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家(《刺杀小说家》原著小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光明堂(3)

走回来时,牌匾已经挂好,一面是“工人之家”,白底黑字,一面是“光明堂”,白底红字。今天下午讲堂没人,把煤和豆腐送到一楼的厨房,吃过了饭,姑鸟儿便跟着三姑去讲堂练舞。我看了一会,才知道为啥大家叫她姑鸟儿,真跟鸟儿一样。三姑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打开”,姑鸟儿把举在头上的脚向一边伸出,稍一踉跄,三姑一棍敲在脚踝上,“打开”。姑鸟儿又重来。我拿出作业在腿上写。过了一会三姑叫我,张默,你有劲儿吗?姑鸟儿说,他一手提着篮子回来的。三姑说,耽误你写作业不?我说,写好了。她说,来,把姑鸟儿举举。我走上讲台,三姑说,掐着她腰,举过头顶。我把她举起来,飘轻,比煤沉不了多少。三姑说,你坚持一会。她用棍子把姑鸟儿的脚挑起来。一下午过去,也出了一身汗,姑鸟儿挨了不少揍,我也挨了两棍子,不过揍姑鸟儿狠,揍我只是意思意思。晚上我和姑鸟儿端着盆回阁楼吃饭,讲堂来了一帮妇女,三姑教她们小合唱。晚上我抱着铺盖睡在讲台上,那小床确实睡不下三人,三姑给了我一个热水袋,讲堂虽硬,不过宽敞,可以乱滚,睡得也挺踏实。第二天上午去卖了啤酒罐和废纸屑,前晚我研究了廖澄湖的地图,发现光明堂略往北,有一棵大榕树,廖澄湖的地图标记的大部分都是建筑,只有这么一棵植物,旁边写着:榕树,南方植物,不知为何在这里活着一棵。高约二十五米,三人不可环抱,夏日树荫径六七米,可躺卧。人事代谢,你尤立于此。姑鸟儿不记得有这么一棵树,跟我打赌一定没有,我便拿着地图带姑鸟儿去找,结果发现树已经没了,不知被伐倒了多少年,只剩下粗大的树桩,覆着残雪,如同大地上的图章。姑鸟儿虽然赢了,却有点失望,说我的地图过时了。往回走时,有人给了点猪肉和酸菜,一并带了回来。下午练舞,我把姑鸟儿摔了一下,三姑把姑鸟儿打了两下,说她重心没对,我有点内疚,第二天给她买了点酒芯糖。我其实有五块钱,不过谁也不知道。

