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驯服直觉(3)
坐在这位进入克慕期的人旁边的就是性变态者。
“他是跟医生一起从斯普里夫过来的。”戈斯告诉我,“在进行预言之前,有一些预言团队会人为地将一个正常人搞成性变态——方法是在之前的几天注射雌性或雄性激素。如果这个人本来就是一个性变态,那是最好的。他是自愿来的,因为他喜欢性变态者的恶名。”
说到这个人的时候,戈斯用的是指代雄性动物的代词,而不是指代克慕期间男性角色扮演者的那个词。他的表情有一点尴尬。卡亥德人在谈论性问题时非常直率,会饶有兴味又带有敬意地谈论克慕现象,但很少会提到性变态——至少跟我不会说。克慕期的无限延伸,雄性或雌性激素的永久性失衡,就是他们所谓的性变态。这种现象并不少见,成年人中有三到四成在生理上是性变态或者说性反常,而按照我们的标准,这些人才是正常的。他们并没有为社会所不容,别人容忍了他们的存在,不过多少有些蔑视,正如同性恋者在很多双性社会中所受的待遇。卡亥德俚语称呼他们为半死人。他们是无法生育的。
这位性变态者只在一开始怪怪地盯着我看了很久,随后便把注意力转向了他身旁那个处于克慕期的人。后者正处于性欲日益旺盛、性特征逐步明显的时期,而性变态者源源不断释放出的极强的男性气概会进一步激起他的性欲,最终使他发展出十足的女性特征。那个性变态者把身子往同伴这边倾,一直柔声说着话,他的同伴几乎没怎么回应,好像在一个劲儿往后缩。其他人现在都不怎么说话了,屋里只有性变态者的窃窃私语声。法科西一直在盯着一个小丑看。性变态者很快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处于克慕期的那个人手上。对方半是恐惧半是厌恶地赶紧拿开了手,之后便看着对面的法科西,似乎是想寻求帮助。法科西无动于衷,处于克慕期的人只好在原位坐着。性变态者再次伸手摸他时,他也没有再动。有一个小丑仰头低低地长笑着,笑声听起来很是做作:“啊——啊——啊——啊——”
我们来礼堂时已经是下午了,还下着雨。从屋檐下那两道窄窄窗缝照进来的昏暗日光很快便消失了。现在,墙上、地上,还有九位预言师的脸上,都映射着一道道倾斜的白光,像一艘艘幽灵船,呈现出长三角和椭圆的形状,那是月亮透过树林映射进来的斑驳光影。壁炉里的火早已熄灭,屋里只有这些带状的微弱光斑,投射在预言师们围坐的那个圆圈上,勾勒出这个人的一张脸、那个人的一只手以及另一个人一动不动的背部。有那么一会儿,光线照到了法科西身上,我由此看到他的侧影,就像一块僵硬苍白的石头。月影继续移动,照到了一个黑黢黢的隆起的后背,是那个处于克慕期的预言师,他的头低到膝盖处,双手握拳抵着地面,身体有节奏地颤抖着,跟对面那个小丑打击石头的啪啪节奏正好一致。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彼此连接了,每个人都像是一面蛛网上的一个点。无论情愿与否,我都感觉到了这种连接。这种无声无息、难以言表的沟通是通过法科西进行的,法科西在努力地调节和控制这张网,因为他是这张网的中心,是织网者。微光变得越来越零碎,最后爬到东边的墙上消失不见了,而那张充满力量和紧张的静默网络还在不停地发展壮大。
我试图摆脱预言师之间的那种精神连接。空气中有一种带电的无声张力,我心神不宁,感觉自己正被拽进其中,变成这个图形、这张网上的某一个点或图形。可是,正当我为自己筑起一道屏障的时候,情况却越发糟糕了:我发现自己被孤立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当中,满心都是幻象和幻觉,其中混合着充满色情意味的疯狂景象、念头、零碎片断和感觉,还有怪异莫名、红黑交织的暴力场景。我周围是一个个巨大的深渊,一个个残破的嘴唇、阴道、伤口、地狱入口,我失去了平衡,我正在坠落……如果无法摆脱这片混沌,我将彻底坠落,坠入疯狂的境地。可是我根本无法摆脱这一切。借助性别的错乱和挫败,借助令时间扭曲的那种疯狂,借助那种高度集中的意念来理解当下现实的惊人道术,一股极其强大的超语言感情移入力量汹涌而至,让我完全无法阻止、无法控制。不过,这些东西仍然是受到控制的:法科西仍然是这一切的中心。时间一秒一秒、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过去,月光照到了别处,再也没有月光,只剩一片黑暗,黑暗的中央是法科西,是巫师,是一个女人,一个全身笼罩在亮光中的女人。亮光是银色的,如银色的盔甲,一个持剑女人穿着银色的盔甲。突然间,亮光变得灼热难当——她的手和脚都燃烧起来了,而她用极度恐惧极度痛苦的声音尖叫着:“会的,会的,会的!”
