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百年政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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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洪秀全与太平天国的树立

洪杨战役的主脑人物,一方为洪秀全,一方为曾国藩。洪部最有权势的人,起初是东王杨秀清,故以洪杨并称;在清朝时,称为发贼;曾氏以平定发贼之功,死后谥曰文正公。清朝颠覆后,大家认洪秀全为革命的先驱,他的贼名消灭了;曾国藩又得了反革命的罪名。贼与非贼,随时势与感情为转移,本来没有一定,不过,我们研究历史的人,最宜注意的就是要以客观的事实下判断,不要以主观的感情下判断。洪秀全与曾国藩的功罪,我们固然不可以两方的成败来断定,但也不可为感情所蔽,抹杀历史的事实。本节先就洪秀全树立太平天国的经过来观察:

一、洪秀全及首事诸人的略历 洪氏及首事诸人,事业虽不成功,却惊动了许多人的耳目,成为传说中的人物;因此记述他们的稗官野史,也就好比记述《水浒传》中的人物一样,人各一说,关于他们的出处、经历,难得一致的、最正确的记载。兹就各说中比较可靠的采取一二说:

洪秀全,广东花县人,生于一八一三年一月十日(嘉庆十七年十二月初九日)。一八三三年(道光十三年),由花县赴广州应试,归途中遇一中国基督教徒梁亚发,与以《劝世良言》一书(宣传基督教义之册子),洪氏并未阅读。一八三七年,又往广州应试,落第,归而大病,四十日间,几濒于死。病中妄梦至一广厦,庄严如宫殿,见一金须黑衣之老翁,命往下界扫除妖魔,救济一切兄弟姊妹;又见一身长寻丈之士人,称为彼之长兄,亦谆谆训以扫除妖魔之事,且谓当为之助。六年后,即一八四三年(道光二十三年),偶然间翻阅前此所得《劝世良言》之小册子,忽忆及六年前之梦中境况,觉得那个梦不是妄梦,梦中的黑衣老人与身长寻丈之士人,必为天主上帝与耶稣基督,要他扫除妖魔、救济一切兄弟姊妹,就是要他信奉上帝、救世济民之意,这本小册子,恐怕就是承受天命的天书。自此便倾信基督教,并劝他人信奉基督教。一八四四年,与其同学最契之友人冯云山,共往广西桂平县紫荆山,创设上帝会。后闻香港有一美国牧师名罗伯兹(L. J.Roberts)甚属有名,便于一八四七年特往香港,求教于罗伯兹;二月后归花县,再往广西与冯云山相晤,则上帝会的会员已近二千人,洪氏遂为其首领,其后会员日益增加。这是洪氏信奉基督教义的由来一说。(英人Meadows及Williams的记载大概与此所述者相同。

李秀成的供状,关于洪氏和首事诸王的来历的叙述,大略如下:“天王洪秀全兄弟共三人,长名仁发,次名仁达,皆前母所生;天王为继母所生。仁发、仁达皆务农,秀全独读书。南王冯云山,为天王同窗友,彼此最相契。道光二十七年(即一八四七年,或谓在道光十七年即一八三七年,此处所言二十七年,疑为李秀成误记),天王大病,昏迷七日,醒后,忽出异言,劝人信奉上帝,谓信奉上帝者,可免灾难,凡不信上帝者,必为蛇虎所吞食。天王本为花县人,因往广西说教,行数千里。信奉的兄弟散布各处劝说,天王常密藏深山中,积年,信者日众,但读书明理之人多不信,信者多种田贫苦之人。凡种田贫苦之家,每十家必有三五家或七八家信奉。参与起事密谋者仅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天官丞相秦日昌(一作秦日纲)六人;其余附从之人,一无所知,大都皆为谋衣食计。东王杨秀清,住桂平县平隘山,以种山烧炭为业,本不知兵,信奉上帝后,深得天王信用,一切事权,由他掌管,号令严肃,赏罚分明。西王萧朝贵是武宣县卢陆峒人,在家种田种山为业,娶天王之妹为妻,故亦重用,为人勇敢,冲锋第一。南王冯云山在家读书,甚有才干,六人之中首谋立国者,皆出其谋。北王韦昌辉,桂平县金田人,此人在家出入衙门,是监生出身,见机灵敏。翼王石达开,桂平县白沙人,家富读书,文武兼全。天官丞相秦日昌,亦桂平白沙人,在家佣工,并无才情,只有忠勇诚实,故天王重信。起事教人拜上帝者,皆是六人劝化。我在家之时,并未悉有天王名号,每村每处只知有洪先生而已。”这是李秀成口供中的起事诸人的略历。(其他关于洪氏及诸王的传说尚多,不备述。