到了周六,晚上我自己睡在讲台上,想起我爸,不知他的新工作怎么样,当时应该要个地址,给他写封信,告诉他我挺好,三姑也挺好。三姑不像我妈,我妈不打我,但是心里想啥我不知道。三姑嘴和手都厉害,但是想什么我知道,比如她偶尔提起林牧师,就变得很严肃,明天林牧师要来布道,她今天就很兴奋,下午夸了姑鸟儿几句。有人传过不知林牧师住哪,好像每天住的地方都不同,也有人传,林牧师得了神启,可能很快要走,再往南去。三姑嘀咕,怕啥,真信的话哪不能跟着去?我从铺盖上坐起来,想着下午的动作,我只有“举”这么一个动作,我想让三姑再教我俩,我的腿也挺软,能凑合给姑鸟儿搭了伴儿。我从黑暗里站起,踢了踢腿,姑鸟儿把腿一拿就到了耳朵,应该是因为她个子矮。三姑每天起得很早,把小册子读一遍,读的时候不许我和姑鸟儿在场,然后就去扫院子,教人跳舞教人唱歌。有时示范唱两句,唱得很好,可是舞没见她正经跳过,都是讲。她走路很快,吃得不多,大姑的信她还没还我,不知她看没看。信里说,小富,我们家就这么一个老幺,也到了艳粉街,去看看。她不听我们的,闹得不欢而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能决定她的命运,也不能决定她孩子的命运。孩子是她的,她要生下来,她不愿意指认大刘,说他是特务,自己丢了单位,这些都是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事。我们记她的好,从小到大,她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她也有这本事,她对人毫无保留,她吃亏她也甘愿,你还没习惯?我们就是跟着大溜儿,她活的是个自个儿,一直这样,各有各的命,难说哪个更好,你说是不是?那封信父亲让我看了,没让我回,所以我记得很牢。我在讲台上走了两圈,明天林牧师又要开讲,我学着他打着手势,众人的眼光都在我身上,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说,打开,对,肩膀放松,脚呢,你的脚呢。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我赶紧钻进铺盖,眼睛盯着门口。没人进来。楼上似乎有动静,过了一会又有脚步声。是姑鸟儿,她穿着线衣线裤,抱着铺盖走了进来,放在讲台另一侧,离我足有五六米远,然后钻了进去。我走过去,看她闭着眼,头冲里。我把自己的热水袋递给她,说,三姑打你了?她没言语。我说,哭了?她说,没,快睡觉。我说,这讲台说好了给我睡,你说睡就睡,好像不行。她说,讲台成你们家的了?明天让我妈把你轰走,我自己睡这儿。这时楼上又有动静,有人压着嗓子说话。我说,你不说清楚,甭想睡,我精神了,一会准备翻俩跟头。她说,吹吧,腿跟棒子一样,劈叉都不会。我说,快说说,保不齐哪天手一滑,把你摔成傻子。她突然坐起来,看着我说,林牧师讲过,有个人叫约拿,在鲸鱼肚子待了三天三夜,没死,漂洋过海了,你说我能吗?我说,咋不能?鲸鱼肚子里很宽,比大船还舒服。她说,老高来了。我说,啥?她说,老高来了,他一星期总得来两回,这工人之家他说了算。我说,他家的?她说,不知道,反正他说了算,有人让他管。我说,前两天不也挂了牌子,叫光明堂。她说,那得他让挂。林牧师才来三个月,我们来这儿半年,老高在这儿四十年了。我妈说,他也崇拜林牧师,但是他那人脸变得快,跟他好怎么着都行,跟他不好他就整你,秋天的时候我们被他撵出去一次,后来又找回来了。我妈从来不把他当回事儿,每次来阁楼最后都是轰走,她说了,什么苦都吃过,不怕,不行就睡桥洞里。我说,问你个事儿,三姑就一直带着你单过?她说,废话,我们家就我们两个人。我说,她怎么从来不跳?有时我看她弄个身段,漂亮极了。她说,她发过誓,除了我爸,跟谁都不跳,睡吧。我不想睡,说,我想练个托举。姑鸟儿说,有病,大半夜练托举。我说,你那个大跳,我也会,比你跳得还远。我把被褥挪开,跳了两下,姑鸟儿乐了,说,鸭子啥样你啥样。我跳到讲台边,发现讲台边角的一块木板发霉了,用脚一碰,断了小半截。我说,嘿,这里头好像有东西。姑鸟儿爬过来看,我说,你胳膊细,够够,好像有个瓶子,纸包着。姑鸟儿脸巴子抵在讲台上,伸手去够。真有。牛皮纸包着。牛皮纸打开,里面包着几张白纸,白纸打开,是一个泥人像。一个女孩儿,没穿衣服,单腿站着,另一条腿向后伸。姑鸟儿,啥玩意?泥捏的?我说,好像是。姑鸟儿说,咋啥也没穿?我说,可能是没来得及,没来得及捏衣服。姑鸟儿说,嗯,确实捏得着急,你看这俩耳朵,都不一边大。我仔细看,还真是,一个耳朵很正常,耳廓,耳朵眼儿都有,另一个小了一圈,耳廓缩着,挡住耳朵眼,像是一块没发好的面团。我拿在手里看了一会,有点分量,泥人似笑非笑,好像有什么仅属于自己的心事。姑鸟儿伸手夺过来,把纸包回去,然后放在自己被窝里,说,睡觉。我说,啥意思?我先看着的。她说,别废话,我够出来的。我说,我要是没看着,你够个什么?她说,这光明堂是我们家住的,东西当然是我的,你没看见那个泥人是个跳舞的意思?更是我的了。我突然想起来廖澄湖的地图,在光明堂旁边画了个人像,我说,别急,容我想想,这里面肯定有典故。她说,别说话了,再说话我妈下来了。说完钻进被窝里,用被子把脑袋蒙住。我推了她几次,没有反应,我说,别一会放屁熏着自己。她也不出来。我只好也钻进被里睡了。

