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企业史(套装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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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史人物 | 莆田医生 |

一开年,陈德良就有点烦。最近总有记者堵在庙门口要采访他,而他一概回答的是七个字:“我不评论,不过问。”他有点后悔,在前年轻易地答应人当了一个什么“终身荣誉会长”。

福建莆田,一名妇女从一块广告牌下路过

老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很长时间里,他是莆田秀屿区陈靖姑祖庙的管委会主任,这是一份与信仰有关的工作,必须由当地的长老级人物担任。每天,他开着一辆深红色的电动高尔夫球车去庙里办事,显得非常的特别。陈德良生于1950年,早年是一个乡村医生,他四处拜师学艺,据说得到了一个治疗皮肤病的秘方。他靠这个治好了不少人,也收下了八个同村徒弟,其中包括他的侄子詹国团、邻居陈金秀和林志忠,还有一个叫黄德峰的“徒孙”,这些人出走莆田,用二十多年时间“统治”了中国的民营医院。

截至2013年年底,国内共有10700家民营医院,这其中的80%来自“莆田帮”,第一财经,“‘莆田帮’:垄断中国80%民营医院”,2014年2月21日。而莆田人中的绝大多数,又来自陈德良的老家秀屿区东庄镇。2014年6月,莆田帮组建成立莆田(中国)健康产业总会,由陈德良出任终身荣誉会长。这家总会宣称有8600个会员单位,涉及3400亿元投资规模,每年创造2600亿元营收,从业人员近200万,已获银行集体授信1630亿元。

东庄镇位于福建省莆田市西南部,地处湄洲湾北岸的礼泉半岛,辖区面积35平方公里,总人口约8万人,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穷乡。东庄的人均耕地面积只有0.35亩,根本不够温饱,在有清一代,这里是“界外地”,因实在太穷苦,连官方都懒得去征税。陈德良在这里,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正是因为他的医术及育徒,让东庄人控制了一个介于灰色之间的领域。据莆田当地的《湄洲日报》报道,东庄镇有2.1万外出人口,在全国100多个大中城市从事医疗行业。

莆田人被称为“游医”,即身份可疑、行无定所的医生。所谓的“游”,有两层含义。

其一是治疗效果无法认定。他们所医治的疾病,以男科、妇科和皮肤病等为主,病人求医时难以启齿,所用药物功效可有可无,而正规医院又不屑收治,这便给莆田人以极大的牟利空间。

其二是治所和身份的粗鄙可疑。在早年,莆田人普遍把自己包装成“老军医”,将巴掌大小的治病小广告贴遍了全中国的电线杆和厕所的四壁,被人蔑称为“牛皮癣”。稍有积累后,他们从僻陋的民居中搬出,以科室承包的方式“挂靠”正规医院。

詹国团是陈德良的侄子和八大弟子之首,也是出名最早的莆田游医。20世纪90年代中期,他在北京黄寺的一个干休所大院内,租了两层楼作为办公室,开展他的医疗生意。据媒体报道,“干休所所长看到他开着奔驰、宝马,像赚大钱的派头,又有正经的工商注册执照,也就没多问”。《中国经营报》,“莆田帮:从街头游医到资本大亨”,2009年9月21日。1998年,卫生部纠风办第一次整治非法行医,在严查通报中称“莆田市农民游医詹国团、陈金秀以金钱开道”,对患者实行蒙骗,并将其定性为“诈骗团伙”。詹国团避居新加坡,五年后归国重操旧业,他以新加坡籍身份注册成立中屿集团,暗中控股和经营了十多家医院,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家,据称是获得了卫生部批准的三甲级国际医院。

在21世纪的前十年,詹国团们告别了“牛皮癣”时代,他们投入资金,组建独立品牌的男科、妇科及美容医院,甚至不惜重金引入国际最先进的医疗仪器,同时近乎疯狂地在广告投入上狂轰滥炸,成为全国各大都市报纸和公交车站、车体的最大金主。在互联网上,他们是百度竞价排名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每年要交给这家搜索公司上百亿元的推广费用,以致当人们在百度搜索栏中输入男科、妇科疾病时,刷出来的第一屏,几乎清一色是莆田系医院。

到2010年前后,莆田行医者形成了詹、黄、林、陈四大家族,他们以十分强悍的执行能力,构建了中国医疗行业最具吸金力的神秘组织,同时也因夸大宣传、过度医疗及乱收费等问题,一直广受诟病。

与莆田医生颇有接触的冯仑曾评论说:“这四大家族像一串葡萄一样——大哥带兄弟、兄弟带子侄、子侄带旁系亲属——形成了一种利益纽带。他们的经营模式和传统连接得过于紧密,因此无论莆田人在哪里工作,他们的文化、习俗、观念都不会改变,也就无法衍生出一套适合现代公司的治理体系——一旦遇到问题,他们都会回到村里解决。”

2015年年初,百度宣布将提高莆田系医院的推广费用,从过去的最低500万元提升至最低1000万元,还要求以后每年同比提升40%。财新网专题,“莆田大战百度一周年”。这一政策当然遭到了莆田人的集体抵制,莆田总会宣布所有会员单位暂停与百度的合作。这一抵制行动导致百度股价大跌,同时,也将这一行业的丑陋彻底地暴露在民众面前。

来自摩根大通的分析报告估计,医疗相关广告主在百度2014年的490亿元总营收中约占15%~25%,其中主要由莆田系贡献。据莆田医院的人介绍,一般百度竞价关键词或长尾关键词的点击费用在300元左右,比如“某某整形美容医院”,但有些产品的点击费非常贵,“从客户点击到进店,有些产品的点击费高达2000元,还有高达4000元、5000元的”。财新网,“百度与莆田再陷‘虚假广告’争议,二者为何难解难分?”,2016年5月1日。

这样平均算下来,意味着每位顾客人均消费至少2000元才能将推广成本打平。莆田人对记者抱怨说,市场上很大一部分的私营医院60%~80%的利润都花费在百度竞价上,几乎沦为百度的打工仔。为了把钱赚回来,他们采取提高药价、检查费用、治疗费用等方式,将成本转嫁给消费者。

由此,一条充满恶意的产业链便赫然生成了。

莆田系对百度的抗争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随后双方达成“和解”,莆田人向百度“妥协”,百度方面也在个别地方增加了返点,同时“双方都希望低调处理”。

对网络医疗搜索广告的整顿,发生在接下来的2016年。

2016年4月12日,21岁的大学生魏则西因滑膜肉瘤病逝。他得病后在百度上搜索出武警北京第二医院的生物免疫疗法,随后在这家医院治疗花费近20万元,此后了解到,该技术在美国已被淘汰。后经查实,魏则西看病的诊疗中心为莆田人承包。

魏则西事件引起全民的愤怒。国家有关部门成立联合调查组入驻百度,在调查期间,百度对全部医疗类机构的资质进行了重新审核,对2518家医疗机构、1.26亿条推广信息实行了下线处理。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莆田系赚得盆满钵满,但是在外界乃至新闻界,都是一个非常低调的存在。如果不是发生了抵制百度涨价和魏则西事件,他们也许愿意像过往十多年那样,永远潜伏在公共视野的水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