二、太平军崛起的最近原因 在一八五〇年以前,洪秀全等宣传教义于桂平武宣诸州县时,正是广西群盗如毛、各会党大肆活动的时候。但是洪氏并未参与他们的活动。洪氏宣传教义的各州县,有所谓客民与土民的分别,客民大都多由广东迁入的;洪氏本为广东人,故加入洪氏的教会的,大概都是客民。土民与客民极不相容,常起冲突。值此盗匪蜂起的时候,各乡村举办团练以自卫,而团练之权,操在土民的士绅的手中,辄借端诬陷客民。客民为自卫计,也组织所谓“保良攻匪会”与团练相抗。而“保良攻匪会”的权,则操在上帝会领袖的手中。(林则徐在粤禁烟时,所上《议覆叶绍本条陈捕盗事宜折》中即谓“各县绅衿中,多有保良攻匪之公约,不知起自何时”云。)因此被官兵搜捕的会党头目,与被团练迫害的客民,皆与上帝会发生最密切的关系,“保良攻匪会”的势力渐大。土民的士绅见“保良攻匪会”与匪党和异教会党联为一气,一则激于仇怨,二则恐酿成大乱,屡次鸣官缉捕上帝会头目。洪秀全与冯云山,皆曾经被捕下狱,得会中极力营救始免。李秀成的供状也说:“道光二十七八年上下,广西盗贼四起,扰乱城镇,各居户多有团练,团练与拜上帝之人,两有分别。拜上帝人与拜上帝人为一伙,团练与团练为一伙,各自争气,各自逞强,因而逼起……”一八五〇年,大黄江巡检黄基带领兵勇,往捕大盗陈阿贵,归途经过鹏隘山下,对于该处的烧炭工人勒索敲诈。那些工人,大都皆是上帝会的徒党,便集合许多人和黄基的勇兵相对抗。勇兵敲诈不遂,大骂而去。骂的话大略说:“你们这些拜上帝会的造反的贼子,大兵不久就到了,看你们出钱不出钱。”冯云山得信,便把这群被敲诈威胁的工人领到金田村韦昌辉家去,用一种激奋的语言鼓动他们,此为发难的起点。当他们正在谋发难时,又有一个上帝会信徒陈玉书的妾在新墟被黄基的部下所劫取。玉书来金田投报,便如火上添油。于是发难之议遂定。

三、太平天国的树立 冯云山、杨秀清等各首领在金田聚议时,洪秀全方匿居花洲村胡以晃家,起兵之议既决定,乃遣人往迎洪氏至金田,推戴为首领;一面派人往各州县,招集上帝会的党员,声势渐大。于是其他会党的头目也有率众来附的,如贵县的林凤祥、揭阳的罗大纲等,各率大股会党来附,有众渐近万人。清廷因广西群盗四起,特派固原提督向荣带兵往剿;九月,命林则徐(时为云贵总督,因林前在两广得人望,故命之)为钦差大臣,旋又令兼署广西巡抚;郑祖琛革职。林则徐行抵广东病殁,复命李星沅为钦差大臣,接任督办剿匪事。十一月,清军攻金田失利,清将伊克坦布战死。一八五一年二月(咸丰元年正月),洪秀全率军由金田进至大黄江,与清军战,又大胜,始称太平王;任杨秀清为左辅正军师,萧朝贵为右弼又正军师,冯云山为前导副军师,韦昌辉为后护又副军师,石达开为左军主将。清廷此时才十分注意,复命广州副都统乌兰泰与向荣会剿;继又特命大学士赛尚阿为钦差大臣,带兵往楚粤之交防堵;四月,李星沅病殁,赛尚阿便负剿办的全责。洪军自在大黄江战胜清军后,虽曾略受小挫,但人数日益加多。加多的原故,半由吸收其他会党,半由裹胁,李秀成自述加入太平军的原因说:“天王由思旺到大黄墟,分水旱两路行营上永安州,路经大黎(李秀成为大黎附近之居民),屯扎五日,将里内之粮食衣服,逢村即取;西王在我家近村居住,传令:凡拜上帝之人,不必畏逃,同家食饭,何必逃走;临行营之时,凡是拜上帝之家,房屋俱要放火烧之。寒家无食,故而从他。”(此李氏自谓)到了闰八月初一日,便攻陷永安州,即在永安州城内建国号曰“太平天国”,颁新历,封杨秀清等以下诸首领为王。为什么以“天国”为国号呢?就是根于他们的教义——万物皆主于天,天又主于天主,天主名耶火华,为天父,耶稣基督为天父之长子,秀全为天父之次子,故称耶稣为天兄(这是洪氏的“三位一体”说);秀全承天父天兄之命降世,扫除群妖,救济天下兄弟姊妹,使共享太平幸福,故国号为“太平天国”,自称“天王”。他们所颁的新历,既不是中国旧式的阴历,也不同欧西的阳历,定一年为三百六十六日,单月三十一日,双月三十日;以公历一八五二年二月四日(咸丰元年十二月十五日)为太平天国元年正月元日;年号之上仍冠以干支甲子等字,但将地支中的“丑”改为“好”,“卯”改为“荣”,“亥”改为“开”,如癸丑称“癸好”,乙卯称“乙荣”,癸亥称“癸开”。这就是他们的新历法。洪氏自称王,不称皇帝,杨、冯等为什么也皆封为王呢?我们看他所下的封王诏书便知,诏书说:

