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超算:“银河”“天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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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朝阳喷薄(6)

1946年,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NIAC研制成功后,主持研制人之一莫奇利举办了为期六周的世界历史上第一个计算机培训班,培养了世界上第一批计算机人才,其中很多人后来成为著名计算机科学家。

时隔20年,慈云桂主持的“441B”计算机培训班,也开辟了中国计算机技术培训的先河。它就像一台播种机,将“441B”这粒春天的种子撒向神州大地,迅速开花结果。各单位共复制出100多台机器(仅天津电子仪器厂就生产了30多台),占据全国晶体管计算机的半壁江山,被广泛应用于“两弹一星”的设计与试验和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的飞机、油田、冶金、电信、石化、船舶、医疗等技术研究,成为我国20世纪中后期各种复杂科学计算尤其是战略武器研究中的数据求证的主力机型。

1966年装备到科尔沁常规武器试验基地的“441B”,处理了各种常规武器射击诸元编制中的一系列复杂数据。16年后,基地迎来一批前来调研的国防科学技术大学的专家,特意安排大家参观“441B”计算机机房。

陪同参观的基地老工程师陆载德,正要介绍这台计算机的性能时,只见大家把一名中年专家推到他面前:“陆工,你认识他吗?”

陆载德握着中年专家的手:“请问您是……?”

中年专家有些腼腆地自我介绍说:“我就是康鹏……”

陆载德恍然大悟:“原来您就是‘441B’的主要研制者康老师呀。康教授,久仰,久仰,你们搞的这台计算机太过硬了。外面计算机已经更新了好几代,我们一直舍不得撤换它,一直用着。什么叫先进?这台机器就叫先进!它可是我们基地的大功臣啊!射表计算、电影经纬仪判读、火箭遥感处理、照相数据处理……几乎所有复杂数据的处理都离不开它。”

计算机一般五至六年更新换代一次,而“441B”用户普遍使用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

1967年6月17日,军用飞机将一颗330万吨TNT(梯恩梯)当量的氢弹投到罗布泊,西北大漠戈壁上再次传来一声巨响,宣告中国氢弹研制试验获得完美成功。

1970年4月24日,一枚“长征一号”运载火箭将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送上太空,浩瀚的宇宙回响起优美的《东方红》乐曲。

1975年11月26日,我国第一颗返回式遥感卫星升空,三天后成功回收。我国成为世界上第三个掌握卫星回收技术的国家。

1980年5月18日上午10时,我国第一枚洲际弹道导弹“东风五号”试射成功!

这一系列国家重大战略工程的科学计算,“441B”功不可没!

假如评选为“两弹一星”做出突出贡献的“功勋设备”,“441B”当之无愧!

【戴着镣铐舞蹈】

20世纪60年代,对于中国来说,可谓“多事之秋”啊。中印边境起冲突,苏联“老大哥”反目,台湾当局叫嚣“反攻大陆”,美国入侵越南,中国的东、南、西、北四面受敌。与此同时,国内政治斗争形势动荡。

这时期的中国国际、国内形势,用“内忧外患”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那个动荡岁月,科学文化领域深受冲击,而计算机领域更是重灾区。有人认为计算机是“资产阶级毒草”,研制计算机就是“崇洋媚外”,国家绝大部分计算机研究单位都处于瘫痪状态。

哈军工于1965年组建了计算机系并建立了研究所,但不久哈军工就转业改制,学院改名为“哈尔滨工程学院”,接着动荡岁月开始,系党委瘫痪,系领导“靠边站”,专家纷纷下放农场“劳动改造”。

军装脱下了,职务没了,环境恶劣了,但他们忧国忧民的情怀依旧,他们的血管里依然澎湃着军人知识分子强军兴国的激情。在国家的苦难岁月里,这些中华民族的普罗米修斯,一边背着政治运动的十字架,一边扛起国防技术攻坚的使命,戴着镣铐舞蹈,在“悬崖上冲刺”。

这年夏季的一天傍晚,在“901”专用电子计算机研制中立下汗马功劳,此时正担纲“901”鱼雷快艇指挥仪南海海试重任的柳克俊,突然接到学院发来的紧急电报:“火速回学院执行紧急政治任务!”

政治任务大于天。柳克俊丝毫不敢怠慢,当晚就从三亚基地赶到海口,以最快速度回到了哈军工。

他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家了。刚到家门口,柳克俊就兴高采烈地呼妻唤儿,但推开房门却见妻子抱着孩子坐在角落里暗自落泪。

柳克俊心里一紧:“家里出什么事了?”

