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邪恶之路(4)
其他的葡萄收割者都兴致勃勃。小伙子和姑娘们相互挑逗打趣,姑娘们动作灵巧。她们笑着闹着尖叫着;她们身板挺直曲线美丽,她们都有好看的秀发,她们的头都小小的。在这乡村收获的季节里,到处充溢着这种朴素的无拘无束的情趣。这些健美的小伙子和这些年轻的姑娘们陶醉在这令人迷醉的收获氛围里,他们不单单是用语言赞美这丰收,他们的身体在扭动在说话,也尽情在这醉人的氛围里舒展着。那些参与到葡萄收获的姑娘们更感受到了这醉人的氛围:迷人的阳光、丰收的葡萄、甜蜜的爱情。只有彼特罗一个人闷闷不乐,并不参与其中,大家也都没有人去理会他。
两个小伙子一边干活一边开始对歌,他们开始即兴点评正在捡拾葡萄的姑娘们。过了一会儿,这本来美丽的对歌比赛就变成了这两位之间的斗嘴,本来挺押韵的歌词也开始变成了没有韵脚和音步的散文,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这两位即兴诗人竟然就扭打在了一起。这个时候,彼特罗才幸灾乐祸地笑了。他终于感到心情舒畅了些:他把牛拴在装葡萄的大车上,拿起赶牛棍,驱动起车子。
一团柱子一样的白雾从后山升腾而起,升腾在彼得峰的树林上空,一阵细微的潮湿气味在到处弥漫着成熟葡萄气息的空气中氤氲开。晚秋的脚步渐近,它给本来就不甚清晰的地平线又蒙上了一层薄雾,给忧郁的黄昏又添上了一抹淡紫。
彼特罗径直走过树枝搭建的简陋栏杆,向大陆走过去。他头都不回,根本不想再看到那一片空空的葡萄园,还有那间空空的茅草房子。他在这片葡萄园度过那么多快乐的时光,做着他那低微又美丽的梦想。但是现在他无比愤怒和哀愁。他从未像今天一样痛苦,也从未像今天一样,觉得贫穷和孤苦无依是那么让人感到沮丧。现在,彼特罗十分确信萨碧娜对他的态度了:她并不爱他。不然的话,她一定会来的。就在这一刻,他觉得所有的女人都那么可恨,他觉得女人都是下贱轻浮和邪恶的。她们谁都不爱他,她们就没有爱过他。他也没有任何亲人,兄弟姐妹、同龄的亲戚,他都没有。他只有两个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老姑母,她们就像幽灵一样存在于这个残酷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孤身一人,他觉得孤单苦楚。他的情感就像熟透了掉在地上都无人采摘的果子,只好等着慢慢腐烂。
那天晚上的大路要比平时热闹得多,一辆辆装满葡萄的大车缓缓穿过,赶车的人们一边赶车一边唱着当地民歌:
罗萨啊,你到萨拉丁,爱来朝圣……
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收完葡萄回来,一路说说笑笑,几个老人骑着马,在黄昏灰色的山谷中行走。
空气里飘着的葡萄味道越来越浓烈,混合着湿润的野草的味道。大车上成堆的葡萄闪耀着紫色的光,大车在路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车辙痕迹,山谷谷底已经燃起了篝火,正在返回途中的母羊脖子上的铃声叮当作响,这响声在一块块岩石上、在卡帕雷达峰陡峭的山崖上荡漾着。大车的响声单调而低沉,所以赶车人们的歌声就显得愈发响亮了。
只有彼特罗没有边走边唱。他沉浸在秋天黄昏的哀伤忧郁的气氛中。他呆呆地望着前面大车的车辙,呼吸着带有青草味道的湿润空气,倾听着谷底传来的忧郁歌声,他的心灵就像四周正在变暗的景色一样,变得越来越暗淡无光。
平日里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地关心他,只有那条身躯瘦长额前有一块白色印记的黑狗在和他做伴。那条狗的名字叫作“坏心眼”。那是一条黑色的狗。那条狗就那么跟着他,那么兢兢业业地跟着彼特罗,一直沿着彼特罗手里的赶牛棍在地上画出来的痕迹走着。而后,这条狗不停地用眼睛看着这个年轻的佣人,拼命地冲着彼特罗摇尾巴。她不停地打着哈欠,还呻吟着。
“‘坏心眼’,你怎么了?”彼特罗十分关切地问,“你是饿了还是渴了?咱们马上就到一家小饭馆去吃饭了,吃完饭我们就得赶路了!明天我们还得赶路啊!好了,我们走,‘坏心眼’儿,你要乖乖的。”
“坏心眼”反而呻吟得更加严重了,不过它把耳朵竖了起来,就像得到了一点安慰一样。
这个年轻的佣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对着“坏心眼”倾诉心事了,虽然人和狗各有各的说话方式,但是却也还能交流沟通。彼特罗总是对“坏心眼”唠叨这一句话:
“我们其实有什么不同呢?——没什么不同,我仅仅只是一条会说话也会干活的狗罢了。”
这天晚上,彼特罗依旧在心里默默说道:
“回到主人家里,吃过饭,离开了,只管看守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和‘坏心眼’一样,天生就是这个命。‘坏心眼’爱上一条母狗,转天它就会忘记这件事情;我去找那个托斯坎纳酒吧的老板娘寻欢作乐,转天再看到她,我也不会瞧她一下。——她也会这么对待我。佣人和狗,狗和佣人,都是一样的命!”