第二天傍晚,突然下起大雪,雪势之大,好像要把一冬的雪一次下完。林牧师的布道又很精彩,而且虽然下了大雪,这次比上次人还多,过道都站着人,我们的身边也挤了几个男女,身上还有雪花,无法轰走。三姑把姑鸟儿抱在腿上听着。她今天系了条旧丝巾,还略微画了点妆,可是变化不大,也可以说,效果不是很好,没有遮住黑眼圈。我在身后寻找上次那个老人,没有找到。今天林牧师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该隐杀兄的故事,一个是亚伯拉罕献子的故事。“一天,该隐拿了些田里的出产,做祭品供奉耶和华。亚伯也从羊群里挑了投胎生的羔子,捡最肥的献上。耶和华惠顾了亚伯和他的羊羔,却不接纳该隐和他的土产。该隐大怒,一脸阴沉。耶和华问该隐:你为什么沉下脸生气?你要是做对了,我自然会接纳。做得不对,罪就蜷伏在你的门口,垂涎窥伺。就看你能不能将它制服……该隐对弟弟亚伯说:咱们去田里走走!来到田间,该隐突然扑向弟弟,将他杀了……耶和华说,你干了什么啊……”姑鸟儿可能是因为昨儿晚折腾,发烧了,中午没吃多少饭,此时烧还没退,在三姑怀里昏昏欲睡。该隐,该隐,这个名字真好听。讲完了该隐,林牧师又讲亚伯拉罕,底下突然有人问,林牧师,你有孩子吗?林牧师没有回答,继续讲亚伯拉罕在祭坛上铺好木柴,把儿子捆了,然后举尖刀在手,对准儿子。底下又有人喊:林牧师,如果你有孩子,你会把他送到山上,让他做燔祭的羔羊吗?林牧师看着问他的人,说,我不知道,上帝没有熄灭我所有困惑,但是上帝指引我前行。《希伯来书》里有段话,送给这位朋友:是的,人都怕落入永生上帝的手里,但是其实那是得福,到头来要享永恒之福,每当上帝给我们训示,就聆听;当他将圣言置于我们面前,就诵读;当他伸手召唤,就回答:我在这儿。

祷告完了,林牧师拿着箱子走过来,我注意到三姑有些微微发抖,我放了五角钱,三姑说,张默,你带着姑鸟儿上楼,我和牧师说两句话。林牧师说,不用,这儿说吧,来的都是一家人。三姑抱着姑鸟儿说,听你讲了这么久,我想问你,如果我虔诚地侍奉上帝,上帝能听见我的愿望吗?林牧师说,能听见,但是不一定会实现,上帝有更广大的愿望,包含了你的。你的愿望就像一滴水,上帝的愿望就像大海。三姑说,一生中,如果上帝不停地试炼我,但是我看不到希望,我要如何信仰上帝,上帝在哪?林牧师说,你有所依赖吗?三姑想了想说,有。林牧师说,我们所依赖的,我们称之为上帝。你有良心吗?三姑说,有。林牧师说,良心是上帝的声音。他摸了摸姑鸟儿的头,说,姑鸟儿发烧了。三姑说,好像是昨晚冻着了。林牧师从兜里掏出几片扑热息痛说,这药我老随身带着,给姑鸟儿半片儿半片儿吃。三姑接过,说,刚才说到愿望,牧师知道我的愿望吗?林牧师顿了一下说,无法全知,知道一点。三姑说,牧师知道我的依赖吗?林牧师说,知道一点。三姑说,刚才你的布道,有句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林牧师说,什么话?三姑说,当你伸手召唤,就回答:我在这儿。南方远也不远,我没有家,我有这双腿,可以一直往南走。林牧师抱着箱子看着三姑,有那么几秒钟,我感觉他的眼睛变成了金色。最后他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向下个人走去。

散场之后,我和三姑打扫讲堂,姑鸟儿吃过了药,在阁楼上睡了。三姑哼着歌,把讲堂扫了两遍,然后又接了热水,开始擦窗户。我想帮忙,她说,你歇着,看你姑怎么干活。我就坐在长椅上,看她爬上梯子,去擦墙上的高窗,我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她说,你大姑的信我看了,她老了,算是半个明白人。当年你爸抽了我一嘴巴,说是因为我,他的档案里有了黑历史。我没还手,再也没回家,长这么大没人打过我。你大姑和你爸小时候都是闷葫芦,就我爱说。你爸还不如你大姑,有次让人打了,跟人家说,你等着,我找我妹去。你瞧他那点出息,你可别随他。我说,不能。她说,68年,大串连,家里就我去了,到哪吃饭都不给钱,认识不认识在火车上就一起唱歌。毛主席没看见,鞋挤没了,看见地下有别人的鞋,就穿着回来了。你大姑和你爸开始不让我去,等我回来,又缠着我问是不是看见了毛主席,我说看见了,满面红光,得有两米高,他们还真信了,后悔自己没去。我说,三姑,你还去过哪?她说,你爷你奶死,我都没在身边,现在想想,应该在,听他们给我留点话,你奶煮的大米粥,不放糖,但是是甜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