妻子抽泣着望了他一眼:“别人躲还来不及,你跑回来干什么?”

柳克俊一时怔住了:“不是院里让回来执行政治任务吗?”

话音刚落,一群学生组成的专案组冲了进来,宣布了让他回来执行的“政治任务”。“柳克俊,哈军工革命委员会认为你是‘苏联特务嫌疑分子’,是‘反动派’,我宣布对你实行隔离审查!”

“对我隔离审查?”柳克俊仿佛听到一声闷雷,被震得一头雾水,“我天天在海上试验指挥仪,我没犯什么错误呀!”

专案组头头说:“你引导我们走‘白专道路’,是‘反动派’!”

柳克俊哪里知道,他早就被冠以“刘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忠实黑榜样”的帽子,并成立了审查他的专案组。

柳克俊哭笑不得:“同学们,你们上大学不是来学习知识的吗?我让大家搞好学习,怎么成了‘反动派’了?”

造反派说:“你把计算机叫成电脑,这也是反动言论!”

柳克俊更不理解了:“计算机在国外本来就叫电脑呀,啥时成了反动言论了?”

造反派把眼一瞪:“什么电脑!只有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群不懂事的鲁莽学生,再和他们理论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造反派也似乎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专案组头头下令道:“同志们,看看他家藏有什么‘反革命’证据?”

于是造反派开始抄家,自行车、手表、首饰、布料稍好些的衣服……凡值几个钱的东西,雕花木床、大衣柜子、写字台……结婚时置的家具,都被当作“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用品”,或被搬走,或被砸得稀烂。而最让柳克俊心疼的是,那两大书柜图书资料,被造反派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有力证据搬走了,后来竟被那几名不懂事的学员卖给了废品站,换了十几斤水糖果,给加班审问“反动派”的造反派当“消夜”。

把家里闹个天翻地覆后,专案组把柳克俊带到学院一号楼,推进一间阴暗潮湿的房间里。

房间里已经关了一个人。他仔细一看,竟是学院大名鼎鼎的留洋教授、教务部长曹鹤荪。柳克俊不禁一惊:“曹教授,他们怎么也把您关了?”

曹鹤荪一脸茫然:“他们说我是‘反动学术权威’。你呢,他们又怎么把你关了?”

柳克俊苦笑着说:“曹老呀,这回我这个学生和您这个大教授攀上了:您是‘大反动学术权威’,我是‘小反动学术权威’。”

两人对视着摇了摇头,然后一声长叹:“唉——”

专案组送来一盏煤油灯、一支笔、一沓印有“哈尔滨工程学院革命委员会”红色字样的材料纸,让柳克俊写交代材料。

柳克俊绞尽脑汁,深入反省自己这些年到底做了哪些对不起国家的事,说了哪些对不起党的话。可思来想去,他心里只有感恩党和国家的精心培养,只想着多干些科研、多出些成果,尽快把人民军队的现代化建设搞上去,绝对没有反党的念头,更没有什么反动行为、反动言论。他想着想着,心思又不知不觉地转到了科研上,开始思考第三代鱼雷快艇指挥仪的研制问题,并不时把思考所得记在纸上。

两天后,专案组头头来检查柳克俊的“自我反省”,见他已把几张材料纸写得满满当当,高兴地表扬他说:“写了这么多,反动思想根源挖得很深嘛。”可拿过来凑到灯下一看,却见上面写着“集成电路鱼雷快艇指挥仪研制方案”。

专案组头头的脸一下子气成了猪肝色:“看来你柳克俊人还在,心不死,真是反动透顶了!”

专案组头头把手一挥:“把他押到审讯室,看他到底有多顽固!”

两个造反派冲进来,把柳克俊架进一间阴森森的房间,让他低头弯腰站在一个墙角里。

开始审问时,专案组头头还心平气和:“柳克俊,这些年你出过几次国?分别去过哪些国家?”

柳克俊如实回答:“出过两次国,第一次是去苏联,第二次是英国。”

专案组头头问:“和什么人接触过,都做些什么事?”

柳克俊回答:“除了和外国同行交流和参观科学实验室,再没做过别的事情。”

专案组头头说:“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没有?”

柳克俊说:“绝对没有!”

专案组头头说:“可有人检举你有里通外国行为?”

柳克俊毫不含糊:“是谁检举的?有什么证据吗?”

大概专案组头头也自知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没再继续往下问,便转换了话题:“你第一次去苏联,是哪些领导带的队?”

柳克俊说:“那次访苏代表团团长是刘居英院长,唐铎主任也去了,这个全院同志都知道。”

专案组头头说:“刘居英是怎么秘密和苏联联系出卖国家机密的?”