冷不丁地,在大路靠近泉水的那一边,罗莎抄起一块石头就朝着“坏心眼”砸过来。
“坏心眼”被砸中,痛苦地号叫着,它往前跑着,然后找到一块安静地方,想要停下来舔一舔伤口。
彼特罗站定,他转过身,两只眼睛愤愤地寻找着那个砸石头的家伙。
“谁扔的石头?!”
“我!”罗莎满不在乎地回应着。
“啊,原来是你这个大蠢妞!你要是敢靠近,我就敢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然后好好拿冷水冲冲你的脑子!”
罗莎马上毫不示弱地走过来。
“你敢!你尽可以试试看!”
彼特罗紧紧攥住手里的赶牛棍子,以他一贯的轻蔑架势摇了摇头。
“算啦算啦,我们讲和好不好,彼特罗·贝努?——你今天是怎么啦?你到底是怎么啦?你是吃了蚂蚱了吗?我的小可怜虫!小可怜虫!”
“坏心眼”跑了回来,罗莎走过去,想要抚摸它。
“哈哈,这是怪了。——你瞧瞧,你的狗也对我这么不友好!‘坏心眼’,你不要朝着我的脸叫了!彼特罗·贝努,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玛丽亚已经把这些统统告诉我了!”
“哼,那你说,我怎么了?——那个女人,她能告诉你什么?!”
这个时候,罗莎一下子激动起来,她大声对彼特罗吼道:
“玛丽亚告诉我,说那个小伙子情绪不好,是因为萨碧娜没有来。萨碧娜才看不上你这个穷小子呢!她早就爱上另一个小伙子,人家比你富有,也比你文质彬彬得多……她叫我告诉你这些,她还叫我告诉你,叫我一直欺负你找你麻烦的也是她!”
“是萨碧娜吗?”
“不是的,是玛丽亚。”
“去他妈的吧!谁信她的鬼话?”
“我的彼特罗·贝努,你不要骂人,是玛丽亚要我这么做的,因为她嫉妒萨碧娜呀!”
“为什么?”
“为了你,傻瓜!”
彼特罗轻蔑地笑笑,就像看到在葡萄园时那两位歌者在打架一样。本能告诉他,他压根就不能相信这个村姑的每一句话。
但是,这正是一粒种子。
夜幕降临了,景色一点点消失在夜色中,气氛也越来越凄凉。努奥罗市最前面的一排房子伫立着,俯瞰着一块块野草丛生的菜地;旁边有两堵高墙,墙中间夹着一条肮脏的小路,那是彼特罗每天的必经之地。
耕牛默默地拉着装满葡萄的大车,迈着悠闲的步子,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着。一大群衣衫破烂的流浪儿围了上来。
“先生,赏给我们一串葡萄吧,就一小串。”
“滚!滚!”彼特罗一边怒吼一边挥舞着赶牛棍驱赶着他们,“坏心眼”也跟着吠叫着。流浪儿们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退向墙边。
在小路的高处,在笼罩着夜色的贫苦人家的屋顶上,星星们在闪着微弱的光芒。彼特罗又开始了他的沉思。不,坚决不能相信这些闲言碎语,特别是这些娘们儿嘴里的话,一句也不能信!不过……玛丽亚她竟然……简直是不可思议!好了,不要去想这些不实际的东西了。他又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萨碧娜的身上。他只敢向她吐露自己的心迹,连他自己,都不敢时时面对的心迹。
蠢货!十足的蠢货!难道你就真的相信她有另外一个相好的?好吧,那他们俩就可以一起去下地狱去了!他实在是不愿意再这么自己纠结下去了。不过……就在这时,一个苗条轻快的女人的身影从小路的高处经过,借着微弱的星光,甚至看得到她卷着袖子的短衬衫。是她吗?要是的话,彼特罗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侮辱她,打击她,咒骂她。这样,这场梦就可以结束了——这场始于打谷场终于葡萄园的荒唐的爱情之梦。但是那个女人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萨碧娜,而是托斯坎纳小酒吧的老板娘。
“哦,我亲爱的彼特罗·贝努,是你吗?你能给我一串葡萄吗,就一串?”
“我给你十串,我的心肝宝贝!你自己拿,拿吧!你动作要快啊!后面有我年轻的女主人呢!我在哪里能再次见到你呢?我年轻可爱的弗兰西丝卡?”
