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大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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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器管仲(1)

自古即有人常叹“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又有人坚信“变祸为福、易曲成直,宁关天命?在我人力”。细考,大凡认命者,多是憨厚木讷之辈,将个人穷困落魄的原因归咎于天命,寻点滴自慰罢了;不认命者,那周身长满了眼睛,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天王老子也能被他哄得团团转。世事说到底是聪明人的世事,天下归齐了是滑头机灵鬼的天下,老实人永远扮演着跑龙套的角色,大不了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起起哄。

在京城临淄郊外的馆舍里,当得知好友鲍叔牙不计前嫌甚至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地把自己推荐给齐桓公时,管仲敏感地意识到,机会到了,是个天赐的良机,再不能扭捏作态了,作秀太过,不仅会惹人生厌,关键是机会没准儿真地就失去了。管仲开始静下心来琢磨,他分析齐国纷乱后的现状,他揣摩公子小白抢得王位后的心思,他纵观历史、吸纳前贤,他环顾诸侯各国的国情民生,渐渐地,一整套清晰可见的兴国治政方略在他脑海里形成了。他同时确信,齐桓公明天所要问的,绝超不出自己所准备的范围。

第二天,管夷吾正走在通往大殿的青石路上,一件事忽然闪过管仲的脑海,惊出他一身汗来。这几天只顾了思考答辩,可自己与齐桓公之间的那一段过节儿还在呀,人家大人大量,咱能顺坡赶驴装聋卖傻吗?这块疙瘩不解开,说什么荣华富贵!——何况,射向公子小白的那一箭,险些要了人家的性命。管仲在殿外徘徊良久,直到想好了对策,这才跨步走进大殿。桓公威严地坐在那里,不等君主问话,管仲快步趋前先跪地请罪:“斧钺之人也,幸以护生,以属其腰领,臣之禄也,若如国政,非臣之任也。”——先摆个姿态出来,大王呀,今日应召来见君,实在不是来求什么官的,您能让我这颗脑袋还长在脖子上,已是管仲三生有幸了,管仲万不敢心存别的奢望。

这一番掏心割肺的自谦,一则向桓公表明了管夷吾心怀愧疚的自知之明,二则抛给桓公一片曾有冒犯的负荆请罪之意,三则感激宽恕不杀之恩,用暖心窝的话来冰释桓公心头的郁结,以但求苟全性命、岂敢闻达诸侯来婉转传达自己已很知足的谦逊之态。其实,管仲心明如镜,桓公早已被鲍叔牙说服,绝不会降罪于他,杀头更是无从谈起的事,否则,既不会有前一日的桓公亲自郊迎,更不会有今天的当面问政。但这一番秀是必须要做的,而且要做得逼真,做得诚惶诚恐,做得不留痕迹。

见管仲一上来就请罪,桓公顿时感动开心:“子大夫受政,寡人胜任,子大夫不受政,寡人恐崩。”——先生你就不要再自责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辅佐我,我才能把齐国这一摊子弄得像个样,你要不帮忙,我可就一点信心都没了。

管仲心头一块石头顿时落地,浑身清爽,静等问答。

桓公问:我老兄襄公诸儿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我这刚上台,想使国家先安定下来,你有什么办法呢?

管仲答:这不是太难的事,只要你树立称霸诸侯的雄心,齐国自然会逐步安定强盛,假如你只是安于现状,守残抱缺,齐国将难以安宁。

桓公问:我当然有雄心,可怎样才能实现王霸之业呢?

管仲答: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桓公问:从哪里着手呢?

管仲答:当然得从根本上做起。

你具体说说看。

齐国的人民就是齐国的根本。“政之所兴,在顺民心。”一国之主,如果心里总装着老百姓,老百姓就会自觉自愿地为你效力。而爱民的首要一条,就是想方设法使百姓生活富足,“仓廪实而民知礼节,衣食足而民知荣辱”,“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懂得给予才最终有所获取,这是治国的一大法宝。

桓公听得聚精会神,连连点头,急忙接着问道:民富还得民为呀,如何让我的子民积极投身社会财富的创造呢?