耳边传来小丑低沉的笑声:“哈——哈——哈”,音量逐渐升高,最后变成一种颤巍巍的号叫。这个声音持续了很久很久,我从来没听过有谁能大声号叫这么长时间。黑暗中传来窸窣声,那是远古诸世纪在重新组合,是预兆在躲闪逃遁。“光,光。”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我没听清他是拖长音调说了一遍,还是把这个词说了无数遍。“光。用木头点上火,要有亮光。”说话的是斯普里夫来的那个医生,他已经走进了圈子。圈子不复完整。医生跪在那两个小丑面前。他们俩是最脆弱的,是熔点,两个人都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那个处于克慕期的人躺在法科西身边,头枕在法科西膝盖上,大口喘着气,身子还在不住打战,法科西的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轻抚着他的头发。性变态者独自待在一个角落里,脸色阴沉,情绪低落。预言完成,时间又像平常一样前进。力量之网支离破碎,剩下的只有羞耻和疲惫。我的答案,那谜一般的神谕、模棱两可的预言,在哪里?
我在法科西身边跪了下来,他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那一刹那,我眼前又浮现出他在黑暗中的模样,一个全副武装、在亮光中燃烧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叫着:“会的——”
法科西柔和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幻觉:“你的问题得到解答了吗,提问者?”
“解答了,预言师。”
千真万确,我的问题得到了解答。五年之后,格森星会成为爱库曼的成员。千真万确。没有故弄玄虚,没有模棱两可。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这个答案与其说是预言,不如说是一个发现。在内心深处,我坚信这个答案是正确的。它像直觉一般准确无疑,让人无法不相信。
我们有纳法尔飞船、即时通信和神交术,却还没有把直觉利用起来。为了这种技艺,我们应该来格森星。
“我的作用就是一根细丝。”预言一两天之后,法科西对我说,“我们体内的能量不停地积聚,同时又源源不断地反弹回来,每一次都使推动力进一步加强,直到推动力爆发出来,灵光进入我的身体,灵光把我包围,我成了灵光……阿尔滨隐居村的长老曾说,在得出答案的那一瞬间,即使让预言师进入真空,他也可以持续燃烧好几年。这就是尧米西信徒信奉米西的原因:他能清楚地看到过去和未来,不只是灵感的乍现。在回答了肖斯领主的问题之后,他便终身具有这种能力了。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我很怀疑一个人能否一直保有这种能力。不过无所谓……”
又是那夙思,韩达拉教那无处不在、难以捉摸的消极特性。
说这番话时我们正一起散步,法科西转过头看着我,他的脸——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脸庞之一——像石雕一般坚硬又精致。“在当时的黑暗之中,”他说,“有十个人,而不是九个。还有一个陌生人。”
“是的,是还有一个。我跟你们之间没有屏障。你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法科西,一个天生的神交者,也许还是一个天生具有强大心灵感应能力的人。这就是你成为预言师的原因,你能够让一个团体的张力和反应力按照自我放大的模式运行,直到那种张力自行突破这种模式,而你可以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饶有兴味地听着,脸色凝重:“真是奇怪,居然可以从一个外人的角度,从你的角度审视我们这种道术的奥秘。我只从内部的角度,从执行者的角度审视过。”
“如果你允许——如果你愿意,法科西,我很希望能通过神交术跟你交流。”我现在确信他是一个天生的神交沟通者,他本人的意愿加上些许练习就可以让他潜意识里的屏障放低。
“那样我就可以听到他人心中所想吗?”
“不是的。从通感方面来说,跟你现在所做的差不多。神交术是一种沟通,信息的发送及接收都必须建立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
“那为什么不直接说话呢?”
“呃,说话的时候人可以撒谎。”
“神交时就不会?”