“现在我丈夫可是在家里呢!”弗兰西丝卡一边把葡萄往自己的围裙里面装,一边用美丽动人的大眼睛盯住了彼特罗,说。
“我今晚就到你的家里去。”彼特罗几乎发狂,“你拿走吧,都拿走!我把我自己能给你的都给你:大车、葡萄、我的心……”
“嘘……你小声点!尼古拉大叔就在后面呢!他在等着你,就在玫瑰经小教堂的广场上!”
彼特罗拿着赶牛棍赶了一下牛,女人就在这时不见了。
果然,尼古拉大叔正在朝这边走过来,他手里拄着拐杖,头上戴着那顶小帽子,下巴上满是已经被他给驯服了的火红色胡须。
“你好啊,彼特罗·贝努,今晚大家一起联欢,唱唱他们新编的歌儿吧,怎么样?”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大车上的葡萄。
“您怎么不来?”
“我的腿不允许啊,我亲爱的小伙子。”
“哦,那您也是个得事事听差遣的人咯?——听您自己的腿的差遣。”彼特罗讥讽了一句。
尼古拉大叔转过脸去,用红胡子对着彼特罗,然后举起了拐杖。
“哈,你这个小伙子,你竟然拿我寻开心!就因为我是个穷鬼,你就这样取笑我,是吗?——我要是个有钱的东家的话……”
“可是您的确很有钱啊,我的东家!”
“东家!东家!我们应该好好看看,你和我到底谁是东家!”
这时,他们已经到家了,“坏心眼”走在前面,一边用自己的爪子挠门一边兴奋地狂吠着。
路易萨大婶打开了门。
“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她的黄色头巾甩到背后去,“玛丽亚呢?”
“她正在和收葡萄的女孩子们一起,在后面呢。”
“东西真少!”路易萨大婶看着一车葡萄,愤愤不平。这时,正在把牛从车子上卸下来的彼特罗说话了:“东西是少,不过,咱们也不靠这点儿东西过日子,不是吗?”
彼特罗躺在诺伊纳家的厨房里的草席上睡了一会儿。他醒了。他一直对醒来以后眼前充满着一双被金黄色头发遮住了的美丽大眼睛习以为常,而现在,这种美丽的景象却不会出现了,并且永远也不会出现了。在他的周围,充斥的再也不是生机勃勃的山谷,再也没有曙光,仅仅就是诺伊纳家厨房的黑暗,只有一丝苍白的亮光勉强地从气窗的玻璃里透进来。
但是,寂静的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那是谁呢?难道是路易萨大婶?这个一向养尊处优的女主人根本没有起这么早的必要啊!
门被轻轻推开,庭院的灰色背景漏了进来。
玛丽亚!是玛丽亚走了进来!她没有穿鞋子,她动作灵巧,没有发出声音来。
彼特罗继续装睡,但是,他不时地睁开一只眼睛,好奇地瞄着这个年轻的女主人的一举一动。她打开了大门上的小门。——清晨的光线越来越清晰地照进了厨房。随后,她摘掉了头巾,洗了脸。她的头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她衬衫的袖子一直卷到肘臂,她开始动手准备咖啡。
当咖啡壶开始剧烈跳动的时候,她开始研磨咖啡豆,而就在这时,她好像才刚刚发现彼特罗的存在。他张开一只眼睛瞄着她,他瞥见了她那双秀丽的眼睛也正在盯着他看:她的眼睛眯缝着,还带着一丝早晨的惺忪睡意。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彼特罗感受到了十分强烈的快慰。这种快慰由模糊变得清晰,由清晰变得强烈,就像是一团团燃烧着的火一样,迅速转化成为情欲和迷醉。彼特罗甚至感受得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翻滚在灼烧在翻腾!但是,他一觉察到自己的欲望就立刻变得十分羞愧了,他涨红了脸,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只听到研磨咖啡的器具声。他觉得那细微的声音就像是一种巨大的爆炸声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直响着。
难不成玛丽亚真的在嫉妒她那个贫穷的女佣表妹萨碧娜?——是啊,怎么就不会呢?这个秘密,在他刚刚来到这个山谷的时候,在他在葡萄园劳累了一天之后,似乎显得无比荒谬,可是,在现在这个时刻,却像是一杯黄连酒一样,使他欲罢不能。在他那十分强烈的欲望当中,还掺杂着一点点的憎恨,这种憎恨,比起摘梨的那一天,第一次冲动而来的欲望来说已经远远没有那么强烈了,但是是始终残酷存在着的。
“她有钱也有自己的野心,”他闭着眼睛,暗暗想着,“她肯定不会嫁给我,但是,她怎么就不能爱我了呢?我长得健壮而英俊,十分具有男性的野性魅力。不错,我记着呢,那天在葡萄园里,我猛一回头,发现她正在盯着我的嘴唇看。——她一定是想要吻我的!她大概还没有好好地吻过哪个男人吧?我要是现在就站起来去吻她,她会怎么样呢?”
玛丽亚依旧在不紧不慢地研磨着咖啡,咖啡壶呼噜呼噜地叫着,燃烧的火焰像开玩笑似的噼啪作响。彼特罗睁开眼睛,盯着她,但是他并不敢真的站起来去亲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