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家(《刺杀小说家》原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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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光明堂(4)

有段时间她不说话了,专心擦着窗户,讲堂里安静无比,只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我看着她的头发快要接触到房顶,她的身体在梯子上展开,像极了我举起的姑鸟儿。她在跳舞吧,不知和谁。这时楼下有自行车声,“哗”,停住了。三姑从梯子上下来,抹布扔在水里,一手拽着裙子边,一手放在胸口,看着门。不是林牧师。是老高。他的额头又是亮晶晶的,站在门口没走进来,头上身上都是雪,他说,雅风,出来一下。她回头去拿抹布说,忙呢。老高说,出来一下,有事儿和你说。三姑不动,在水里把抹布揉来揉去。老高说,林牧师让人捅了。三姑站起来转过身,老高说,在胡同口,离这儿二百米。三姑把抹布拧干,手擦了擦说,死了吗?老高说,死了。三姑看也没看我,跟着他往外走,我跟到门口,想起来姑鸟儿还在楼上睡着,就上楼把姑鸟儿抱起,用军大衣裹着,背上自己的书包,跑下楼。胡同口已围了不少人,林牧师脸冲下倒着,双腿笔直,礼帽在不远处的地上,一大片血,路灯在路的另一边亮着,似乎是肠子流了出来,沾着土,我看见他的脖子后面有个文身,是一对翅膀。大雪飞舞,朝林牧师身上扑着。三姑和老高站在近前,有人说,已经去派出所找人了。三姑盲目地摆了摆手,说,看见人了吗?没有人回答。她蹲下,翻了翻林牧师风衣的衣兜。左兜里是那本《圣经》,干净的,右兜里翻出一条粉色的丝巾,春天戴的,新的,带着标签,但是沾了点血。三姑把《圣经》夹在胳膊底下,丝巾展开了看,然后她把林牧师翻过来,我看见他的前胸和肚子有两大片血迹,嘴巴微张,下巴松弛,眼睛闭着,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三姑把他的风衣脱下来,盖在他身上。这时有人喊,阁楼塌了。我回头看,大雪把光明堂压低了半截,阁楼的木头垮下来,搭在房檐上。老高说,操他妈的,哪有这么大的雪?撒腿向光明堂跑,跑到几步折了回来,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三姑披上。然后又向光明堂跑过去,好多人跟着跑,有人冲进家门,拎了一把铁锹。

三姑站了一会,有几次她蹲了下来,重又站起。中途她走到路灯底下,把《圣经》翻了翻,来回踱步,一手打着手势,在这儿呢,亚伯拉罕回答,我听见她小声说。然后又放进老高的外兜里。终于她好像发现了我,在老高的里怀和外兜摸,摸出二十块钱,说,带着姑鸟儿回家,兴许你爸已经回来了。我说,不能。她说,那你就带着姑鸟儿在你家等他,跟姑鸟儿说,我有点事情要办,回头去找你们。我说,你别走,我腿硬,当不了姑鸟儿的伴儿。她说,我永远是你三姑,肯定去找你们,跟你爸说,姑鸟儿吃的喝的,都记在账上,我不欠他,回头我跟你要人。我说,你到哪去?她拍了拍衣袋,什么也没说,然后把丝巾的标签撕下,系在脖子上,向着南面走去。南面堆着一片被伐倒的圆木,再往南我不知道是哪里,是不是那辆绿皮火车奔赴的土地。她没回头看林牧师,也没回头看我,风吹着丝巾,扬起带血的斑点,路灯照着她的影子,一会就不见了。

我从书包里掏出地图,背着姑鸟儿朝家的方向走。走过煤电四营的东门,有点迷路,这片土地夜晚的模样极其陌生,我在地图上寻找,下决心朝着一个方向走。姑鸟儿的头枕在我脖子上,发烫,我抓了把雪给她抹了抹,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不知多少时候,又看见煤电四营的西门,知道是在兜圈子,于是换了一个方向,重新走去。走了一会,突然看见黑暗里有人看我,我吓得身上软了,但是没跑,那人一动不动,外貌敦实。我说,我不认识你,我要回家。那人并不回答。我走过去,发现是那个雪人,少一只眼睛,漠然看我。这时我发现姑鸟儿醒了,她看着我的地图说,哥,你这地图上有美国吗?我说,有,不远遐儿。她闭上眼睛继续睡了。我提着一口气,在黑暗里用力走着,并在心里暗暗祈祷,父亲已经回来了。

