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梅
僻静的院落里传来一阵皮鞭声。
一名衣衫凌乱的女子正被几名壮汉按倒在地,身上鞭痕交错,皮肉翻卷。
她的身前,一名中年美妇持鞭而立,鞭稍上滴着血,鲜红而腥甜。美妇人望着地上的女子,盛妆的脸上带有残忍的笑意,她高傲开口,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青梅啊青梅,想你当初嫁进周府之时多么狐媚风光,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今天?”
地上,名唤青梅的女子低垂着头,不知是因为疼得无法言语还是不屑作答,只是急促地喘息着,没有说话。
那美妇人见她不语,却是大怒,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扯住青梅的长发。“好你个小贱人,在我面前也敢装腔作势!”
美妇人说着,啪啪两声左右开弓,给了她两记重重的耳光。青梅被她扯住长发,头向后高高仰起,根本无法闪避——两记耳光一过,那原本小巧的脸顿时高高肿了起来。
美妇人望着她的脸,嫌恶又得意地笑了起来:“瞧瞧你自己,原本好好的一张脸如今成了什么样子……当初可真是我见忧怜,现在却连鬼都不如!”
美妇人恶毒地说完,笑声更响,身边的几个壮汉也跟着美妇人一起放声大笑——是啊,这张脸,这是一张怎样的脸!
清晨冰冷的阳光照在青梅的脸上,毫不留情地照出她脸上那道伤痕——
那是一道旧伤痕,又深又长,从左方眉骨处倾斜向下,穿过鼻梁,一直延伸至右侧唇角下方。狰狞恐怖的伤痕扭曲了青梅的面孔,使这张原本娇艳美丽的脸看起来无比丑陋吓人。无人可以想象,眼前这名有着厉鬼般面容的女子竟是当年的城北第一美人。
“青梅啊青梅,枉费你向来以容貌自恃,可如今却变得那么丑,真是好笑。”
美妇人仍然在笑,被人拉扯着半跪半匍在地上的青梅却痛苦地咬紧嘴唇。
是啊……当初的她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三年前,当她以侍妾身份嫁进周府时,年轻美貌的她立即得到了大理寺卿周大人的宠爱,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周大人便喜新厌旧,又和别的女子打得火热,而青梅却因在得宠之时持宠自傲,得罪了周大人的原配赵氏——眼前的这名美妇人,于是引来了赵氏的疯狂报复。
她永远记得自己被赵氏毁容那天,天空飘着细密的雨,那恶毒的妇人用锋锐的匕首刺进她的血肉,椎心刺骨的惊怖和疼痛。想到这里,她的眼神愈加绝望。
“哟,瞧你摆出这种如丧考妣的神情给谁看?相公么?可惜他永远不会再看你这丑八怪一眼……或者是另有其人?”美妇人狡诈地笑了起来,“莫非是给张大人看的?”
据说翰林编修张书冼原是青梅指腹为婚的夫君,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如果不是当年青梅嫌弃尚未入仕的张书冼家贫,也不会悔婚,嫁入豪门为妾。……费尽心思地想着攀高枝,殊不知高枝岂是如此好攀?想到这里,美妇人笑得更欢了。
然而,青梅原本无神的目光在听闻此言后陡然凌厉起来,直勾勾地瞪着赵氏,几乎要喷出火来。赵氏心中一惊,吓得松开手中的头发,连连后退几步。
“呸!小贱人你瞪给谁看!以后还有你受的!给我掌嘴!”一阵劈劈啪啪的掌嘴之声响起又落下,赵氏望着地上青梅那张几乎不能称之为脸的脸,不禁又笑了。
“事到如今,你的张大人可救不了你,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他自身难保了——听相公说,他被牵连进了历州巡抚的贪污案,眼下被关在大理寺天牢里。怕是活不成了呢……”赵氏讥诮地说,眸中恶意闪动。她转身带起一阵环佩的声响,“我们走!”
院中的人潮水般退去,只余下青梅孤零零的一人,遍体鳞伤地倒在血泊之中。
书冼……书冼!可真出事了?!
