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创造力(2)
2014年,伦敦地铁系统举行了两天的大罢工,在此期间270个地铁站中的171个被迫停运。这一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平时坐惯了地铁上下班的人焦头烂额。伦敦的大部分居民都持有一种电子交通卡,乘客可以刷卡搭乘所有公共交通工具。因此,罢工的这两天,很多人放弃了平日的乘车习惯或路线,改坐巴士、城际列车或者还在正常运行的地铁线路。罢工结束以后,三位经济学家搜集分析了电子交通卡储存的信息,结果有了惊人的发现:罢工期间,大多数乘客改变了上班路线,这无可厚非;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地铁恢复正常运行,采用新路线的乘客当中有5%沿用了新路线。个中原因不难揣测,这些人很可能发现新路线比原来的更省钱或更省时。一句话,原来还有更好的选择。地铁大罢工的意外出现唤醒了人们寻求改变的潜能,从而使一部分人得以迅速优化多年来的上班路线。
不可否认,意外情况会扰乱我们的日常工作或生活,但是如果我们能够积极发挥我们的创造力,便能转悲为喜。意外的出现虽然导致艺术家、科学家和工程师们从山峰跌入谷底,但是眼前的困境却能大大激发他们攀爬的欲望,带领他们走向新的人生巅峰。
如果你总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拒绝创新,用伊诺的话来说,“你会越来越擅长按部就班,你将在陈规陋习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一旦我们离开自己的山峰,来到一个新的谷底,便能化腐朽为神奇。
我的同事卢多维克·亨特·蒂尔尼(Ludovic Hunter Tilney)在伦敦西区诺丁山一处由马厩改成的院子里采访伊诺,当时阳光灿烂。突然一群人从附近一座房子里走出来,边走边大声交谈。他们的声音太大了,伊诺生气地说:“真该死,人们为什么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废话!”
随后采访不得不转入室内,但即便这样还是有很多噪声。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足够安静的圣地——伊诺的录音棚。在这里,外界的喧嚣被完全隔绝,伊诺终于能够专心致志地聊音乐、聊创作。
伊诺的耳朵似乎过于灵敏,能够捕捉到任何经过的声音。
我认识伊诺是在2月的一个下午,也在那个录音棚。那个地方十分宽敞,中间有一段螺旋式的铁质楼梯,角落里有一个小厨房。从建筑学角度讲,这地方不像录音棚,倒像一个幽闭、破烂的仓库。天花板看上去十分简陋,光线只能透过天窗照进来。周围豪华的联排别墅立刻让它相形见绌。
尽管录音棚的宽敞程度让人绝不可能感到幽闭恐慌,但它的杂乱无章却到了几乎令人困惑的地步。我们被一架钢琴、几把吉他、一些扬声器和几台笔记本电脑团团围住。高耸的书架上堆着书,一些还在制作当中的乐器以及它们的零部件散落在地上,还有装满电缆和美术用品的塑料箱子。棚内一角有张桌子,上面放着收藏的香水。
记得有一次,伊诺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巫师,头发染成银色,手持巨大的塑料刀叉操作着一台电子合成器。我这次见到伊诺的时候,他已经60多岁了,那种华丽的装扮已是过去式。他的衣着很随意,但是看上去并不便宜,头发不秃,却剃得一干二净。眼前的伊诺浑身上下依然洋溢着老牌摇滚巨星的酷劲儿。
伊诺仍在创作音乐。事实上,我们见面的那天,一首新的氛围音乐即将从电脑里诞生。采访开始后,为了不受干扰,伊诺把电脑关了。“否则我没法儿跟你聊天。”伊诺说。听觉过于灵敏带来的分心给他的社交生活造成了困扰,“我没法待在那些播放音乐的餐厅,因为那些声音会一直往我耳朵里面灌”。伊诺是一个相当容易分心的人。