天王诏令通军大小兵将,各宜认实真道而行。天父上主皇上帝才是真神,故天父上主皇上帝以外皆非神也。天父上主皇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又无一人非其所生养,才是上,才是帝,故天父上主皇上帝以外皆不得僭称上,僭称帝也。继自今众兵将呼称朕为主则止,不宜称上,致冒犯天父也。天父是天圣父,天兄是救世圣主,天父天兄才是圣也,继自今众兵将呼称朕为主则止,不可称圣,致冒犯天父天兄也。天父上主皇上帝是神爷,是魂爷,从前左辅、右弼、前导、后护各军师,朕命称为王爷,姑从凡间歪例,据真道论,有些冒犯天父,天父才是爷也。今特封左辅正军师为东王,管治东方各国;封右弼又正军师为西王,管治西方各国;封前导副军师为南王,管治南方各国;封后护又副军师为北王,管治北方各国;又封达胞(石达开)为翼王,羽翼天朝。以上所封各王,俱受东王节制。另诏后宫称娘娘,贵妃称王娘。钦此。(此诏下于辛开十月二十五日,时在永安。)

这道诏书,有两点可以使我们注意的:一、杨秀清等诸人,在攻陷永安前已称“王爷”。原来洪氏在宣传教义的时候,凡入会者不称师徒,皆称兄弟,妇女则称姊妹;盖欲以平等的精神,网罗群雄,扩张声势,而又恰合天主一尊之旨,故以石达开、杨秀清诸雄,也皆与之合作。但诸人皆志不在小,既属平等兄弟,洪氏作了太平王,他们自然也应该称王爷。不过方在对清军作战的时候,人人称王,近于群龙无首,号令不能齐一,这种平等的精神,不能不有妨碍;若把皇帝之号奉诸洪氏,杨、石诸人未必愿意;没有方法,只好以“天王”之名奉诸洪氏,而称之为“主”,其余诸雄则以东西南北等字冠之,既不亢,又不卑,于统一组织之中,仍不失平等的主旨,这是当时位置分配的折衷办法;其实当时的势力,还不出永安州,安有所谓“东方各国”等等给他们管治呢?二、所封各王,皆受东王节制。在对清军作战的时候,天王之下还要一个总司号令的人,也是当然的事;但与洪氏最相投、最亲密的,起初为冯云山,他又是首先建议起事的人(据李秀成供状所言);若论才干、知识,又当首推石达开;杨秀清不过是一个由种山烧炭起家的土豪,为什么用他来总司号令呢?原来洪氏的魔力,全在假托神权以慑众;这一班枭雄,要拥洪氏为傀儡,所以也附和他的神权说;杨秀清对于神权的利用,更越过洪氏一层;他常假天父附身、传达天语的方法钳制洪氏,洪氏既畏杨之奸狡又喜其多谋,故更深与结纳,委以重权,这是杨秀清揽握大权的由来。(《太平野史·东王杨秀清传》谓:“秀全怵人,每托诸宗教与神权……秀清知其诈,遂自言能通天语,谓秀全为天兄,天父特命降世为真主,信者益众。秀全喜。秀清更托天父降其身,谓天兄有过,令秀全跪而授杖以制之;己有过,亦令人杖不少贷。诇人阴私,摘发多奇中。秀全虽不堪,无如何也。……”

