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巴比特(4)
第三章
1
和大多数天顶市富有的成功人士一样,汽车对乔治·福·巴比特的来说,就仿佛是诗歌和悲剧,情爱与英雄气质的关系。如果说办公室是他的海盗船,那么汽车就是他在陆地上冒险的工具。没有什么比汽车的发动引擎更具有戏剧色彩了。极度寒冷的清晨,引擎就会变得反应迟钝;马达启动的时候发出很久的呼呼声,让人焦躁不安。有时候他还得往汽缸栓内滴上几滴醚。非常有趣的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他会一滴一滴地盘算着每一滴花了多少钱。
这天早晨,他很老道地做了应对的打算。然而,这次却超乎寻常地顺利,汽车混合剂一下子便引爆出甜美而有劲的引擎声,车子从车库里倒出来时,也一点没有磕碰到曾经被保险杆刮出许多凹痕和碎片的门柱,他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藐视了,他似乎一下子懵了。他和山姆·道卜布勒大声打招呼:“早上好!”声音的热忱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巴比特那绿白二色相间的房子,是詹丹路上某条街三间一排的房子中的一间。左边相邻的是山姆·道卜布勒的房屋,他在一家生意很好的浴室配件批发公司当秘书。山姆的宅子也布置得很舒适,只是不具有任何建筑风格;样子像个大木头箱子一般,顶楼矮矮的,宽大的门廊,被漆上亮亮的黄色油漆,看上去很像是一只蛋黄。巴比特评论说,道卜布勒夫妇是低人一等的“波希米亚人”。深夜里,会从他们屋子里传来唱歌和放浪的笑声;街坊们都谣传他们走私威士忌酒,并且有专门的销售合作商。他们常常成为巴比特夜晚茶余饭后的话题。其时,巴比特会郑重其事地说:“我并不是十分严谨刻板的人,所以也就不会在乎哪个人有时候喝醉酒。但是你如果是像道卜布勒一家那样有意借酒发疯的话,那我实在是看不惯的!”
右边相邻的是哈伍德·小野先生。他是一位哲学家,他的房子极具现代风味:下半边是暗红色的雕刻绘画砖墙,并有一个凸出来的框壁窗;上半部分却是泥墙,好像是被泼了一大片泥巴在墙壁上,屋顶上盖的是红色的瓦片。小野先生是街坊中的大学问家,除了婴儿、烹饪和汽车,他样样皆知,门门精通。他是布鲁盖特学院的文学学士,还是耶鲁大学经济哲学博士,他目前的职业是天顶市电车公司的职业经纪人和广告法律顾问。他能在市议会或州议会会场里作上足足十个小时的评论演讲,并用成串的数字和从波兰到新西兰的种种事例,不容置疑地证明电车公司一直在维护大众利益、关心公司职工;而它的股票持有者一般都是些寡妇和孤儿,公司想要做好的事情无非是增加出租电车的价格,让投资者有所收益,就在此时又降低电车的租金,来帮助穷苦的人能就业。小野先生家经常宾朋满座,大家都愿意向他请教,像关于拉哥沙战役发生的日期、“破坏行动”这个词的定义、德国马克的前途、“hincilloelachrimoe”的翻译或煤焦油的生产量等,他都能一一作答。巴比特很敬重和佩服他。小野经常看书看到深夜,研究政府报告中的种种数字和附注,要不就浏览近来出版的化学、考古学及鱼类学的著作(以能发现作者有什么错误为乐)。
然而,小野先生最大的可贵之处在于他的精神楷模作用。除却他的博学多才,他还和乔治·福·巴比特一样是个严格笃实的长老会成员和坚定忠实的共和党党员。他坚定了这些商人的人生信念。他们原本只是由于情感和直觉认定他们的经商理念和生活观念是完全正确而美好的,而哈伍德·小野先生可以从专业的角度引经据典,从历史、经济和一些改过自新的激进分子的悔过书中来证明这些商人的人生信念是完全正确的。
有这样博学多才的邻居,巴比特感到十分自豪,况且泰德能跟优妮斯·小野走得很近,他觉得真的很荣幸。优妮斯现在16岁,只对电影明星的年纪和薪水感兴趣,对于那些需要计算的东西没有一点兴致。不过,就像巴比特明确指出的那样,“她是她那老爸的宝贝女儿”。
从表面上看,山姆·道卜布勒是个容光焕发的男人,而小野先生显得卓越不凡,二者的外表区别十分明显。道卜布勒四十八岁,却显得十分年轻:脑袋上常戴一顶圆顶窄边丝质礼帽,红润的脸蛋老是露出憨憨的笑容。而小野不过四十二岁,却显得老了许多:身材高大而肥胖;戴一副金边眼镜,长长的脸上已经布满皱纹;头发乌黑发亮而蓬松,嘴里叼的是老式烟斗;神情阴郁,和教堂的大执事一样。与房地产经纪行业人士和浴室配件销售业人士相比较,他就如泉水般圣洁了。
这个时候,小野先生蹲在屋门前,正在查看屋前宽阔的人行道和长在石头上的野草。巴比特将车停下来,探出身子去大声和他打招呼:“早呀!”小野先生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一只脚踏在了汽车踏脚板上。
“多么美好的早晨。”巴比特边说边点起一根雪茄烟。这是比平常点的稍早了些的一天里的第二支烟。
“的确是个不错的早晨。”小野说。
“看看这里,春天就要来了。”
“是的,真的是春天了。”小野说。
“好像夜晚还是很冷呀,昨晚我在睡廊上盖了两条毛毯。”
“是的,昨晚不是很温暖。”小野说。
“说实话,真不愿意还有这么寒冷的天气了。”
“应该不会了,只是昨天蒙大拿州第福莱还下着雪。”这位学者说,“你难道忘记了三天前更西边的科罗拉多还有暴风雪,格里雷甚至有三十英寸的积雪。还有,记得两年前我们天顶市这里曾有过一次大风雪天气,日子是四月二十五日。”
“哦!我的老朋友,依你看共和党里谁可以获得总统候选人提名?你难道不认为我们应该有一个求真务实的政府组织了吗?”