梦中的血海扑面而来,女子尖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额上的冷汗涔涔落下。
不记得已经多少时日了……自从那天从赵氏口中得知书冼入狱的消息后,青梅便夜夜无眠。偶有好不容易阂上眼的时候,总是会被噩梦惊醒——梦中,张书冼被人押去午门行刑,他的头颅滚落下来,腔子里的鲜血喷涌而出,变成一片血海!
书冼……老天保佑,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青梅双手紧握在胸前,颤抖着嘴唇,默默祈祝着。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照得女子的身影单薄而苍白。
青梅曾私下里向人反复打听过,知道张书冼被牵连进历州受贿案一事属实……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为他但惊受怕,也要偷偷地背着人,即使是偷偷地背着人,也不得不忍受正夫人赵氏心血来潮时的羞辱与嘲讽……想到这里,青梅失声痛哭起来。
是啊……她的生活里除了忍耐和噩梦,已经一无所有……
几日后。
一名女子以青纱覆面,撑伞行于朱雀大道旁的青石古巷中。
古巷深处烟水迷朦,暗香浮动。女子纤瘦的身影在尽头处的一间院落前停了下来。
院落不大,院门半掩,门前疏疏地种着几丛兰草,兰草掩映处露出一块古旧的石碑,碑上用镌秀的小纂雕着三个字:承香苑。
虽不起眼,可听人说这是全雍京最好的调香铺子。
她抬手扣门,不多时,门便“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
门内走出一名黑衣男子,身形修长,容貌俊美,一头及腰长发用暗金色发带整齐地束在胸前,优雅地立于细雨中。他微微弯腰朝女子鞠了一躬,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扬了起来:“不知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妾身青梅,是来请紫苏公子赐香的。”青梅说罢,向门前的黑衣男子福了一福。
黑衣男子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一眼,道:“请随我来。”
她随男子走进去。一路上雨丝缭绕,水气氤氲。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香,似花非花,似麝非麝,待仔细辨别时,却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青梅只觉那香飘忽若梦,清甜幽凉,渐渐地仿佛行走于云端之上,忘却心头烦恼,连心都要醉了。
也不知行了多久,耳边只听那黑衣男子淡淡一声:“到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时,却见一座精致木屋立于眼前。
男子引她步入其中,替她泡好一杯上等花茶,又行礼:“姑娘请在此稍候,我去请公子过来。”说毕,返身退出房间。
青梅环顾四周,发现房间不大,却极精致,四面的移门敞开着,紫竹垂帘被人卷起来,现出帘外春色。她转头,见西边廊下的树梢上正自结着青梅。那小小的梅子在烟丝细雨中凝着露珠,轻悠悠地颤着。
那青梅原本不是稀罕之物,她却痴痴地看得有些出神。
正当此时,房间一侧的屏风后传来一阵细碎轻响,一名公子手持折扇走了出来。
青梅并未察觉到那公子的到来,公子身后的黑衣男子欲出声提醒,却被公子抬手制止了。他的唇角微微带笑,有些漫不经心地斜倚在绘着竹枝兰草的屏风旁,眼眸深处却似藏着敏锐的光,静静地看着观赏青梅的女子。
那青涩的梅子让青梅想起昔年未嫁之时,曾有一名邻家少年日日与她一起——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那是怎样一段美好的日子……可惜她与他缘浅福薄,她贪恋富贵斩断了这份姻缘,可谁料想她自己也如青梅一般,在短暂的青涩美丽之后便被人毫不留情地摘取,碾碎风干,揉捏成各种各样的丑陋形状……
想到这里,青梅面纱后的神色黯淡下去。
一阵风吹来,卷起女子的面纱,面纱下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那女子慌忙抓紧了面纱,回头看时,却见一名公子站在身后。
那公子意态慵懒,容色清丽,身着一袭华丽的淡绯色长袍,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如沉水似丝缎,竟美得不似人间所有。
她看得有些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料想这位就是紫苏公子,连忙行礼。“不知公子在此,请恕妾身失礼。”也不知这美丽的公子是否看见她丑陋的容貌,她不免有些心慌意乱。
“姑娘不必如此拘束的。”紫苏轻笑,话锋一转,“可是在意脸上的伤?”
