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器管仲(2)
三
管夷吾同学的一番“齐宫伯策”,让齐桓公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如若不是碍于君臣之礼,主考官小白险些要五体投地了。当即,他下令要在齐国的宗庙前设坛,拜管仲为相。管仲很清醒,他比谁都懂得纸上谈兵是一回事,偌大个国家,国计民生、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王霸之业,说说容易,绝非他一个管夷吾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化作现实,没几个帮手哪行?见桓公激动起来,管仲佯装推辞,桓公一时不解,忙问何故不就?管仲先理论后说事:“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材,大海之广,非一流之归也。君必欲成大志,则用五杰”,您要真想按我的思路干一番大事业,您得答应下面这五个人任由我用。桓公问哪五个人?管仲开始大胆组阁:能言善辩,进退适度,灵活周旋于诸侯国之间,我不如隰朋,请立为大司行,负责外交;垦荒拓土,耕田种地,使百姓丰衣足食,我不如宁戚,请立为大司田,掌管农业;整治军旅,调教士兵,指挥齐军奋勇杀敌,我不如王子成父,请立为大司马,统帅三军;明察秋毫,执法断案,我不如宾须无,请立为大司理,负责司法刑律;犯言直谏,不畏权贵,我不如东郭牙,请立为大谏官,负责监察谏议。
管仲第一个推荐入阁的人是隰朋。隰朋何许人也?为什么管仲头一个便想到了他?所谓对谁牵心、必有原因。没有隰朋,管仲难回齐国,也就谈不上今的相位,微妙之处就在这里。当年齐国打败鲁国后,桓公派往鲁国交涉处置公子纠、召忽和管仲三名要犯的人,正是这个隰朋。鲁庄公为了向齐桓公示弱交好,亲手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在与谋臣施伯商量管仲的去向时,二人主张还是应当杀了为好,因为小白对他肯定最为仇恨,差点要了桓公的命呢,不杀桓公能答应吗?就在鲁庄公即将动手杀管仲的前夕,隰朋赶到鲁国并第一时间面见鲁庄公,称管仲是我家主公最痛恨的人,桓公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桓公现在天天盼着就是把这家伙押解回去,亲手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你们如果杀了管仲,我带回去个尸首,那我家主公多扫兴呢,还是把他交给我带回去由桓公亲手刃之。鲁庄公听信了隰朋的这套说辞,马上安排人押送管仲上路返齐。其实,隰朋早闻管仲大名,来前又风闻鲍叔牙正在齐桓公处极力推荐管仲,不管怎样,不能在自己眼前杀了他,那这趟外交可就办砸了;至于回去如何处置,人一交给桓公就算交差了,要杀要留,桓公不会找到我办事的一点毛病。而管仲对隰朋在庄公面前暂留性命的反话听得清楚,一份再生之恩,管仲首推隰朋,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隰朋等“五杰”得到桓公首肯后,管仲自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价值和位置。既有这五位能人,那么您管大人的作用又在哪里呢?这一定是含在齐桓公嘴边的话,管仲不可能到头来使自己变成一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角色。找好了五个帮手,他这才对桓公说:若仅仅想富国强兵,有这几个人就可以了,若要成就霸业,你就看我管仲的吧。一下子将他与其他五位拉开了距离,而桓公更看重的是称霸诸侯的伟业,缺了管夷吾能行吗?