管仲答:士、农、工、商,国之“四民”,放宽政策,让他们的子孙继承先辈产业,安心本职工作,他们的积极性自然会高涨。

桓公问:单靠这个就行吗?

管仲略一沉思,道:真正想达到增强综合国力的目的,光靠这个当然不行。另外政府要组织削山为铜、煮海为盐,建造集市,利通天下,形成商旅云集的局面,自然会万物充塞,富甲天下。

这一通富国安民的高论,令桓公眼前豁然亮堂。转念他又想,要称霸诸侯,面对四周虎视眈眈的燕、鲁、楚、卫,百姓富裕而兵甲不壮恐怕也不行吧?

管仲道:这好办,首先是大力开矿冶金,其次不妨让那些家里殷实的罪犯拿财物来抵罪,造刀枪的钱这就有了;至于补充壮大兵员,可以采取寓兵于民的办法,平时耕种,战时扛枪打仗,隐名求实以达到强兵振武的目的。

叔牙言之不谬啊,齐国的强大已尽在这位的运筹帷幄之中了。齐桓公望着管仲,禁不住心里暗自赞叹。

假如我们练成三万精兵,是不是就可以所向无敌地去征讨诸侯各国了呢?

管仲微微笑笑,道:君莫急,千秋霸业不是急功近利一蹴而就的事。现在天下的共主是周王室,齐国要想雄踞诸侯之上,眼下还不得不扯上这面大旗,实施“尊王攘夷”的外交策略,逐步树立自己的威信,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听信齐国。一旦霸业初成,桓公您虽没有周天子之名,定能坐享周天子号令天下之实,“方伯之名,君虽欲辞之,不可得也。”到时候诸侯老大的头衔您想推都推不掉。

这一番滔滔宏论,鞭辟入里、丝丝入扣,政治、经济、民生、军事、外交,无一遗漏。齐桓公听罢,难掩欣喜之情,这个管夷吾果然名不虚传哪。

管仲早就从桓公喜形于色的神情上看出了一切。只是,今天在这里与齐桓公侃侃而谈,偶尔的间歇,他时不时会想到同乡发小、他命中的贵人鲍叔牙。

公元前700年前后,在今天安徽省的颍上县,有这么一对小伙伴,一个叫管夷吾,一个叫鲍叔牙。两人都出身贵族,管夷吾年幼丧父,家道中落,生活相对拮据些,而鲍家仍殷实富有。长大以后,两人相约着要出去干一番事业,作为管仲,是想让寡母能过上一个安逸的生活。像两千多年后今天的许多年轻人一样,管鲍二人最初选择合伙做贩盐的生意,从齐国把盐偷偷地运到邻近的鲁国、莒国,高价卖出,赚取差价。走私卖盐是违法的,但利润很诱惑人。每做到一定时间,俩人便坐下来算账分红。管仲每次都要拿走其中的大部分,留一点给鲍叔牙。按照风险共担、利益共享的合作经营原则,任谁恐怕都难以接受如此不公平的分配,何况做生意的本钱还都是鲍叔牙出的。管仲这样多吃多占,搁现在,俩人肯定会吵翻天然后分道扬镳。可是,成就了鲍叔牙历史美名的却正是这个“让”字。管仲总多拿,鲍叔牙不仅没有半点怨气,甚至当旁人提醒他,跟管仲那样好占便宜怕吃亏的人有什么好合作的呢,分明是拿你当冤大头嘛,鲍叔牙大度地笑一笑,说,夷吾没有爸爸,家境不太好,这有什么呢。一段时间后,管家的日子有了改善,管仲提出,咱不能一辈子满足于做个商人吧,不如从军,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或许能闯出一番更大的天地。鲍叔牙说好,听你的。