她一呆,未曾想他一出言便是如此伤人,不由心中一痛,咬唇不答。
紫苏不以为意,仍是微笑:“既然姑娘如此在意,那么,我替姑娘去除如何?”
“去除?”她又是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的伤痕是三年前赵氏所为,新伤之时深可见骨,如今即使愈合,终不免留下一条皮肉翻卷的疤痕。青梅曾私下里求访过许多大夫,他们都道这张脸一辈子也无法复原了,而她亦早已绝望。
可如今,竟在一名陌生公子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紫苏展开折扇,带起一缕幽凉的香。“姑娘可愿信我?”
望着那公子微笑的眼睛,她不由得着了魔,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她被安顿在一张藤骨躺椅上,那公子手势轻柔地揭下她面上的纱。她微微挣扎了一下,有些不安地抗拒。然而,面对那张狰狞的脸,紫苏的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那名富贵美丽的公子依然和颜悦色,仔细地将一种白色的药膏抹在她的脸上。
药膏清凉温润,青梅终于渐渐放松下来。近距离看那公子,却见他眸如凝墨,肌肤细腻,他的容颜是如此精致,不见丝毫瑕疵,她不由又看得有些呆了。
“姑娘在看什么?”紫苏的声音柔和而诱惑。
“我……”青梅不由得脸上一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生得像公子这般好看的人。”
枉费自己被人称为城北第一美人,可即使是在未被毁容之时,恐怕也比不上眼前这位公子一丝一毫。“公子这样的容颜真是让女子都嫉妒,何况您又是如此富贵。”
“富贵与美貌,自然都是极好的东西,”紫苏闻言,却淡淡答,“只是人生在世,却有许多比这些更珍贵的东西。”
“公子美貌与富贵兼得,身处其中,自然也就不在意了,不知羡煞多少旁人。”青梅说着,不由苦笑起来,“这话由公子口中说来,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说话间,紫苏已将药膏涂抹完毕,微笑道,“好了。”
青梅只觉得脸上一片清凉,将信将疑地站起身来,犹豫着伸出双手抚上脸颊。
一摸之下,原本扭曲不平的脸竟光洁如初,她不由得又惊又喜,抬起头时,见之前引她进屋的黑衣男子不知何时拿了面镜子,沉默着递与她。
青梅望着镜中自己,见容颜果真恢复如初,不禁转身对紫苏盈盈拜谢:“多谢公子——妾身真像做梦一样……”
“这不是梦。”紫苏依然淡淡微笑,将剩下的药膏递与青梅,“这个你拿去,以后受了什么损伤,涂上去就会没事了。”他早瞥见青梅腕上陈旧的伤痕,料想这具身体也是伤痕累累,只是不便说穿。
青梅感激地收下药膏,哪个女子不爱美?
可不知为何,最初的欣喜过后,青梅的神色却又黯淡下去。
“姑娘是来这里求香的罢?”紫苏以折扇掩口,一双凝墨般的眸子带着神秘的笑。
“是。”青梅想起正事,道,“妾身是想请公子赐一支安眠的香。”
“安眠?”