所有的屋檐上都有雪,蓬松洁白,可是路中间的雪已经黑了,雪已经不是雪,给踩成了冰和泥。北风呼啸,路上柳丁帮姥姥抱着茶蛋箱,热乎乎的,倒是不冷,但是真沉,上面有根麻绳,不知道姥姥每天怎么背来的。柳丁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其他的意义,甲乙丙丁,后面还有几个,他知道,但是就常用的范畴来看,丁是最末的一个,这让他时常感到不太得劲儿。他问姥姥,为什么给他起这么一个名字?这条街前后有不少年龄相仿的孩子,虽然各有各的绰号的,但是大名叫出来都很体面,杨旭,孙天博,连大老肥的真名都叫董佳远,虽然他是个哑巴,自己叫不出,但是会写。姥姥说,耽误吗?他说,倒是不耽误什么事儿,就是觉得有点,老师说,你这名字倒是好叫,就是有点不像大名,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姥姥回头看了一眼艳粉初中的方向,说,有这精神头,把书好好念念,等你姥要死了,给你姥一口好吃的。柳丁说,包袱里没有个纸条,我妈写的我的名字?姥姥说,没有,纸条倒有,你妈就说她去北京,孩子我先帮着管,很快就回来接你。良心让狗吃了。柳丁说,纸条呢?姥姥说,扔了。柳丁说,姓柳是随你,但是为什么会想到丁字儿呢?快到家时,柳姥姥伸手一指,你妈把你扔在门口这个路口。柳丁说,你跟我说过。姥姥说,这不是一个丁字路吗?柳丁说,哦,丁字路。于是在1993年的冬天,柳丁十三岁的时候,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名字的来历,但是他想了想,不准备跟老师说。这天是周六,他刚被留了一级,原先的老师已经不是他的老师了。

此时柳丁已经长到一米七零左右,一百二十来斤。前一天在学校打了一架,把两个初三的孩子打坏了,一个骨折,一个脑震荡,本来要把他送到工读学校,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时候因为一点小事情他就动手,打到后来,因为什么动手都已经忘了。姥姥到学校去闹,先提出请人家吃茶蛋,未果,然后便当着对方孩子的家长,在校长室的水泥地上打滚,说自己是五保户,把他弄走就等于要她的命,如果是这样,给条绳子,在这儿吊死省事儿。对方的家长看了看,姥姥不到一米六,穿着一条脏棉裤,上面都是油点,脚上一双黑棉鞋,脚后的鞋帮都踩没了,露着黢黑的脚后跟,都是冻疮。于是不再追究,给柳丁留了一级,同学们都读了初二,换教室,上二楼,他却得下一层楼,明天开始就跟初一的孩子一起上课。校长把事情处理完,家长们按了手印,校长问姥姥,你平常都给柳丁吃什么?姥姥说,没啥正经的,有时候一天就一顿饭。校长说,那他怎么长这么高?姥姥说,也许是随他爸,也许他爸高。

柳丁的姥姥一辈子受过两次严重的刺激,一次是柳丁的姥爷在矿上死了,一起死的还有二十几人,当时因为悲伤的人挺多,所以也就没那么特别难受,你家死了男人,我家也死了,但是等事情过去,越想越受不了。第二次就是柳丁的妈妈把孩子扔在路口,从此杳无音信。相较之下,姥姥认为他的姥爷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艳粉街劳动,倒不算啥大事情,至少人还在。所以她的精神似乎有点毛病,也不是毛病,大概是容易波动,街坊都这么说,但是街坊也不认为她是疯子,只是说她受过刺激。柳姥姥识字,能背千字文,也能写毛笔字,祖上行医,原先是个大户,搬到艳粉街之前,她不工作,姥爷在大学里当干部,姥爷死了之后,也没搬出去,右派平反之后给了点政策,柳姥姥要了一点钱,要了一间平房,在这儿住惯了,姥爷的坟就在旧矿址的后面,她也不走了。那天从学校回来,柳丁一直不说话,姥姥问他,怎么着,你还有功了?柳丁过去见过姥姥犯病,但是没这么严重,这次动静有点大,过去犯病通常是下午,姥姥午睡,突然惊醒,慌忙做了一锅饭,盛一碗,扣在饭盒里,撒腿往外跑。柳丁知道,姥姥是要给姥爷送去,可是矿已经没了,姥爷也死了二十几年了,一会她自己就能回来。柳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姥,都说你受过刺激,这下坐实了。姥姥看了他一眼,从他的手里拿过茶蛋箱,放在炕上,说,还都不是为了你?你姥是装的。柳丁心里想,一个人装疯,是不是也有点不对,或者说,装疯的人是不是也已经疯了?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有点难过,因为他们俩的生活来源主要是靠姥姥在他们学校门口卖茶鸡蛋,大清早起来煮好,中午装在一个木箱子里,上面盖上小褥子,抱到学校门口去卖。这天的事儿,肯定会很快传出来,本来她在门口卖茶蛋,就让柳丁有点不自在,如果再传他的姥姥是个疯老婆子,柳丁书也不想念了,想到这里,他真想回去打上一架,就是那几个证人,都把他们打傻,谁也别说出去。但是那帮人已经散了,现在回去也打不全了。