在上述两点上,我们可以看出太平天国最初组织的不巩固,后来太平天国的内乱,也便发生在这两点上面。

四、天京定都及各种建置与精神 清政府见洪氏等建立国号,改易正朔,知道与寻常的盗匪不同,严命赛尚阿等尽力剿办。向荣和乌兰泰等倾全力围攻永安,经月不能下。一八五二年三月(咸丰二年二月),太平军由永安溃围,北出阳朔,趋桂林;清军尾追,乌兰泰战死。太平军围攻桂林三十日,不能下,弃而北走;陷全州,弃不守;入湖南,遇江忠源所率团练楚勇于蓑衣渡,冯云山中炮死。(这是太平军第一次被团练兵战败,丧失大将的事实。江忠源曾受浙江知县,丁忧回籍,因新宁毗连桂境,盗匪势盛,举办团练为防卫邑境计,赛尚阿闻其名,令其率所练募勇,助攻太平军。此在曾国藩创办湘军之前。)太平军虽受小挫,势不少衰,继取道州,分军东出桂阳、郴州,向北急进,达醴陵。七月至长沙,围七十余日,不能下,萧朝贵战死。九月,太平军弃长沙,向西北常德进军,经益阳掳船数千,转渡洞庭湖,陷岳州,得清军所贮存之军械大炮无数;沿江而下,十二月,遂陷汉阳、武昌;清湖北巡抚常大淳以下皆被杀。太平军留武昌一月,复东下,两江总督陆建瀛由南京率兵西上迎敌,闻风奔逃,太平军以次攻陷九江、安庆、芜湖。到一八五三年三月(咸丰三年二月),遂陷南京。当太平军攻陷武昌时,进兵方向,一时未能确定,或欲西趋荆襄,规取川陕为根据地,传说因浙江人钱江献策,乃东下江南。及得南京,杨秀清欲分兵留守,更北进取河南开封为建都地;据李秀成供状,谓因湖南老水手之言,始定都南京。(供状谓:“有一驾东王坐船之湖南水手,大声扬言:亲禀东王,不可往河南;云河南水小而无粮,敌困不能救解;今得江南有长江之险,又有舟只万千;南京乃帝王之家,城高池深,民富足余,尚不立都而往河南何也。他又云:河南虽系中州之地,只称稳便,其实不及江南,请东王思之。后来东王竟依这老水手之言,故而未往,遂移天王驾入南京。”)改名曰天京。

天京定都后,于是陆续颁定种种建置。关于太平天国各种建置的理想,最好是看他们所颁布的《天朝田亩制度》的公文书。这种公文书,其名称虽曰《天朝田亩制度》,实则将他们的军政、民政、财政、经济、司法、教育等全部包括在内。试分别举其大略如次:

第一,军民合一的组织。原文云:

凡设军每一万三千一百五十六家先设一军帅;次设军帅所统五师帅;次设师帅所统五旅帅,共二十五旅帅;次设二十五旅帅各所统五卒长,共一百二十五卒长;次设一百二十五卒长各所统四两司马,共五百两司马;次设五百两司马各所统五伍长,共二千五百伍长;次设二千五百伍长各所统四伍卒,共一万伍卒;通一军人数,共一万三千一百五十六人。凡设军以后,人家添多,添多五家,另设一伍长;添多二十六家,另设一两司马;添多一百零五家,另设一卒长;添多五百二十六家,另设一旅帅;添多二千六百三十一家,另设一师帅;共添多一万三千一百五十六家,另设一军帅。未设军帅前,其师帅以下官,仍归旧军帅统属。既设军帅,则归本军帅统属。凡天下每一夫有妻、子女约三四口或五六七八九口,则出一人为兵,其余鳏寡孤独废疾免役,皆颁国库以养。(这是本于《周礼》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的组织,兵农合一的。)