“在我看来,整个国家最迫切需要的是一个稳定而实事求是的政府。务实的作风,对我们国家来说十分重要。”小野说。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实在不很明白你会这么认为,尽管你和学院的思想按理是有联系的。呵呵,我实在好高兴你也这样认为,现在我们国家需要的并不是一位知识丰富的教授式的总统,也不是那种非常具有外交手段的人,我们需要的是稳健务实、注重实效的政府组织,这样的话我们的国家才会有好的转机。”
“的确是这样,这是一般人总是认识不到的地方,就是在中国,文人们也是腾挪出位置给那些讲求实效的人,你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真的是这样吗?好极了!真的好极了!”巴比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情变得平静多了,对于整个世界的发展格局也变得乐观起来了。“噢,停下车子和你聊天真的好舒服,不过我要赶去上班了,需要和几个客户谈谈。好了,再见,我的老朋友。我们晚上见。再见。”
2
市民们一直是辛勤劳动和可靠的。这个位于山坡地上的花岗住宅区,如今有明亮的屋顶、干净美丽的草地,是个非常适宜居住的地方。早在二十年前,这里却只是一块荒地,长满了野生的榆树、橡树和枫树林。沿着如今整齐划一的街道,你会发现仍旧有些没有开发的空地和一个已经荒芜的果园残留痕迹。这里是这么美丽迷人,苹果树上新长出的嫩叶,碧绿鲜亮,就像无数支燃着绿焰的火把。樱桃花随风飘落在水涧中,报时鸟一天到晚不停在欢叫。
巴比特嗅着这带有泥土气息的空气,听着那报时鸟拼了老命般的欢叫,他禁不住笑出声来,就好像在看小猫淘气捣蛋或一场喜剧电影。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正要去上班的公司经理,戴着传统的褐色软帽和无框眼镜,嘴里叼着一根大雪茄,在近郊的林荫大道上驾驶着一辆豪华气派的小汽车。他心里对自己的邻居、城市和家族一直是具有强烈的感情的。冬天很快就会离去,建筑行业又将迎来新的春天,未来的发展是可以预期的,这也是他常常引以自豪的地方,早上起来的那种阴郁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他在史密斯街把车子停下,送去那条需要熨烫的褐色裤子,然后把油箱加得满满的,兴致好得不得了!
汽车开进熟悉的场所,操作过程也是轻车熟路,让他感到很高兴和自信。赤褐色的汽车维修房里,有着又高又大的红色铁油泵,空心的瓷砖。屋前窗子上挂满了让人感到高兴的汽车零配件:乌黑发亮的外胎,单色瓷制外加保护套的火花塞,金色和银色的防滑链。那个修车技术不错,但一身总是脏兮兮的汽车修理工人希勒贝斯特·蒙恩走过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早啊,巴比特先生!”就在这一瞬间,巴比特觉得自己是个非常重要的人,自己的名字连这样一个普通的修理工人也记得清清楚楚,很显然自己不是那种只知道整天开车溜达的普通人了。他对自动油表的一加仑一加仑地精确跳动过程很着迷。欣赏牌子上那句言简意赅的话:“请不要忘记加满你的油箱,它是你得以避免陷入困境的唯一方法。今天汽油每升三十一角。”汽油被加进油箱时的汩汩声和蒙恩转动把手时有规律的机器声,都让巴比特有些痴迷。
“打算今天加多少油呢?”蒙恩用一种既显示自己是这一行的专家,又明显和客户亲密并尊敬的口气问道。
“全部加满。”
“巴比特先生,您选择哪位共和党人作为总统候选人呢?”