“妾身近日夜夜噩梦,想驱走这些不祥的梦魇……”青梅对紫苏心怀感激和信任,不由放下戒心,缓缓道来,“妾身……我……原本是城北市井中一名铁匠的女儿,在我未出生时,爹爹便为我指腹为婚,许给了邻家的独子张书冼。”
“我与书冼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书冼生得一表人才,待我也好,可我、可我总是嫌他家贫,不想嫁给他过市井生活,受一辈子的苦。”青梅深深吸了口气。
“三年前爹爹过世了,我无依无靠,书冼便要迎我入门。我看不上当时尚无成就的他,悔了婚,嫁给大理寺卿周大人作妾。嫁进去后很是风光了几天,也因此得罪了周大人的原配赵氏夫人。可周大人是个喜新厌旧之人,不久之后便厌倦了我,另结新欢。于是我日日与明月孤影相伴,赵氏却找到了报复的机会,三不五时地过来折磨我……我这张脸,便是这样被毁去的。”
青梅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中幽幽回响,“后来我得知,书冼因我悔婚发奋图强,终于做上翰林编修。我真为他高兴……那时的我已经知道,这世上只有他是真心待我好的。可好景不长,前些日子我听说他被牵连入一桩受贿案,获罪入狱十分危险,于是我便夜夜噩梦,梦见他、梦见他……”
青梅说不下去了,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过女子苍白的脸。
紫苏望着她,目光中带有依稀的同情。是个不祥的梦罢?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想要除去这个不好的征兆。这已是身为女子的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姑娘,不,如夫人……对您而言,富贵与他哪个更重要?”
青梅因紫苏的问题呆了一呆,忽然以手掩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紫苏不出声地叹息,“我知道您要的是什么香了,这就去为您取来。”
身着华丽绯衣的公子转身绕到廊下,伸出白皙的手臂折了一支青梅,又折转身子往内堂去了。
青梅渐渐止了泪水,安静地等待着。
不多时,便见紫苏捧了只木匣出来,匣子上的花纹清新淡雅,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匣青绿色香片。
“此香名为青梅,与您同名哟。”紫苏的微笑神秘莫测。
青梅望着那匣青绿,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捻。她从紫苏手中接过那匣香,又将自己手上的玉镯褪了下来,“多谢公子赐香……不知这只镯子是否可抵香资……”
青梅的神色有些尴尬,她失宠已久,身边银两不多,就连这只玉镯也是好不容易才保存下来。她原本以为来此买香就如在庙前买供香一样,费不了几文钱,可走进承香苑却发现,这里的环境静谧优美,主人优雅尊贵,香气缥缈令人如入仙境,更况且,这里的摆设无一不精致,一看就知价值不菲。想必这香也是很名贵的罢?还有那些奇妙的白色药膏……不知一只玉镯是否可抵价?
正忐忑间,却听紫苏悦耳的声音传来——
“不必那么多。如夫人用过之后若觉得满意,再来付钱便成。”
青梅一怔,神色间的尴尬立时化为感激,她朝紫苏深深弯下腰去——
“那么,多谢公子了。”
青梅回到府中,是夜,在房中燃上那与自己同名的香。
香气缭绕中,她渐渐沉睡过去,清冷的月光下,那幽幽的青烟好似活了一般,悄然钻入她的耳鼻七窍……
那是一个青色的梦,如烟似雾,虚无缥缈……
梦中有一缕淡淡的青梅香,布衣少女与邻家少年在山野间追逐嬉笑,她跌倒受伤,他便关切地察视;她想吃树梢枝头青青的梅子,他便费劲力气替她采摘……他永远温和地笑着,永远注视着她。梦中的时光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怀念,不愿醒来……
她终于明白,原来,那就是幸福。
梦醒时分,她泪湿被褥。
只有失去过,才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只有失去过,才会懂得珍惜。
她望着不知何时已经燃尽的青绿色香片,想要重新和书冼在一起的渴望变得越发热烈。她双手握拳,凝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那名神秘公子给的药膏还在,青梅将它取出来,尽数涂抹在身上的伤痕处。
那些新旧不一的丑陋伤痕在药膏的作用下迅速消失不见,青梅抚摩着自己光洁如新的肌肤,又翻箱倒柜地找出自己最漂亮的衣服,仔细打扮起来……
数日后的清晨。
紫苏如往常一般手持剪刀,为承香苑的草木修枝剪叶。
清晨的露水滴落下来,空灵如梦,滴到紫苏的衣襟上,淡淡晕染开来,在幽凉白绸上留下一圈清浅的印迹。紫苏浓密的睫毛亦沾着露气,微微低垂着,正自凝神。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黑衣男子自外行来,待到紫苏近前,却不由皱紧了眉。“公子,天凉露重,您这几日本就身体不适,怎么就出来了。”辛夷的声音中带着责怪。
紫苏闻言,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
“今日起得早,左右也无事,思量着这些泽兰该剪剪了,便出来活动活动……对了辛夷,我方才熬了银耳粥,正等你回来一起用早膳呢。”
“我去夜家医馆为公子拣药了——夜二公子说,这几日天气变化大,请公子注意保养,夜二公子也将于近几日上门,再为您诊一下脉。”辛夷道。
公子的身体向来不甚好,畏寒怕热,还有心痛的毛病——这么多年了,辛夷几乎将全天下的名医都请遍了,可公子年年吃药,却年年不见好。
想到这里,辛夷的神色不免有些忧虑。
“别总是板着一张脸,会老的哟。”紫苏侧着头望着他,笑道,“莫非是嫌弃我熬的粥不好吃,不想尝?”