似乎已经万事俱备,但管仲仍不踏实,他仔细研究过君王们的脾性,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纯粹是糊弄老百姓的,主子永远是主子,说变可就变了,找谁理论去?谁敢去理论?管仲为确保他的治国方略得以按既定方针贯彻执行下去,不致中途夭折,他让人把所定国政策略刻写出来张榜公布于城门上,这样一来,桓公也不好随时变卦了。
万事俱备,管仲才暗示桓公,您不是要拜我为相、任命“五杰”,还要搞个隆重的仪式什么的,那就搞吧。齐桓公斋戒三日,告于太庙,会集百官群臣,拜管仲为相,尊作“仲父”,并郑重宣谕朝野:“国之大政,先告仲父,次及寡人。有所施行,一凭仲父裁决。”一下子把管仲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赋予其完全独立执政的巨大权力。后人羡慕管仲方始卸下枷锁,旋即“贵为大夫,富有三归,亲如仲父”,成了齐桓公最崇拜最信任的人,成了齐国的大管家。谁让人家管夷吾有那样的机灵脑瓜子呢,谁叫咱整天只知低头叨米果腹,不察君王之好呢?人,生而命运就是不平等的,南国的花树较之西北干涸土地上的枯柳,营养分明是太过剩了;不仅客观如此,重要的是上帝娘胎中赋予你的这颗大脑,孕育之初便较之他人少了许多沟渠,别个万里乘风,你却只能十里徒步,这是难以后天弥补的差距,说成宿命也不是不可以。
“以民为本”是管仲治国施政的基本指导思想,先安顿好老百姓,这是国家实施一切经济、外交、军事政策的前提和基础。另一个指导原则是“与俗同好恶”,即充分结合社会现实状况,制定和行使政令。在民富国安的基础上,管仲着手“作内政而寄军令”。从而向齐桓公所渴望的王霸之路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一系列内政措施的实行,仅仅三年时间,齐国实现了由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信步踏上其辉煌活跃的外交之途。齐桓公依照管仲“尊王攘夷”的外交总原则,表面上极力遵从周天子,维护周王室;归还邻国少许土地,换取周边的安宁;暗使八十多名能言会道之士,携金银财宝寻访收拢天下名士事齐;贿赂各诸侯国国君和卿大夫,诱其贪图享乐、荒淫误国,转而以“人道主义”之名兴师讨伐。
尊王室、讨不忠、伐反叛、会诸侯,这就是管仲带齐桓公走过的一条称霸诸侯的路线图。首先降伏近邻鲁国,完成柯地结盟,卫、曹、宋等小国闻之纷纷向齐国示好,主动请盟。公元前678年,桓公在幽地大会诸侯,有九个国家参加,周厘王派特使,当中宣布齐桓公为诸侯之“方伯”——诸侯老大,赋予其代行周天子征伐四方的权力。接着按照先北后南的军事步骤,齐桓公以救燕为名讨伐山戎,平定山戎后交与燕管理。郑国鉴于齐国威势日隆,弃楚投齐,楚君大怒,大举派兵袭郑,管仲深知楚国不可小觑,更难以轻易拿下,建议桓公以伐蔡为名偷袭楚国。伐蔡为什么就师出有名呢?管仲提醒桓公昔日与蔡的一段公案尚未了结,——蔡穆公的妹妹蔡姬曾是齐桓公的夫人,有一回桓公带着她一块划船戏水,蔡氏故意把船荡得摇晃,桓公害怕,就制止她不要摇了,蔡氏不听,桓公生气下船,并将蔡氏送回蔡国,蔡国不能忍受齐桓公之辱,报复性地将蔡姬又嫁到楚国,桓公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见管仲提起,正是伐蔡袭楚救郑的绝妙借口,当即命管仲为大将军,率齐、鲁、宋、陈、卫、许、曹、郑等八国联军杀气腾腾奔向蔡国。楚成王闻之,忙派人与管仲谈判求和,答应了齐提出的各种条件,最后向齐低头。
周襄王在齐桓公的支持下,顺利登上王位,为表感激,当齐桓公在葵丘大会诸侯时,“周王使宰孔赐桓公文武胙、彤弓矢、大路,命无拜。”赐赠祭祀文武二王所用的肉品、红色的弓箭及华丽的车辇,而且受赏时可以不必下拜,这在当时是各诸侯君主所梦寐以求的无上荣光。在管仲的一手导演下,齐桓公的人生走向了辉煌的顶点。“寡人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受命,有何以异于此乎?”夏、商、周三代的君王也不过如此吧?
