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水面皆文章:叶圣陶谈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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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怎么一回事

习作是怎么一回事

习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教学国文的双方似乎都不大问,其实是应该问的。

如果回答:课程标准规定有习作一项,所以要习作。这不能算回答,因为没有说明白习作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回答:一个人需要写文章,习作就是学习写文章。这是回答了,因为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是,一个人为什么定要写文章呢?照普通见解说,写文章是文人的事儿。一个人工人、农人、商人,什么都可以做,哪有注定做文人的?既然不注定做文人,为什么定要写文章?

话似乎应该这么说:我们且把文人和文章撇开。人人做文人,决无此理。习作的目的不在学习写文章,预备做文人。——这是一层,属于消极方面的。

一个人固然什么都可以做,可是无论什么人都有意思情感,而且,无论什么人都生活在人群中间,随时有把意思情感发表出来的需要。发表可以用口,可以用笔,比较起来,用笔的效果更大。因此,人人都要学习用笔发表,人人都要习作。

用口发表,凭借的是语言;用笔发表,凭借的是文字。语言与文字其实是二而一的东西,在通行了口语文的今日尤其如此。语言说“今天早上”,文字也写“今天早上”,语言说“物价涨得太厉害了”,文字也写“物价涨得太厉害了”。只要说得不错,写出来一定不错,除了写别字以及写不出那个字以外,写的方面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工夫还得用在说的方面:写得好就因为说得好。

至于说,当然不只是运动发音机关,发出一串语音来。说些什么,怎么个说法,都得凭各人的经验作底子。换一句说,都得凭各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以及语言习惯作底子。底子不好,无论如何说不好。说好话写好文字的人,其实不是他们的话好文字好:是他们的底子好。

到这儿,习作是怎么一回事的问题可以回答了。习作是凭各人的底子,努力说好话,把它写出来。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又是一层,属于积极方面的。

凭各人的底子,努力说好话,其实就是一串思想过程。

有一派心理学者说,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凭经验,我们可以承认这个话。我们不能空无依傍地思想,我们思想依傍语言。想这个,想那个,就是不出声地说这个,说那个。先怎么想,后怎么想,就是不出声地先怎么说,后怎么说;朦朦胧胧的思想就是七零八落的语言,如果说出来,不成其为话;清清楚楚的思想就是有条有理的语言,如果说出来,就是一番好的话;思想与语言也是二而一的,把前面说的调过来说,语言是出声的思想。

这样看来,又可以说习作就是练习思想。

总括以上的意思:因为要发表,所以要习作。习作就是练习说话,也就是练习思想,把那结果写出。

关于练习,还有些话可说。譬如学数学的人翻开一本数学教本,那上面有若干题目,布多少钱一尺,五尺该多少,一块地东西多宽,南北多长,面积该多少,他就一一计算,这叫作练习。实际上他并不买布,并不量地,只是假定有那么一回事而已。因此,似乎所谓练习是应付假设的事,不是实际生活中的事;是准备阶段的事,不是当前受用的事。其实不然,虽不买布,但买米买柴同样可以用买布的计算方法;虽不量地,但量房间量桌子同样可以用量地的计算方法。所以练习也是实际生活中的事,也是当前受用的事。

至于习作尤其如此。你必须有一些材料,一番意境,才可以习作。材料是实际生活中得来的,意境是此时此地想起的,你凭这些个来练习说话,练习思想,绝非应付假设,绝非为他日的说话思想作准备。你练习得好,就是当前说好了一番话,想好了一段思想。所以习作也是一种实际生活,不是假设的游戏。

根据以上的见解来看在春先生的《集体习作实践记》,那就是一部讨论怎样说好话的书,也就是一部讨论怎样想好思想的书。书中虽然分出“材料商讨过程”和“文字商讨过程”,好像把内容和形式划为两事,其实这只是为的讨论的方便。材料既已选定,前后排比既已停当,那时候,一个词儿一种语气的运用也就安排好了。换句话说,内容既已确定,形式也同时完成了,只待写下来就是。如果有一个词儿尚待推敲,一句语气尚待揣摩,那就是话没有说好,思想没有想好,还是内容方面的事。

次说“集体习作”,这个办法非常好,就是许多人共同练习说话,练习思想。一个人难免有欠周妥处,大家讨论,讨论到大家满意,那一定是比较最好的说法和想头了。我曾经写过些关于写作教学的文字,都说到共同讨论,正合在春先生的意思。

希望这本书能得到教师和学生的深切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