“不会故意撒谎。”
法科西思索片刻:“这种方法会引起国王、政治家和商人的兴趣。”
“神交术成为一种可教授的技艺之初,商人们奋起反对这种技艺的应用,他们为此抵制了几十年。”
法科西笑了起来:“那么国王呢?”
“我们已经没有国王了。”
“嗯,我明白了……呃,谢谢你,金瑞。不过,我的职责是忘却,而不是学习。这门能够彻底颠覆世界的技艺,我不学也罢。”
“根据你自己的预言,这个世界会改变的,就在五年之内。”
“那我也会跟着变的,金瑞。但我无意去主动改变它。”
天正在下雨,是格森星夏季特有的那种毛毛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我们散步的地方是俯瞰隐居村的一处斜坡,这里根本就没有路,我们就在海曼树下穿行。阴森的树枝间透出惨淡的光,清澈的水滴从鲜红色的松针上落下。空气中有些微寒意,不过很宜人,满世界都是雨水滴落的声音。
“法科西,告诉我,你们韩达拉人有一种天赋,每一个星球上的人对此都梦寐以求。你们可以预测未来,只有你们拥有这种本事。可是,你们的生活却跟我们其他人没有分别,好像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
“那你说该派上什么用场呢,金瑞?”
“呃,你看,比如说,卡亥德跟欧格瑞恩之间的对抗,这次的西诺斯谷之争。依我之见,卡亥德在过去这几周里可说是颜面尽失。那么阿加文国王为什么不向他的预言师们咨询,问问自己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或者说应该选哪位议员当首相,诸如此类的问题呢?”
“这种问题是很难问的。”
“我不觉得难啊。他可以就这样问,谁当首相于我最为有利?这样就可以了。”
“他是可以这么问,但无法说清何为于他最为有利。有可能是指那个人会将山谷拱手让给欧格瑞恩,或者是会被流放、会暗杀国王,对于这一点可以有很多种理解,其中有些也许是他根本无法预料或者无法接受的。”
“他必须把问题问得非常具体。”
“是的。那么你看,要问的问题就会有很多。即便他贵为国王,不付酬也是不行的。”
“你们给他开的价码很高?”
“非常高。”法科西平静地说,“你知道的,提问者需要尽己所能地付酬。确实有国王来找过预言师,不过次数很少……”
“如果某位预言师本人就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物呢?”
“隐居村的村民没有头衔也没有身份。我可以去埃尔亨朗,进入科尤雷米,呃,如果我去了,我就可以恢复我的地位和声望,但会丧失我的预言师身份。如果我在科尤雷米就职期间想问某个问题,就得去那里的奥戈尼隐居村,支付应付的酬劳,由此得到答案。不过,我们韩达拉教徒并不想知道答案,做到这点很难,不过我们一直在努力。”
“法科西,我觉得自己没听明白。”
“呃,我们来到隐居村,主要是为了学习哪些问题不该问。”
“可你们就是回答者啊!”
“金瑞,你难道还没有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不断完善预言术、不断演习吗?”
“不明白——”
“是为了向世人展示,知道错误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用处的。”
我久久地思索着这句话。我们现在还是在阿仁霍德树林那些森森然的树枝下,并肩在雨中行走。法科西戴着白色风帽,神态安详,一脸倦意,脸上的那种光芒已经退去。不过,我对他还是有些许敬畏。当他用清澈、善意、率直的眼神看着我时,眼神中包含了一种有着一万三千年历史的传统:一种古老的思考方式和生活方式。这种传统如此深入人心,如此完整一致,可以让一个人像一头野兽一般毫无羁绊,那么富有权威、那么完美,让他成为一个奇怪的伟大生物。他是永生的,可以一直看到你的内心。
“未知,”法科西柔和的声音在林间回响,“未被预先说破、未经证实的一切,才是生命的根基所在。无知是思想的基础,无证是行动的基础。如果证实了神灵并不存在,那么也就不会有宗教的存在,不会有韩达拉,不会有尧米西,不会有炉边神灵,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反过来说,如果证实了神灵的存在,宗教还是不会存在……告诉我,金瑞,什么事是我们所确知的?什么事是确定、可预测、无可避免的?就是说,什么事在你我的将来都肯定会发生?”
“那就是,我们终有一死。”
“是的。金瑞,只有一个问题是可以回答的,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早已知道……造就生命的是永恒而难以容忍的不确定性:你永远无从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