四
大凡能人名臣,之所以能成就一番事业,其中极其重要的一条,必擅长平衡各方利益关系,必具备身处矛盾纠葛而虚与委蛇、巧与周旋的本领。
齐桓公的身边,宠臣爱将并非仅管仲一人,还有鲍叔牙、高傒,还有不按牌理出牌却深得桓公信任的易牙、竖刁和卫公子开方。
易牙最早是个宫廷御厨,厨艺很高,但易牙不满足于一辈子做个红白案头的大师傅。易牙还会食疗,桓公的爱妾卫姬生病,易牙专门制作了一道菜进献卫姬,不久卫姬病愈,因此不仅桓公,连诸夫人都时常赞赏易牙。一天,齐桓公跟易牙开玩笑,说寡人遍尝美味珍馐,唯一没有吃过的就是人肉,不知道人肉是个什么味道。说者无意,听者用心,次日桓公午膳,易牙端上来一盘烧肉,桓公搛一块入口嚼之,肉极嫩,味极鲜,朝易牙竖起了大拇指,顺便问:何肉如此爽口?易牙躬身道:“乃臣子之肉,献于大王尝鲜。”这是我三岁儿子的肉,听说主子贵为国君尚未食过人肉,我就把儿子杀了做成这道菜给您尝尝。齐桓公一时被易牙烹子事君所感动。人家的亲骨肉都舍得给寡人做美味,忠诚可嘉呀。从此对易牙宠信有加。
竖刁是齐桓公身边的亲信宦官,但与别的宦官不同,竖刁是自残的,为表对桓公的忠心不二,方便随身侍奉桓公,他自己动手把自己阉了。一个人能为了君王而自残,浇灭自己的欲望之火、欢娱之情,这样的赤胆忠心者在桓公看来真是难得。因此常将竖刁带在身边。
卫开方原本是卫国的贵公子,但他丢下自己的母亲不管,离开自己的故乡,十五年时间里心甘情愿效力于桓公身边,连他爹妈去世都不回去奔丧。崇拜桓公胜过自己的父母,这位可对桓公太够意思了,非信赖重用不足以感激其痴心追随。
上述三人,当时均属桓公心腹之人,人称“三贵”。
以管仲身有硬伤(箭射桓公)的先天不足而做齐上卿,拜相执政,虽然有自己的哥们鲍叔牙在桓公身边相帮,但面对易牙、竖刁、卫公子开方这三个恶人,管仲的处境仍无异于如履薄冰。有一度,也正是管仲在齐国大展拳脚、如日中天的时候,易牙和竖刁嫉妒得不行,二人勾结卫姬,在齐桓公面前挑拨,“君出令,臣奉令,”现在主公逢事总是问仲父,仲父都要凌驾于您之上了。平日里,易牙竖刁二人狼狈为奸,又联络上长卫姬,形成了一个颇具威胁的三人同盟。
作为一个聪明绝顶、智慧超人的大谋略家,易牙、竖刁当属不屑一顾之辈,但管仲比谁都懂得千里之堤毁于一蚁的道理,他丝毫不敢轻视这俩人。相反,对这类佞人,他采取的是迁就的政策,有时为了迎合桓公,他还会装出欣赏他们的样子,与桓公一起煞有介事地为易牙们拙劣的表演鼓掌。这样可以收到两个效果,一是不扫齐桓公的兴,君王开心,咱也安心;二是间接消除易牙等人对他的戒备,从而减少或杜绝他们在桓公面前进谗言,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掣肘等麻烦。世间许多事情,摆在桌面上永远无法解决,放到桌底下便迎刃而解。暗地里,在桓公处,管仲再寻找适当的机会,不留痕迹地间或予以善意的提醒,一副为国为君的诚心诚意,结果当然也曲线达到使自己少受诋毁与伤害。
或有人问,以管仲在齐桓公心目中的地位,所依赖的程度及其赋予的权力,为何不能勇敢站出来与易牙之流针锋相对?为何不能站在正义的立场上大胆扫除奸佞?官场上,正与邪向来都是相对而言的,二者目光所共同关注的是同一个东西——权力。实用主义者的管仲,得君主信赖,大权在握,富甲天下,名扬诸侯,这一切使他犯不上去冒险,犯不上跟一帮觊觎和渴望权力的流氓无赖去拼个两败俱伤。管夷吾的帐算得十分清楚,一旦撕破脸与之相斗,举足轻重的桓公这个决定胜负的砝码,他并无绝对把握会倒向自己;何况就算不偏不倚打成平手,受损失最大的是他而不是易牙、竖刁、开方。商人常常会见利就上,而政治家却更熟悉舍一时一己之利换一生一世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