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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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奔向欧格瑞恩(1)

厨师每天都来得很早,今天就是他把我叫醒的。我睡得很沉,他只好推推我的身子,凑到我耳边说:“醒一醒,醒一醒,伊斯特拉凡勋爵,国王的信使来了!”最后我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睡意蒙眬、手忙脚乱地起身跑到房间门口,信使就在门口等着。就这样,就像一个新生儿来到新世界,我也全身赤裸、懵懵懂懂地进入了流亡状态。

我一边看着信使给我的文件,一边想: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我本应看着信使把那张该死的文件钉在房子大门上,但是我觉得那些钉子好像都在往我眼睛里敲,于是我走到一边,孤单单、茫茫然地站在那儿,感觉既耻辱又痛苦,这些都是我始料未及的。

那种感觉过去之后,我就着手安排各项事宜。到大钟敲响九时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皇宫。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久留。我把能带的东西带上了。至于财产和银行里的钱,我如果去折现,势必危及那些跟我打交道的人,跟我越好的朋友危险越大。我给以前的克慕恋人阿什写了封信,告诉他可以拿几样值钱的东西去换钱,以便抚养我们的儿子,同时告诉他不要给我寄钱,因为泰博也许会派人在边境把守。我没敢在这封信上署名。给我打电话很可能会让他们面临牢狱之灾,于是我赶在哪个朋友来看我之前急急忙忙地走了。他们来的时候还是清白之身,来了之后就会失去钱财和自由,那是他们为友情付出的代价。

我往城市西边走去。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停下来想:我这样一个徒步的可怜人,为什么不往东走,穿过高山和平原回科尔姆,回到我出生的伊斯特尔,回到那片贫瘠山坡上那座石头房子里去?

为什么不回家?我三四次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每一次回头,我都能在满大街神情漠然的脸庞中找出也许是密探的人,也许他们就是派他来监视我出城的,每一次我都会想到,回家那个念头是多么愚蠢。看来,我命中注定要遭到流放,回家之途就是死亡之旅。于是我继续向西,不再回头。

如果一切顺利,这三天宽限期最远能走出八十五英里,到达海湾的库斯本。多数被流放者在头天夜里便提前得到警告,那个时候船长还不会因为对他们提供帮助而遭到惩罚,如此一来,他们便有机会搭船顺赛斯河离开了。泰博是没有这么好心肠的。现在哪个船长都不敢捎上我了,在港口——我为阿加文修建的港口——的时候,他们就都知道我的事儿了。也没有哪艘陆行艇可以让我乘坐,从埃尔亨朗走陆路到边境有四百英里的距离。我别无选择,只能徒步前往库斯本。

厨师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我当时就让他离开,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把所有能找着的现成的食物都包好,作为我三天奔命的口粮。他的这番好意救了我,也给了我勇气。在路上,每次吃着那些水果和面包时,我就会想:“还有一个人不拿我当卖国贼看,因为他给了我这些吃的。”

我发现,被称为卖国贼实在是件痛苦的事。这种痛苦难以言表,因为把别人称作卖国贼是件很容易的事,而卖国贼这个称号也很有附着力、很有说服力。我都差不多要相信自己是卖国贼了。

第三天的黄昏,我到了库斯本,心力交瘁,双脚酸痛不已。过去这几年在埃尔亨朗,我养尊处优,已经丧失了走路的能力。在那个小镇的镇口,阿什正在等着我。

我们克慕了七年,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是他生的,都跟着他姓弗里斯·雷姆·伊阿·奥斯博斯,在他的部族里生活。三年前,他去了奥戈尼隐居村,现在身上戴着禁欲者预言师的金链子。我们已经整整三年没见面了,不过在那个石头拱门下,借着黄昏时分的微光看到他的脸庞时,旧日的爱意再次涌上我的心头,就跟我们昨天才分开一样。我知道,是他心底对我的忠诚驱使他前来分享我的灾难。当我意识到自己对他旧爱复燃时,我怒不可遏,因为阿什的爱总能让我做出一些违心的举动。

我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既然我必须表现得残忍,那就该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西勒姆。”他在我身后大声叫道,一边跟了过来。我沿着库斯本陡峭的街道往下走,往码头走去。海面上刮起一阵南风,吹得花园里那些黑色的树木飒飒作响。就在这夏日黄昏的暖风里,我从他身边迅速走过,仿佛他是个杀人犯。我脚疼走不快,所以他很快追上了我。他说:“西勒姆,我要跟你一起走。”