“您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辛夷苦笑,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公子亲手熬的粥?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亲自下过厨,今日是怎么了?
不过,公子亲手熬制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辛夷,不要怀疑我的水平哦。”紫苏的微笑有些阴森,“别露出那副好象被人逼着服毒的神情。”
“辛夷不敢。”辛夷连忙说道,转移话题,“这几日街上贴了许多告示,悬赏通缉大理寺卿周大人的妾室青梅和逃犯张书冼。”
“哦?”紫苏微一挑眉,饶有兴味地望着他。
辛夷接着说下去:“市井中议论纷纷,都说青梅姑娘早在三年前就被赵氏毁容,如今不知怎的,脸上身上的伤痕都消失不见,肌肤光洁如初,重新获得周大人的欢心。可青梅姑娘却趁与周大人同床共枕之夜,偷了周大人的令符,潜入天牢将犯事的翰林编修张书冼救了出来,两人一同私奔,不知所踪……”
“真是一段动人的故事呢。”紫苏轻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看来,那女子终究是选择了青梅竹马的幸福,抛弃了富贵与荣华。
“公子早就知道?”辛夷见紫苏的神情,不由有些狐疑。
“青梅之香是净化人心的香,它能让人想起最初的纯粹与渴望。”紫苏淡笑着解释。
正在此时,一阵敲门声传来,轻而急促,在雨后的清晨分外清晰。
辛夷转头,见紫苏脸上浮现出神秘莫测的微笑,蓦地了然,苦笑说道:“看来公子大清早的起来熬粥,等的恐怕另有其人。”
语毕,他便迎上前去,替来人拉开院门。
门外现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皆是衣衫褴褛,一身狼狈。
辛夷有些惊讶:“青梅姑娘?!这位是……”
“欢迎再次驾临承香苑,青梅姑娘。正巧有些银耳粥,若不嫌弃就进来用个膳吧。”紫苏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从辛夷身后传来。
青梅望了紫苏一眼,深深行礼:“如此便叨扰了。”
辛夷猜想这两人一定是饿极了,银耳粥不多时便被吃得一干二净。紫苏轻摇折扇在旁边看两人狼吞虎咽,倒是辛夷觉得甚是可惜,公子难得亲自下厨,却偏偏……
“可还合胃口?”紫苏笑眯眯地看两人吃完,问道。
“我们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多谢公子盛情款待。”青梅身边的男子——张书冼长揖回答。
“两位喜欢就好,若是不够还有。”
“不敢再劳烦公子,我们已经很饱了。”这次开口的却是青梅。
她说的是实话,虽然只是一碗银耳粥下肚,可已经几天未曾进食的她已觉很饱,更难得的是精神也随之清明起来,连日来逃亡的劳顿被一扫而光。
这位紫苏公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有许多如此神奇的物事?