两人同时走进了齐国的军营,平时的军事训练中,鲍叔牙不怕吃苦,勤学苦练,管仲不,管仲靠着他的能说会道来赢得人气。不久管仲便被提拔做了卒长,手下有几十个兵卒。齐僖公时,齐军在纪国南部与鲁国、郑国开战。这一天鲁国的军队发起猛烈攻击,齐军眼看着抵挡不住,作为卒长的管仲很会审时度势,他判断己方肯定要败了,遂悄悄缩身躲到队伍的后面去,听到前面齐军溃败的消息,他扔下剑戟扭头就跑,逃命的速度比回撤的战车还快。他这边正落荒而逃,却见鲍叔牙竟不顾败势带着一干人死命地还往前冲。作为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作为同乡、作为至交、作为曾经对自己仗义疏财的哥们,一般人在此关口会怎么做?答案应当是唯一的,与其同生死,要么拽住鲍叔牙随自己一起逃命,要么跟他挽起臂膀共赴大义。管仲后来腾达后曾说过:“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我们不明白管仲所言之“知”,是知其奸猾、知其自私,还是知其博学、知其多才、知其善政?我们还是把话头收回来,看到好友仍不顾死活地向前猛冲,管仲鼓励道:鲍叔,你快冲,替我挡一挡。——这就是后来的春秋明相在生死关头的做派,这就是被诸葛孔明奉作榜样的管仲,真不愧都是名副其实的聪明人。

结果,鲁国的军队最终并没有真正地追杀过来。众人见管仲还在奋力逃跑,一边齐声耻笑,一边喊话:管卒长,敌人没追过来,瞧你跑得比兔子都快,哪像个齐国的战士?管仲这才停下脚步,定了定神,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忘为自己辩解:你们笑什么笑,我是逃得快了一点,跑得比你们远,可你们就没有逃跑吗?何以五十步而笑百步者乎?——真理什么时候都在巧言善辩者这里。替哥们遮挡的鲍叔牙带兵跟鲁军交战了一番,然后安全返回,听说上司要以军法惩处逃兵管仲,他连忙跪地为之求情:长官,我最了解管夷吾,他不是怕死,他逃跑是担心他要是死了家中老母就无人照料了,我情愿把我的功劳借给他将功补过,求你饶了他这回,可千万不能杀我兄弟呀!——这哥们做的,义薄云天!

齐襄公诸儿时,管仲和鲍叔牙都在君王府供职,但二人郁郁不得志。机会终于被管仲给发现了。齐襄公有两个弟弟,大的叫公子纠,小的叫公子小白。有一天管仲悄悄地对鲍叔牙说:襄公整天只知道淫乐,我看长久不了,他那两个弟弟倒挺聪慧机灵,像是将来能干大事的,咱俩要是能分别到两位公子府里,给他们当个老师,日后……嘿嘿。鲍叔牙完全信服管仲,托了个关系,请示给齐襄公。襄公酒色淫乐忙不过来,正愁无人帮着带两个弟弟,当即答应,即令鲍叔牙做公子小白的“傅”,令管仲做公子纠的“傅”,当然管仲仅仅是个“副师”,人家公子纠还有个“首师”召忽。

襄公不务正业贪图享乐,竟跟自己的妹妹——嫁给鲁桓公作了夫人的文姜乱伦私通,其堂弟公孙无知联手连称和管至父密谋杀害了他,自立为君,齐国因此陷于血雨腥风的混乱局面。管仲预感形势不妙,劝说召忽带着公子纠投奔到舅姥姥家鲁国,鲍叔牙也闻风而动,跟着公子小白躲避到了莒国。不久,雍琳人又“袭杀无知”,准备在齐公子中重新选择一位继承君位。当时综合各方面的条件,公子纠较公子小白有着相当的优势,但齐国内部国氏、高氏两大强族为此各挺一方,互不相让。分别在鲁国和莒国的管仲与鲍叔牙,自然都掌握了这些信息。鲍叔牙给公子小白建议,立即回国继位。听说公子小白已启程赶往齐国,管仲连忙晋见鲁庄公的母亲文姜,鲁庄公当即安排兵马护送公子纠也急急往齐国赶。管仲觉得这样还不行,鲍叔牙和小白他们动身早,恐怕会提前一步到达齐国,他提出愿率一小股人马走捷径前往莒国与齐国的必经之路,截杀公子小白。鲁庄公称此计可行,管仲带人星夜疾驰,早早埋伏在即墨的一处山路上。望见鲍叔牙护送公子小白的车辇出现,管仲当道拦住,称齐国使者已迎公子纠回国就位,你们还是回莒国吧。公子小白倒十分镇静,称回国只为奔丧,并非抢夺君位。管仲冷笑一声,就是不给让出道来。这时鲍叔牙拔刀闪身出来,大声道:夷吾,你再不让开,休怪哥们不客气,现在咱各为其主,你别挡着道找不痛快!管仲见自己的人马少,不能硬来,加之鲍叔牙跟他来真格的,只好佯装让道。公子小白的车刚刚经过管仲面前,管仲乘其不备,张弓搭箭射向小白。只听小白大叫一声,应声倒下。管仲扭头招呼自己的人一路狂奔回鲁国报喜。公子纠听说管仲已将弟弟射杀,喜不自禁,暗想齐国之君非他莫属,遂命车队缓缓前行。