我没有作答。

“十年前,就是在这个月份,图瓦月,我们彼此立下了盟誓——”

“可是你三年前就毁誓了,离开了我,那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听我说,我没有毁誓。”

“没错,根本没有盟誓可毁。那是一个假盟誓,第二次盟誓。你知道的,你当时就知道。我立下的唯一一个真正的盟誓并没有说出来,也无法言说。很早以前,我盟誓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盟誓也就毁了。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让我走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怒气和仇恨针对的其实不是阿什,而是我自己和我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就像一个毁了的盟誓。不过阿什并不明白这一点,他的眼中噙着泪水,说:“那你带上这个好吗,西勒姆?我不欠你什么,可我还是很爱你。”说着递给我一个小包裹。

“不用,我有钱,阿什。让我走吧。我必须单独走。”我继续往前走,他没有跟上来。不过,我兄长的阴影却始终跟随着我。我真不应该提到他,我做的一切都不应该。

在港口,我发现并没有什么好运等着我。港口如果有欧格瑞恩的船,我就可以坐船,按照预定时间在午夜之前离开卡亥德的国土,但是没有。码头上只有很少几个人,也都急着要回家。有一个渔夫正在修理他那艘小船的发动机,我过去跟他搭话,他看了我一眼,就把身子转过去,没有开腔。我很担心。这个人认得我,肯定是有人提前向他发出了警告,否则他不会认出我的。泰博已经赶在我到之前派人打过招呼了,这样我就只能被困在卡亥德,直到大限的到来。在此之前我只觉得痛苦和愤怒,现在却觉得害怕了。我没有想到,放逐令不过是处死我的一个借口。六时的钟声一响,我就成了泰博手下的猎物,没人会说这是谋杀,他们只是在实施正义。

我在一个压舱沙袋上坐了下来,坐在港口的寒风与黑暗之中。海水拍打着码头的木桩,渔船拥挤在泊位里,栈桥的尽头亮着一盏灯。我坐在那里看着那盏灯,之后又看着远处的黑暗海面。有些人临危不乱,我不行。我的特长是预谋,谋定而后动。眼下危机当头,我却变傻了,只是坐在那袋沙子上,在想一个人是否可以游到欧格瑞恩去。查理苏恩海湾的冰已经融化一两个月了,人在水里应该可以坚持一会儿。从这里到欧格瑞恩海滩有一百五十英里,我不知道该怎么游过去。我把目光从海面转回库斯本街道,发现自己是在寻找阿什,内心希望他还跟着我。羞耻感将我从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拽出来,我终于可以思考了。

如果那个渔夫还在内码头修他的小船,我可以试着收买他或者使用暴力。不过,为了一个坏发动机这么做似乎不值当。那么就去偷。可是那些小渔船的发动机都被锁起来了。要偷接好锁闭的线路、发动机器,再在码头明晃晃的灯光下将小艇开出码头、驶向欧格瑞恩,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开过摩托艇的人,无异于愚蠢的死亡之旅。我没有驾驶过机动艇,只在科尔姆的冰脚湖划过船。这时,我看到在外码头的两艘汽艇之间,系着一条划艇。人随眼动,我马上实施了偷盗行动。明晃晃的灯光下,我冲下码头,跳上小艇,解开缆绳,支起桨,全速把小艇划向港口不停上涨的水面,灯光在漆黑的海浪上炫目地跳跃着。划出一段距离后,我停下,把一支桨的桨架重新调整了一下,因为划得不是很顺手。虽然我希望第二天能碰上一艘欧格瑞恩巡逻艇或是一位渔夫,但还是有很多距离需要自己划船前进。俯身去看桨架时,我忽然感觉全身无力。我想自己大概要晕过去了,赶紧在划手座上蜷成一团。我以为自己是被怯懦打倒了,却不知道我的怯懦其实来自我的肚子。我抬起双眼,借着远处的灯光看到港口边缘有两个人影,就像两根跳动的黑色树枝。然后我意识到,我身体的麻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支射程极远的枪。

