永远能听到他的呼唤,无论相隔多远……
“狩猎愉快……”我默念。
远处又传来嗥叫。她的身影消失的时候,我看见一缕蒸汽升入天空。
我想象着她在那条通往山顶的铁路上飞奔,如同不知疲倦的引擎向前冲刺、再冲刺,奔向太平顶,奔向那充满魔法的未来——正如那充满魔法的过去。
【责任编辑:钟睿一】
注释:
[1]香港山顶缆车(Hongkong Peak Tram)由苏格兰商人芬梨·史密夫修建,自1888年运作至今。路线从中环花园道到太平山炉峰峡。
[2]巴贝奇是分析机的发明者,洛浦雷斯伯爵夫人是最早在这一仪器上编码的数学家。分析机被认为是现代计算机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