第二,设官等级,朝内由军师下递至将军,地方由钦命总制下递至两司马,内外一气相含。原文云:

凡一军典分田二、典刑法二、典钱谷二、典入二、典出二、俱一正一副,即以师帅、旅帅兼摄;当其任者掌其事,不当其任者亦赞其事。凡一军一切生死黜陟等事,军帅详监军,监军详钦命总制,钦命总制次详将军、侍卫、指挥、检点、丞相,丞相禀军师,军师奏天王,天王降旨,军师遵行。(总制以下为地方官,将军以上为朝内官。东西南北各王皆为军师。各王府皆有丞相。丞相各以天、地、春、夏、秋、冬等字冠之,又分“正”、“副”、“又正”、“又副”四位,如“天官正丞相”、“天官又正丞相”、“天官副丞相”、“天官又副丞相”。地官、春官以下皆同。因此丞相一等,专就天王府言,已达二十四人。合东王等各府计之,则更多矣。)

第三,两司马为最下层之基本单位,管理财政、教育、司法等一切政务。原文云:

凡二十五家中设国库一、礼拜堂一,两司马居之。……凡两司马办其二十五家中婚娶吉喜等事,总是祭告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切旧时歪例尽除。……其二十五家中童子俱日至礼拜堂,两司马教读《旧遗诏圣书》、《新遗诏圣书》及《真命诏旨书》焉。凡礼拜日,伍长各率男妇至礼拜堂,分别男行女行,讲听道理,赞颂天父上主皇上帝焉。(教育)凡二十五家中力农者有赏,惰农者有罚。或各家有争讼,两造俱赴两司马,两司马听其曲直。不息,则两司马挈两造赴卒长,卒长听其曲直。不息,则卒长尚其事于旅帅、师帅、典执法及军帅,军帅会同典执法判断之。既成狱辞,军帅又必尚其事于监军。监军详总制、将军、侍卫、指挥、检点及丞相,丞相禀军师;军师奏天王,天王降旨。……(司法)

第四,经济财政制度,又分三点:(一)土地公有依人口平均分配;(二)余粮余财归公,由公家支配运用;(三)自给自足的经济政策。原文云:

凡田分九等:其田一亩早晚两季可出一千二百斤者,为尚尚田;可出一千一百斤者,为尚中田(自此以下每少一百斤则降一等);可出四百斤者,为下下田。尚尚田一亩当尚中田一亩一分;当尚下田一亩二分;当中尚田一亩三分五厘;当中中田一亩五分;当中下田一亩五分七厘;当下尚田二亩;当下中田二亩四分;当下下田三亩。凡分田照人口,不论男妇,算其家口多寡,人多则分多,人寡则分寡,杂以九等。如一家六人,分三人好田,分三人丑田,好丑各一半。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此处不足则迁彼处,彼处不足则迁此处。凡天下丰荒相通,此处荒则移彼丰处,以赈此荒处;彼处荒则移此丰处,以赈彼荒处。务使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处不饱暖也。凡男妇每一人十六岁以上受田,多于十五岁以下一半;如十六岁以上分尚尚田一亩,则十五岁以下减其半,分尚尚田五分。又如十六岁以上分下下田三亩,则十五岁以下减其半,分下下田一亩五分。(此土地公有,依人口平均分配。)

凡当收成时,两司马督伍长,除足其二十五家,每人所食可接新谷外,余则归国库。凡麦、豆、苎、麻、布、帛、鸡、犬各物及银钱亦然,盖天下皆是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则主有所运用,天下大家处处平均,人人饱暖矣。此乃天父上主皇上帝特命太平真主救世旨意也。但两司马存其钱谷数于簿,上其数于典钱谷及典出入。……凡二十五家中所有婚娶弥月喜事,俱用国库,但有限式,不得多用一钱。如一家有婚娶弥月事,给钱一千,谷一百斤。通天下皆一式,总要用之有节,以备兵荒。(此余粮余财归公,由公家支配运用。)

凡天下树墙下以桑,凡妇蚕绩缝衣裳。凡天下每家五母鸡,二母彘,勿失其时;凡二十五家中陶、冶、木、石等匠,俱用伍长及伍卒为之。农隙治事。……(此自给自足的经济主义。太平天国的人物脑识中,不需要有交换的商事与商人。)