“现在还言之过早,不好猜测。毕竟还有整整一个月零两个星期,不,三个星期,将近有三个星期,离共和党提名大会大约还有六个星期的时间。我个人认为,我们应该有一种开放豁达的姿态,让所有的候选人都能有一个充分的表现机会,再做最终决定。”
“是的,应该这样,巴比特先生。”
“事实上,我告诉你,早在四年前,哦,八年前我就是这个立场,再过四年,噢!不,就是再过八年我的立场也不会变!我经常跟人讲,但一般人都对此不是很了解,我们一直需要的是一个稳定和务实发展的政府!”
“嚯,实在是很对!”
“你帮我看看两个前轮还行不行。”
“行,还可以!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保养爱惜自己的车子,我们修车厂就要关门大吉了!”
“哪里,我只是在车子上多花了些心思而已。”巴比特付了钱,还大方地说:“好了,零钱不用找了。”之后,在沾沾自喜中他开车离去。路上,他将车停在一个等候电车的男人身边,用一种乐于助人的口吻大声喊道:“嗨,伙计,要搭便车吗?”那个人坐进车里,巴比特以一种比较低调的姿态说:“你是去市中心吗?任何时候,我一旦看见等电车的人,总是习惯性地顺便搭上他,当然,如果他是个小混混的样子,我是绝对不会停车的。”
“如果有更多开小车的人像你这样乐于助人就好了。”这位得到帮助的人说。
“并不是这样说,谈到乐于助人这个话题,实际上,在我看来,前几天夜晚我就教育我的儿子,一个人有责任和周围的人分享这世界上美好的东西。让我感到不可理喻的是,某些人做了些许好事,就到处恣意宣扬,好像每个人应该知道一样,我最厌烦这样的人。”
这位得到帮助的人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巴比特的话,而巴比特接着说:“电车公司在线路布局上有些不合理,让大家乘车很不方便。走一回波特兰路,竟然可能要花上七分钟的时间。冬天的早晨在街道上等车,寒风刺痛人的脚踝,把人冻得受不了。”
“这倒是真的。电车公司一点也没有考虑到我们享受到的是怎样的一种差劲服务。得想些什么办法找找他们的麻烦。”
巴比特惊讶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也不完全是电车公司的问题,我们也要理解一下他们的难处。像一些鼓动分子一样,这些人一味地鼓动员工要电车公司加工资,本身就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这样的话,车票涨到七分钱,最终的承担者还不是搭车的人。说心里话,所有线路上的各项服务还是挺不错的。”
“噢。”对方似乎并不完全赞成。
“多么美好的早晨。”巴比特说,“春天就要来了。”
“的确,春天要来了。”
这位被帮助的人没有独特的见解,也并不风趣。巴比特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专心开着车,像是在玩一种游戏,在电车和散落停在道路两旁的车子之间冲刺,尾随,像是在与电车竞速。
同时,他一直想着天顶市的可爱。几个星期以来,除了客户和那些让人厌烦的承租招标人,工作上他一无所获。今天,他情绪波动很大,性格和平常一样喜怒无常。高兴的是春光是如此迷人,让他不由得抬起头来欣赏一番。
他走在事务所熟悉的路上,对经过的每一个区的景色都禁不住赞叹不已。繁花高地是一排排的别墅、灌木丛和蜿蜒的车道;史密斯街道上商铺林立,一排明亮的橱窗和新的黄砖,食品店、洗衣房和药店很好地满足了东区妇女的基本生活需要。一个荷兰低洼处定点市场供应菜园,很简陋,菜棚屋完全是由一些波状铁皮和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门窗搭拼起来的。路上的广告牌上是九英尺高的红美女郎组合图形,为电影、烟斗烟丝和爽身粉作着广告。东南第九街强区两旁已经老旧的公寓区,像是上了年纪的纨绔子弟,像是穿着很久时间没有换洗的肮脏衣衫。一处本来是森林城堡,现在却变成公寓住宅区的地方,道路尘土飞扬,围栏铁锈斑驳,几乎被发展起来的汽车修理厂所包围。价格低廉的公寓房子加上勤劳圆滑的希腊人经营的水果摊,铁道两旁满是生产炼乳、纸盒、灯光装置和汽车的工厂,高高的水塔,高大的烟囱。再往前去就是商业中心,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高级的建筑物都镶嵌着大理石和闪闪发亮的花岗岩。
这一切是伟大的,而巴比特对任何大的事物都带有崇高的敬意,大山、珠宝、肌肉、财富及所有与“大”有关的字眼。他在这明媚的春光里,迸发出对整个天顶市由衷的热爱。他想到了远处的工业园区,查尔露莎河及两岸被侵蚀的滩地;华达山上大片的果树林,以及那一大片肥沃的农牧场,宽大的牲口棚和自由自在的畜群。搭便车的人下了车,之后他大声地喊道:“噢嚯,今天早上真是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