我能看到,其中一人手里端着一支劫掠枪,如果当时已过午夜,我想他肯定会开枪打死我。不过这种劫掠枪声音很大,容易惊动他人,所以他们刚才用的是声波枪。如果设置在致晕状态,声波枪只能在一百英尺左右的范围内确定其共鸣场。我不知道这种枪的致命射程有多远,但当时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肯定比那长不了多少,因为我痛得像婴儿一样蜷成了一团。声波枪产生的共鸣场波及我的胸部,让我呼吸困难。他们很快就能找到一艘机动艇追上我,把我干掉,我不能继续趴在船桨上喘气了。我身后一片漆黑,前方也是一片漆黑,而我必须划向黑暗。我抬起虚弱的双臂开始划桨,同时还要看着双手以确保自己抓着桨,因为我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就这样,我进入了开阔的海湾,进入汹涌海水与茫茫黑暗之中。这之后,我不得不停下来。每划一次桨,我双臂的麻木感就加强一分。我的心跳没了节律,肺也忘了如何呼吸。我试着继续划桨,却无法确知自己的双臂是否在动。我试着把桨拽进船里,却无力做到。一艘港口巡逻艇的探照灯在苍茫夜色中照到了我,轻而易举,就像从一堆煤烟里挑出一片雪花。那个时候,我连转眼躲避灯光扫射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扳开我紧攥着船桨的双手,把我抬出小艇,又把我放在巡逻艇的甲板上,就像处理一条已经开膛破肚的黑鱼。我意识到他们都在低头看我,却没太明白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有一个人的话我听清了,从说话的语气来看他应该是船长。他说:“还不到六时呢。”接着又针对另一个人的话回答道,“这事儿跟我有什么相干?国王把他放逐了,我只执行国王的命令,那个小人物的命令不用听。”

就这样,库斯本港口巡警局的那位官员,不顾岸上的泰博手下用无线电发来的命令,也不顾害怕遭到报复的助手的意见,带着我穿过查理苏恩海湾,把我安然送到了欧格瑞恩谢尔特港口的岸上。我无从知晓,他这么做是出于希弗格雷瑟,不满泰博手下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下手,还是出于纯粹的好心。那夙思。“令人钦佩的东西是难以言表的。”

欧格瑞恩海岸线在晨雾中露出隐约的轮廓,我站起身,努力迈动双腿,从船上往谢尔特的海滨街道走去,却又一次摔倒在街上的某个地方。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西奈斯尼二十四号共生区查理苏恩沿海四区共生医院里。这个名字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床罩上、窗边的灯柱上、床头柜的金属杯子上、床头柜上、护士的赫布衣上、被套和我穿的睡衣上,全都刻有或绣有这个名字。一个医生过来问我:“你为什么要硬扛多瑟呢?”

“我不是处于多瑟期。”我说,“是被音波场弄伤了。”

“你的症状很典型,就是因为在多瑟的放松期硬扛。”这位老医生非常专断,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划船时我也许不自觉使用了多瑟力量缓解麻痹,而今天早上,在必须保持不动的散根期,我又起来四处走动,所以才差点死掉。等整件事都按照合他心意的方式得到解释之后,他告诉我,我这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上别的地方去住。他走了之后,检查员就来了。

在欧格瑞恩,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检查员。

“名字?”

我没有问他的名字。我必须像欧格瑞恩人一样学会无遮无掩地生活,规规矩矩,不去无谓地冒犯他人。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领地的名字,欧格瑞恩人的生活里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西勒姆·哈斯?这不是欧格瑞恩人的名字。你是哪个共生区的?”

“卡亥德。”

“这地方不是欧格瑞恩的共生区。你的入关文件和身份证明呢?”

我的文件呢?

我整个人蜷成一团躺在谢尔特的街道上,然后有人用车子把我推到了医院,我到医院时身无长物:文件、随身物品、外套、鞋子、现金,全都没有了。听到他问,我居然没有生气,还笑了起来。人倒霉到家的时候连火气也没了。检查官被我的笑声弄得很恼火:“你这个一贫如洗又没有登记文件的外国佬,还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吗?你想怎么回卡亥德?”

“躺在棺材里回去。”

“你不可以这么随意地回答官方的问题。如果不打算回国,那你将被遣送到志愿农场,那是专门收容罪犯、外国人和身份不明人士的地方。在欧格瑞恩,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接受穷光蛋和危险分子。如果你还想回卡亥德,最好在三天之内告诉我,否则我就——”

“我是被卡亥德放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