以上是太平天国各种建置的概要。这种建置的理想来源,大都是出于《周礼》、《孟子》,而以天主一尊、人人平等的宗教理论贯串之。但是上列各项,都能见诸实行么?关于军民的组织及官制等各项,都是实行的。关于经济、财政各点,最重要的是土地公有依口平均分配的一事,则徒为纸上的空文。因为太平军所占领的,只有各都会城镇;纵使有些乡区地方,也在他们的政令管辖之下,但当军事扰攘之时,人民心理对于太平军尚怀反感;这种制度,实无施行的可能。但是财物归公一项,则在太平军起事之初,即严格实行。凡他们所掳获的各种物品,无论粮食衣服及一切金银钱货,不许私藏隐没。及至天京定都以后,在天京设立所谓“圣库”及“圣粮馆”。凡行军所得各物,一切皆纳诸圣库或圣粮馆。军需、官俸、男女口粮,皆由圣粮馆及圣库颁给。如有私藏银十两金一两者,即为犯天条。无论何人,犯者皆依天条治罪。但是到了杨韦之乱以后,这种天条就等于具文了。至于太平天国的全精神,可以看他们的《天讨胡虏檄》;那篇檄文,是在永安建国后发布的,节录首段于下:

……予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人民者,上帝之子女人民,非胡虏之子女人民也。概自满洲肆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洲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谓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氛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甘为臣仆。甚矣哉,中国之无人也。夫中国首也,胡虏足也;中国神州也,胡虏妖人也。中国名为神州者何?天父上帝真神也,天地山海是其造成,故从前以神州名中国也。胡虏目为妖人者何?蛇魔阎罗妖邪鬼也,鞑靼妖胡惟此敬拜,故当今以妖人目胡虏也。奈何足反加首,妖人反盗神州,驱我中国悉变妖魔也。……

这篇檄文所表显的精神有两个方面:一、尊奉天主;二、排满。概括地说,就是将神权主义与种族主义融合为一。洪氏最初是假托天主利用神权的人;但就天主的教义理论说,凡人民皆为天父之子女,皆属平等,便不宜有种族的界限,则与排满的种族主义不相容。但当时先上帝会而存在者,已有许多“反清复明”的会党,如三合会等种种名目,颇能鼓动一般人心,势力却是不小。洪氏要把当时各会党的势力压倒,将各会党纳入自己势力范围之下,非将排满的种族主义纳入神权主义之中不可。日人稻叶君山说:“洪王尝语人曰,三合会之目的,在反清复明,其会之组织在康熙朝,其目的亦可谓适当;然至二百年后之今日,反清可也,复明则未知其是。吾既恢复旧河山,不可不建立新朝;今时尚复用复明之语,焉能振起人心耶?若吾人说真教,赖上帝有威力之援助,则吾辈数人,可抵敌人百万,予不知所以尊奉孙膑、吴起、孔明等名将者何在,且彼三合会诸豪杰有何价值也。”(见稻叶君山《清朝全史》)这就是要用神权主义吸收种族主义的意思。虽然容许排满,但须在尊奉天主的教义之下排满。故太平天国的主义精神,表面上虽有种族主义与神权主义的两端,实际的主要精神,完全是利用神权;故国曰“天国”,王曰“天王”,一切建置皆称天;诏曰“天命诏书”,法律曰“天条书”,王官曰“天官”,金库曰“圣库”,粮栈曰“圣粮馆”,开科取士曰“天试”,天试的命题有“天父七日造成山海论”、“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论”,所颁行教育小孩的“三字经”起首两句便是“皇上帝,造天地”,幼学诗的起首两句便是“真神皇上帝,万国尽尊崇”。所颁的田制,虽然沿用中国历史上的均田制,但是采用均田制的理由,也是说天下之田,皆为天父上主所造,即为天父上主所有,天下之人,宜均享天父上主之福,有田同耕,有饭同吃;不许私藏财物金银的理由,也是说天下的金银财宝,皆为天父上主所有,只能归诸圣库、圣粮馆,大家公用;形成一种天国的共产组织。盖无处不表显其利用神权的精神。所以太平天国在形式上对于中国的宗教、政治、经济,仿佛都是革命的,但在精神上,这种革命,实在不是合乎现代精神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