其实公子小白没有死,管仲的那一箭只射中了他的铜质衣袋钩,公子小白是情急之下装死的。等管仲自以为得手快马绝尘而去,小白起身命鲍叔牙集中精兵组成小分队,轻装飞速回到了齐国。也就是公子纠在路上优哉游哉闲庭信步时,公子小白已经进了临淄城,顺利坐上了齐君的宝座,这就是齐桓公。

管仲与公子纠闻信,岂能善罢甘休,鲁庄公为帮公子纠,不惜与齐开战,结果鲁大败。不得已,为了鲁国的利益,鲁庄公杀了公子纠以求与齐和解,拘押了召忽和管仲。召忽见主子已死,不愿苟活,触柱而亡。管仲没那么傻,他给自己找台阶:“自古人君,有死臣则有生臣,如其死死,莫若生入齐国而为公子纠鸣冤。”——当管仲坐上小白给他安排的相位时,不知还能不能记起这一番“鸣冤”的豪言?

经过外交斡旋,管仲被押解回齐国。槛车到达临淄时,鲍叔牙亲自出城迎接,命士卒打开枷锁,换上新装,安排管仲住进了宽敞舒适的馆舍。

鲍叔牙是太有个性的人,“情义”二字很难反映这个人的全部。当辅助自己的学生——公子小白做了国君,鲍叔牙立马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他把管仲举荐给齐桓公,真心实意地要把这位曾经站在敌营的朋友推到自己的前面去,推到相国的高位上,而这个位极人臣的相国宝座,齐桓公原是要他来坐的。

老友重逢,输赢已成事实,管仲装出一副落魄相,鲍叔却一如既往亲切地拉住管仲的手:兄弟,别再内疚了,我已经再三向桓公推荐了你。在朋友的宽阔胸襟面前,自己总得有所表示,总得自责一下,总得做出个羞愧难当的样子装装相吧,管仲道:屈身事仇,有亏士节呀。——既怀“士节”,何不效召忽而触柱呢?鲍叔可把兄弟的话当真了,赶快开导:“成大节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计小过。”鲍叔总是给朋友准备好了台阶。

所谓鲍叔牙劝说管仲,鲍是真劝,管是演戏,鲍在使蛮劲,管在巧应付,如此自然费不了多少口舌。管仲这边还暗自直着急呢,哥们你别一味在我这儿瞎耽误工夫了,这是咱哥俩能决定的事吗?咱跟桓公那儿还有一箭之仇搁着呢,关键得看人家小白的态度呀。

没有鲍叔牙,历史注定不会出现这位为后世称道的所谓名相管仲,管仲人生紧要关头的几步——而非仅仅一步——都是鲍叔牙甘愿给做的垫脚石。费尽口舌跑断腿为朋友搭好了舞台、确定了主角的位置,鲍叔牙从此默默地退后一步,心甘情愿地站在了配角的位置上,春秋第一名相的管仲就是这样得以粉墨登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