人们常说专注才能带来高效,我们应该尽量回避让自己分心的人和事。美国梅奥医学中心的心理学家阿密特·苏德(Amit Sood)博士建议我们关掉电视,退出电子邮箱,做一些注意力训练去锻炼大脑。心理健康网站PsychCentral上有一篇文章也给出了类似建议:尽量不受外界干扰。天哪,他们也不看看自己的网站,一水儿的赞助商链接,什么去皱霜、两性健康、保险,全是让网友分心的事。为了避免分心,有些人求助于哌甲酯(即“利他林”),这是一种中枢兴奋药,据说可以使服药者集中注意力。为了保持专注,科学作家卡罗琳·威廉姆斯(Caroline Williams)甚至不惜亲自前往波士顿,在哈佛大学和波士顿大学附属的一个注意力与认知实验室让人用电磁脉冲“戳”自己的左额前叶,就为了治好某个神经学家诊断的“注意力缺失综合征”。
然而,与之相对,我们的伊诺,这个创意界的偶像明星、现代音乐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却是一个几乎没办法集中注意力的人。他甚至无法在没有隔音设施的房间与人交谈。这样的人,工作起来能有效率吗?看看大街小巷的唱片店吧,伊诺无处不在:Roxy Music乐队迷人的前键盘手;氛围音乐之父,代表作《机场音乐》(Music for Airports)(机场背景音乐);和大卫·拜恩(David Byrne)合作了专辑《幽灵灌木丛的生活》(My Life in the Bush of Ghosts),两个白人怪才在唱片里注入了一种新元素,它便是后来的嘻哈;伊诺还创作了《另一个绿色世界》(Another Green Word)。流行音乐传奇人物、美国歌手“王子”[即普林斯·罗杰斯·纳尔逊(Prince Rogers Nelson)]说这张专辑是他的灵感源泉(就是在录制这张专辑的时候,菲尔·柯林斯气得摔了啤酒罐)。除了唱片店随处可见印着伊诺大名的作品,报纸杂志上也全是他的身影。伊诺就像一阵混乱又轻柔的风,不断拂动着流行乐界和艺术家的大脑。因为对大卫·鲍伊专辑的突出贡献,伊诺之后又和很多知名音乐人和乐队展开合作,其中包括保罗·西蒙(Paul Simon)、Talking Heads(传声头像乐队)、U2乐队和Coldplay(酷玩乐队)。他的音乐合伙人既有朋克音乐人,又有行为艺术家和试验音乐人,甚至还包括电影导演大卫·林奇(David Lynch)。[2]音乐杂志《Pitchfork》评选了20世纪70年代最经典的百张专辑,其中四分之一的入选专辑中有伊诺的身影。原来,注意力不集中并未葬送他的事业!这是怎么回事?
思维发散看上去确实是个问题,甚至像一个诅咒——这是因为我们只看到了从山谷爬向山峰时的艰辛。发散性的大脑其实更具利用工作和生活中的突发情况的潜能(还记得寻找地球最高点的比赛吗?在演算中引入随机因素能大大提高获胜的概率)。换句话说,注意力无法集中的人其实更有潜质利用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就像基思·贾勒特面对那架不完美的难以弹奏的贝森朵夫钢琴一样,这个意外不但没有断送他的前程,反而将他推向了艺术的巅峰。当然,对于研究创造力的心理学家来说,看到创造力十足的伊诺竟然不能集中注意力,他们并不会感到诧异。
几年前,哈佛大学谢利·卡森(Shelly Carson)的研究小组对该校部分学生过滤干扰源的能力进行了测试。比如,你正在一家吵闹的餐馆和别人交谈,如果你能够轻而易举地忽略周围的噪声,将注意力放在自己正在进行的谈话上,那说明你的抗干扰能力很强。实验结果显示,一些受试者抗干扰能力很弱,他们总是被周围的声音和景象打扰。
不少人认为抗干扰能力弱是一个缺点,但事实上,这部分学生恰恰具有更强的创造力。当研究人员将目光放在那些较早表现出创意天赋的学生,结果发现他们有的已经发行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有的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有的已经制作了优秀的舞台剧,引来全国媒体争相报道;有的手握专利发明。这部分学生总共25人,其中22人过滤干扰源的能力偏弱。和伊诺一样,他们就是很容易分心,很容易受到“无关”之事的干扰。但是,谁能肯定这些无关之事就是真的无关呢?