柳丁在打架这件事情上有些天赋,不单是个子高,力气大,而且能够抓住重点,反应极快。遇见个子小的,他便抓住对方的头发往下按,抬起膝盖猛撞对方的面门,遇见个子高的,他一般都先发制人,照对方裆部一脚,然后冲着变低的下巴就是一拳。有时缠斗起来,他也很有韧性,即使被压在身下,也绝不求饶,伺机反击,一旦被他翻过身来,往往下手极重,不把脸打花绝不停手。但是从另一方面,在打架这件事情上,柳丁有些个性,他一般独来独往。艳粉初中有一些团伙,经常出去抢劫艳粉小学的学生,他们的书包装着纯钢的锯条,用布条缠出一个把儿,然后躲在树林里或者不起眼的拐角,有时抢几个钱,有时抢些游戏币子,有时抢一根香肠。柳丁不做这种事情,虽然这些人他大多认识,他们也认识他,但是彼此没什么往来,柳丁有时饿了,也会管同学要点吃的,方式比较温和,哎,给我吃口,一般情况下他认为这是一种商量,而且很少有人拒绝他。去抢劫陌生的孩子,这件事情他想过,但是总是提不起劲,他知道他不用带家伙,站在那里,就比小学生高两头,一扒拉对方就是一个跟头,但是这种方式他觉得有点不对头。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一个夏天,也被人抢过,那时他还没长起来,虽然奋起反击,还是被几个大孩子按住,不单抢走了他的盒饭,还扒掉了他的裤子,这让他感觉极为屈辱,他蹲在地上收拾书包,鼻子里的血不住地往外冒,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索性自己又给了鼻子两拳。盒饭是西红柿炒鸡蛋,大米饭,姥姥早起给他做的。每当想起这件事,他就想起了那种屈辱,光着屁股在地上捡东西,他甚至想起了自己没有父母,想起姥姥撇着小脚抱着木箱顶着太阳在校门口吆喝。第二天他弄了个麻袋,灌上沙子,挂在家门口的树杈上,每天对着它打一个小时。有时下了雨,沙子跟铁一样硬,他也打,手都肿起来,可是后来他再也没遇到抢劫他的人,就好像他们参透了他的内心,目睹了他把沙子装进麻袋的过程,然后机敏地避开了。

所以这天下午,柳丁跟着姥姥走回家的这段路程里,他又一次感到了屈辱和愤怒,不单是因为姥姥过火的表现,更是因为姥姥和他受到了一样的屈辱,而且似乎这种感觉在姥姥身上并没有多做停留,姥姥应该有些经验,估计姥爷死后,如此这般去矿上闹过,于是到了他这里便变成了双倍,变成了记忆的累加。那些真正实施过抢劫的大孩子,倒是从来不会被送到工读学校或者被留级,他们似乎从来不会被逮住,因为面对的永远是无法反抗的弱者,而柳丁打伤的高年级学生,其中一个好像是教务主任的亲戚,这才是重点,才是姥姥变疯的缘由。

柳丁打开箱子吃了两个茶鸡蛋,挺咸。刚入三九,玻璃上都是窗花。沙袋悬在树杈上,一动不动,如同已经结冰的水滴。所有的课程都没有意义了,因为从下周开始要重新开始,柳丁的成绩不差,尤其语文和历史学得不赖,他有一个好记性,不过因为数学物理的成绩不好,所以整体的成绩大概排在中游。又因为他经常挑事,所以给人一种成绩极差的错觉。概括来讲,老师喜欢单纯的学生,或者好,或者差,或者愿意读书,或者愿意打架,这样比较方便装进思维的抽屉里,柳丁的情况卡在当间,于是大部分老师便把他强行装进一个抽屉便于去管理。差生的抽屉。只有那个看门人,老赵,只有老赵似乎喜欢他,把他放进另一个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