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徐爱录(5)
先生说:“那些书有流传下来的,也会因人世的变化而跟不上时代的步伐。风气日益开化,文采日愈讲究,到了周朝末年,想再恢复夏、商的民风,已不可能,唐、虞时的民风就提也不要提了,更何况是还早的伏羲、黄帝时的习俗?各朝代治世的表现不同,但遵循的仍是一个道。孔子祖述尧、舜,效法文、武。周文王、周武王的治世方法正是尧、舜的道,然而他们都因时施政,他们各自的政令制度互不相同。因此,就是夏、商的政令在周代实施,也有不适宜之处。所以,周公对大禹、商汤、文王的制度兼收并取,碰到不合适的地方,会夜以继日地仰天而思。更何况远古的治世方法,又怎能直接沿用呢?这正是圣人删略的原因。”
先生接着说:“只求无为而治,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因时施政,却非要实行远古的风俗,这是佛教、老庄两个学派的主张。根据时代的变化对社会进行治理,却不能像禹、汤、文王那样一切均以道治天下,而是以功利的目的行事,这正是五霸以后治世的情形。后世许多儒生讲来讲去,都只讲了一个霸术。”
先生又说:“尧、舜之前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可能恢复,可以把它删除。夏、商、周三代之后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可仿效,可以把它删除。只有三代的治世方法是可以推行的,然而,世上议论三代的人,却不了解三代治理天下的根本,只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所以,三代治理天下的方法也不可恢复了。”
评析
这里徐爱对上古时候的文献没有遗留下来向老师提出了质疑。王阳明说,之所以没有流传,是因为年代太久远了,而且当时的人不事浮华,对于词章并不重视,所以没有流传下来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徐爱不能理解为什么流传下来的《三坟》还是被删除了,王阳明因此提出了治世需要因时施政,上古时候的无为政治已经不能恢复了,而三代以后的功利政治也不可效法,所以孔子才保留了现今《春秋》的体制。三代和三代以前的政治体制虽有不同,但大道还是一致的,孔子删除了很多不合时宜的体制,留下的是政治的大道。但即便如此,后世一直效法的还是霸术政治,想要恢复三代的王道政治是几乎不可能了。
原文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译文
徐爱说:“先儒讨论六经,把《春秋》归入史列。而史书只记载历史事件,这恐怕与五经的体例、宗旨稍有不同。”
先生说:“从记事方面讲叫史,从载道方面讲叫经。事是道的表现,道表现出来就是事。《春秋》是经,五经也是史。《易经》是伏羲氏时的历史,《尚书》是尧舜之后的历史,《礼》《乐》是三代的历史。它们记载的事是相同的,所遵循的道也相同,什么地方有不同呢?”
先生接着说:“五经也是史。历史就是用来辨明善恶,以示训戒的。善可以用来教化,因而特别保存善的事迹让人仿效。恶能够让人引以为戒,所以留下一些戒条而略去事情发展经过细节,以杜绝奸邪(的模仿行为)。”
徐爱问:“保存善的事迹让后人仿效,是为了保存天理的原本面目。省略恶事的经过以绝后世模仿,是为了将私欲遏制在萌芽的状态吗?”先生答道:“圣人著经,确实含有这种意思。但是也不必拘泥于文句。”
徐爱又问:“恶可以引以为戒,保留戒条而省去事情经过以绝后市效仿。然而,在《诗经》中为什么不将郑风和卫风省略呢?先儒认为是‘记录以前发生的丑事可以惩戒人安逸的思想’,这种理解正确吗?”
先生说:“现存的《诗经》已不再是孔子所修订的原貌了。孔子说:‘不听(放弃)郑国的音乐,郑国的音乐淫靡放荡。’又说:‘讨厌郑国的音乐扰乱了高雅的音乐’,‘郑国、卫国的音乐,都是亡国之音。’这就是孔门家法。孔子修订的《诗经》三百篇,都是雅乐,可以在拜祭天地和祖先时演奏,还可以在乡村郊庙中演奏,并且有助于陶冶性情,涵养德操,移风易俗,怎么会有郑风和卫风之类的诗呢?这种诗只会滋生淫乱,助长奸邪。郑风、卫风肯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世俗儒生为凑齐三百篇的数目而硬套上去的。而淫邪之辞,民间有许多人喜欢传播,现在街头巷尾并不少见。朱熹所谓的‘记录恶事可以惩戒人们安逸的思想’,正是欲解释而又不能解释,才为这种现象做文辞辨解。”
评析
本节前面对经史的问题做了一番讨论,认为经史可以互通,经文载道,史书记事。记事的目的就是为了使道彰显,而道也是作为史书价值判断的依据。而后对经史为何省略恶事、弘扬善事的风格做了一番探讨,这也是值得我们后世引以为鉴的。当今的很多文艺作品在着力描述人性的丑陋,将人犯罪的心理及过程巨细无遗地表现出来,这是有违教化之旨的。正如王阳明说朱熹对诗经里出现郑风、卫风的作品欲解释而不得,只好为其辩解的作风一般,现在人也喜欢把这类文艺作品强辩为对人有警惕的作用。不过这类作品只会把人导向奸邪,并引起人们对其的模仿行为。
原文
爱因旧说汨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人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译文
徐爱因为受到旧的学说影响,刚听到先生的教诲时,实在感到诧异,觉得无从下手。听的时间长了,才渐渐知道躬身践行,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学问确是孔门真传。除此而外皆为歪门邪道,异端邪说。像“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开始我怎么也想不通,经过长时间的琢磨思考,会不自觉地手舞足蹈起来。
评析
此段是徐爱对这些谈话的的总结。作者态度鲜明地指出了除了阳明心学外,其它对‘道’做出的学问皆是歪门邪说。不过作者也隐约指出了要躬身践行的前提,人学道理,却行不出来,就不会对道理产生深入的正确的理解。如此,也就无从辨别正邪,在人生的大道上似是而非。这也警惕后世学者,一定要注意在现实中对正确的道理身体力行,切实体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