柳克俊有些吃惊:“刘院长出卖国家机密?我整天和他在一起,我怎么没看见?”

专案组头头怒视着他:“你整天和他在一起?他上厕所你也跟着吗?”

柳克俊一时真不知如何回答:“这……”

专案组头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回答不上了吧?唐铎这个老‘苏修特务’又是如何活动的?老实交代!”

柳克俊终于明白这些居心叵测的造反派的险恶用心了,这不禁让他怒从心起,提高了嗓门说:“让我给领导捏造罪名,我做不到,你们也别打这个主意!”

见诡计被识破,专案组头头暴跳如雷:“灭灭他的反革命威风,看到底是他嘴硬,还是我们的革命手段硬!”

几个造反派拥上来,对着柳克俊一顿拳打脚踢。柳克俊紧紧抱着脑袋,不停地说:“你们打吧,什么地方都可以打,只要不打脑袋就行。”

造反派问:“为什么不能打你脑袋?”

柳克俊说:“打坏了我的脑袋,党和国家就少了一个搞革命科技的脑袋了。”

造反派继续向他施以“革命暴力”,不过还算手下留情,始终没打他的脑袋。因此,暴打结束后,柳克俊还向造反派笑了笑。

造反派们纳闷了:“柳克俊,你是什么人哪,被打成这样还笑得起来?”

造反派们又哪里知道,柳克俊微笑里的意思是:“我领导的‘901’鱼雷快艇指挥仪是上了党中央政治局的简报的,是海军司令部催得紧、前线急需的革命任务,这个你们完成不了,只有我们做得来,因此你们迟早要让我回去搞试验的。”

造反派见审问不起作用,便让柳克俊去“劳动改造”。与他一块“改造”的有学院领导,有老教授,也有和他一样的“小反动学术权威”。那天,他完成劳动任务正准备回“牛棚”时,看见一位老领导拉着煤车上坡非常吃力,便上前接过推车说:“老首长,您歇口气,我帮您拉。”

督工的造反派看见了,冲到柳克俊跟前说:“你竟敢帮助‘走资派’!”

柳克俊说:“老领导年纪大,我年轻,让他在旁边歇会儿吧。”

造反派说:“你能替他出力,但能代替他改造思想吗?”

柳克俊说:“你看老领导腰都累弯了,他的任务就由我替他完成吧。”

造反派说:“你有力气没处使是吧?那好,今天你要多拉20车!”

结果那天,他干到深夜12点才下班。

“劳动改造”期间,造反派盯得非常紧,见谁稍有懈怠,就是一顿训斥漫骂。柳克俊“改造”很自觉,劳动非常卖力。让造反派奇怪的是,每次休息时,柳克俊也从不歇着,总是蹲在那里用棍子不停地在地上画来画去。

造反派走过去一看,只见他在地上推演“二进制”,便无奈地说:“柳克俊,你真是顽固不化呀。”

柳克俊抬头朝他笑笑:“革命事业总有一天用得着我这个顽固脑袋,你信不?”

这一天,果然不久就来了。几个月后,毛主席号召“抓革命、促生产”,海军司令部紧急命令哈军工立刻恢复指挥仪南海试验。两个造反派组织得知此事,都争着执行“最高指示”,都突然把柳克俊这个“刘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忠实黑榜样”当作“香饽饽”,在学院上演了一出“争抢柳克俊”的闹剧。两派把他今天藏东、明天藏西,都极力说服他代表自己的组织执行海试任务。

柳克俊早已把个人恩怨抛到脑后,他严肃地对两派组织的头头说:“你们想参加海上试验,我们都欢迎,但我要对你们约法三章。”

两个造反派头头连忙点头:“柳教授,您说吧。”

“第一,技术上的事,你们不能插手,我们技术人员说了算。”

“我们不懂,听你们的。”

“你们向上级汇报情况,要实事求是,不能捏造事实。”

“我们绝对如实反映,绝不无中生有。”

“到了海上,一切听我指挥,否则死在海上,你们自己负责!”

“是,我们绝对遵守组织纪律,确保试验安全。”

“这几条,要写在纸上,你们要签字,以备后查。”

“是,我们保证签字。”

就这样,审查柳克俊的专案组人员,又成为柳克俊领衔的“901”研制团队成员。

这样幽默得近乎荒诞的故事,是那个特殊岁月里的特别风景。

“我们蹲在窗台下,不时有流弹嗖嗖地从头顶上飞过。”每当李思昆回忆起当年调试机器的情景,就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