青梅心下疑惑,却忍着没问。她拉着张书冼,朝紫苏盈盈下拜:“我与书冼目前被朝廷通缉,不便在此处多留,连累公子——此次前来,为的是拜谢公子的恩情。”
“这一切都是姑娘自己的选择,与紫苏并无关系。”紫苏慵懒微笑。
“不,若不是公子的香让我想起了那段美好的日子,让我醒悟了比荣华富贵更重要的是什么……若不是公子的药膏让我恢复了容貌,使我得以接近周大人取得令符……那么,如今的青梅仍旧只是一个忍辱偷生的女子,而书冼他……也将被政敌陷害,处以极刑……”青梅感激地望着紫苏,“公子对我们的恩情,有如再生父母。”
“姑娘言重了。两位只需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以后好好过日子。”
听闻紫苏的话,两名年轻人相视一笑,目光中充满幸福的味道。
“对了,紫苏公子……非常抱歉,书冼从天牢里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而我又决定不带走周家的分毫物品,因此并没有什么可给公子作为香资的……”青梅红着脸嗫嚅说着。
一旁的张书冼接了下去,“可是我们必当回报公子的恩情,待我们日后赚了钱,将分文不少地还给公子,同时,公子若有任何用得着我张书冼的地方,请尽管差遣,张书冼愿做牛做马回报公子!”
“无妨的,我并不缺那点银子。”紫苏说着,转头吩咐身后的辛夷,“辛夷,去把我房里的那只锦匣取来。”
辛夷依言取来,紫苏接过,递于两人。
“这里面是一点碎银,虽然不多,但足够你们应付逃亡生活。”
“公子……这、这万万不可!”两名年轻人异口同声地推辞,“我们已经受了公子太多恩惠,这叫我们如何担当得起?!”
“没有什么担当不担当的,两位就当是帮我一个忙。”紫苏道。
青梅与张书冼俱是一怔,“帮忙?”
“是。我曾经犯下弥天大错,惟有多做善事才能弥补……帮了两位就相当于帮了自己。如果两位不肯接受,那便是不肯帮紫苏减轻罪业。”
这样的公子身上到底会有什么罪孽?
两人狐疑地看着紫苏,见他目光诚恳,神情中却似藏着淡淡的忧郁。
他们踌躇半晌,终于不再坚持,说道:“如此,我们便收下公子的馈赠。待日后情形好转,必当加倍回报公子!”
两人说完,又深深拜谢,这才起身相携离去。
我曾经犯下弥天大错……
辛夷站在紫苏身后,望着公子瘦削的身影,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句不祥的话。
追随公子已经许多年了,初见面时公子便是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在这世间漂泊。辛夷不知道紫苏的过去,紫苏从不提起,辛夷便也不问。然而,他知道公子其实是不快乐的。虽然时时微笑着,可笑容深处却似深藏着不为人知的忧郁,偶尔,便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来。他的公子是个不快乐的人,把悲伤刻在骨子里……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
“起风了,看这情形怕是要下雨,公子请回房罢……药也已经熬好了。”辛夷出声唤紫苏。
廊下,那名美丽的公子回过头来,双眉愁苦地皱起:“又要吃药了么?明明没用,辛夷,为什么你天天逼我?”
“这些药虽然不能根治公子的病,可也起着滋补的作用。”辛夷的回答斩钉截铁,内心却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个公子明明有着泰山崩于眼前也面不改色的本事,可偏偏怕苦草药苦涩,这么多年了没有丝毫改善。
“可是……好苦……”果不其然,紫苏的声音委屈传来。
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辛夷头疼地想,为什么紫苏公子在人前永远那么从容镇定,可一旦私下相处之时,却是这样一种德行。
“喝完药可以用桂花茶漱口。”
“可是……”不能在药里加点蜜糖吗。
“其他的想也别想。”蜜糖会破坏药的功效,夜二公子特地关照过。
辛夷低头,对上紫苏愈加委屈的眼神,叹道:“公子如此富贵美貌,又调得一手好香,多少世人为之心折,可为何却为这点小事计较耍赖,形同三岁小孩……”
“富贵与美貌固然重要,可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这话在公子说来,可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清苦的药香漂浮在承香苑的空气中,今日也依旧是个平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