来自密歇根大学的霍莉·怀特(Holly White)以及来自孟菲斯大学的普拉特·沙阿(Priti Shah)在实验中也得到了类似的结论。他们研究了一些患有重度注意缺陷多动障碍(ADHD)的成年人,这些人已经在接受专业帮助。和谢利·卡森实验中的受试者一样,这部分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患者创造力更强,因此也更容易取得成功。从作品被刊载在《纽约客》上的诗人,到百老汇舞台剧导演,种种迹象表明,注意力难以集中的人往往是非常具有创造力的人。
显而易见,注意力缺失并没有成为他们成功路上的绊脚石。当我们跌至山谷,要想到达山峰必然需要攀登。看看这部分人所取得的成就,“多动”更像是一种优势而不是劣势。美国洋葱新闻网刊登过一篇文章,标题极具讽刺意味——“吃下哌甲酯,就别想成为毕加索”。
心理学家通过实验也发现,干扰或者挑战可以激发人们的创造力。
在查兰·内梅特(Charlan Nemeth)和朱莉安·科万(Julianne Kwan)的实验中,两名受试者为一组,工作人员向受试者播放蓝色或者绿色的幻灯片,受试者需要大声说出所看到幻灯片的颜色。受试者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搭档是实验人员假扮的,他们会故意给出错误引导,比如看到蓝色的幻灯片硬说是绿色。
进行一番干扰之后,研究人员问受试者绿色和蓝色能让他们联想到什么,有人回答:天空、大海或眼睛,那些被刻意干扰的人给出的回答更有创意:爵士乐、火焰、悲伤、毕加索。研究证明,刻意制造的干扰开启了受试者的想象力。
在心理学家埃伦·兰格(Ellen Langer)组织的实验中,研究人员会给受试者分配不同的任务,然后在受试者执行任务时不断干扰他们。比如,一位受试者接到的任务是画一只猫,画到一半,研究人员却说:“啊,你得画生活在水里的动物!”还有一些受试者接到的任务是写一篇关于“早餐”的文章,接着却被研究人员临时告知写的文章得和“清晨”有关。写到一半,受试者又被要求快速完成一份调查问卷,描述写与“青橙”有关的文章感想如何。如果受试者指出研究人员在命题上的反复,研究人员便会解释说:“人都会犯错,试着把它们融入工作吧。”研究证明,被这样安抚过的受试者更加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也在实验过程中得到了更多乐趣。
另一项实验来自英国布里斯托大学的神经学家保罗·霍华德–琼斯(Paul Howard-Jones)的研究小组。研究人员给受试者提供三个词语,受试者则需根据提供的词语编一个故事。有时候,三个词语的联系很明显,比如“牙齿、牙刷、牙医”,或者“汽车、司机、公路”,但有时候,所给的词语却毫不相干,比如“奶牛、拉链、星星”,或者“甜瓜、书本、惊雷”。实验表明,所给词语之间的联系越模糊、任务难度越艰巨,受试者编的故事就越具有创意。
不可否认,这些实验是研究人员人为设计的,它们不太可能会在实际生活中发生,受试者完成任务时也没什么压力。可是,干扰那些靠灵感和创意谋生的人,这事儿有风险。还记得可怜的卡洛斯·阿洛玛吗?那个才华横溢但无法忍受伊诺和弦实验的专业音乐人。还有鼓手菲尔·柯林斯,伊诺对他提出的要求如此荒唐,以致他气得在录音棚里摔了啤酒罐。把数个和弦输入计算机让计算程序进行演算,以此找到较好的组合方式,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创作方法,反正计算机又没有喜怒哀乐,但是人有。伊诺的卡片用在人类身上真的好吗?
伊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头。我们坐在录音棚中间的一张小圆桌旁,电脑里正在制作的那首氛围音乐已经关了,不过,越过伊诺的肩膀,我可以看到他最近正在探索的新领域:氛围视觉艺术。钢琴旁边的墙上安装了一个菱形拉丝铝框,框内固定了四台等离子屏幕,屏幕上播放着伊诺的视觉艺术作品,图像的上下和左右都是对称的,缓缓变化,看上去赏心悦目,可不像伊诺的卡片,总是把艺术家折腾得够呛。
这里我得提一下另一位才华出众的吉他手阿德里安·比劳(Adrian Belew)。卡洛斯·阿洛玛被伊诺叫去打鼓之后,比劳就被拉进了鲍伊和伊诺的创作团队。他刚把芬达吉他接上电源,伊诺、维斯康蒂和鲍伊就让他演奏一条他从未听过的音轨。看到阿洛玛打鼓,比劳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鲍伊就说:“阿洛玛数到三的时候,你就开始。”“哪一个调?”比劳问,得到的回答却是“随便”。
“(这话)就像一辆突然闯进我大脑的火车,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紧紧抓住它。”比劳后来回忆说。
“可怜的比劳,还好他凭出色的技巧处理得很好。”伊诺说,“不过,换了现在,我可能不会那么做了。”伊诺若有所思,“我当时不太懂音乐人……没考虑到我这样是在折磨他们。”伊诺承认他的和弦实验对比劳、阿洛玛以及其他音乐人来说有些“残忍”,他们已经习惯于以常规方式创作音乐,这让他们更舒服。当伊诺要求他们在录音棚里演奏黑板上随意拼凑的和弦时,他们的创作方式被彻底颠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