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跷跷板(2)
我坐在椅子上,也在发困,很想出去抽支烟,又怕他的滴流断了没人知道。早上我陪刘一朵过来,先在走廊抽了支烟,一个中年女人自己举着滴流瓶子,在那吸烟,她的肿瘤在肝脏,她告诉我是喝酒喝的,医生不让喝酒,赶忙学会了抽烟,儿子在外地,她没敢告诉他自己得病,正是晋升的关键时刻。她戴着绒线帽子,努力跟每一个陌生人交谈。我捏了捏脸颊,掀起被子看了看,没有排便,也没有出汗。血袋要没了,我按了按铃,没人来,只好自己走到医生办公室。一个大夫正在电脑上下处方,我说,502三床的血袋没了。他回头看我说,刘庆革?我说,是。他打了个电话给护士站,让他们去换血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CT图说,这是昨天照的脑部CT,不太乐观,你看这片阴影,边缘不规则。我说,他刚才跟我说,在窗台看着一只鸟,可是窗台没有鸟。他说,肿瘤已经到了脑部,症状因人而异,有的是疼,有的是健忘,有的是幻觉,也有的是都有,你明白吧。我说,明白。他说,你爸这状况,坚持不了多久,也许会昏迷,如果不昏迷,可能会非常痛苦,要有心理准备。已经坚持这么久,实属不易,你爸的求生欲望很强。我说,他不是我爸,我是他女儿的朋友。他说,哦,我是值班大夫,对家属不太熟,等他家人来,让他们来一趟。止疼药这么打下去,跟毒品差不多,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我说,知道了。
晚上刘一朵来了,我跟她说了一下,过了一会我姨来了,他们俩一起去了医生那,谈了半天。我叔醒了,看我在,说,你开几吨的吊车?我说,二十二吨半。他从被里面伸出手与我握了握说,我有事先走,雪天路滑,慢点开。然后又闭眼睡了。
刘一朵并没有告诉我谈话的结果,只是跟我说,她租了个床,这几天晚上也在这儿,让我先回家。我知道也许有了新情况,可是也没必要多问。除我之外,刘一朵有几个暧昧的对象,我是知道的。有天我在她微信里看到,一个人跟她说,二垒时间太长,想三垒。我也没问,这在我意料之中,只是下班之后推说有事,跟几个同事去洗了个澡。我总不能和她结合,虽说床上和谐,可是在某种层面上,友谊大于爱情。同事里有跟我要好的,女的,我也没事过去她工位看看。她是个钳工,比我矮一点,年年先进,就住在我家对面,鞍山人,我和她每天在一起吃饭,她能做极好的炸黄花鱼,每周末都做几条,分我半数。我喜欢吃鱼,如果老婆能烧一手好鱼,可能这一辈子就能坚持下来。但是我还是有点踌躇,刘一朵现在家里摊上了事儿,很多问题需要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再谈。
两天过去,刘一朵都没跟我联系,有几次我拿起手机,又放下,在这个关系里,还是让她主事比较好,其实我想问问我叔咋样了?可是这句话像客套,容易让她觉得我是在关心她,可是其实真的就是字面意思。她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点我深信不疑。第二天晚上,我和钳工去看了一场电影,她睡着了,电影有点科幻,有点闹,3D眼镜让人头晕。故事发生在未来,很老套,大概是从未来回到过去,为了更改现在,可是现在正在发生,我总怀疑已经被更改过多次,那又如何,不还是现在?结束之后我叫醒她,把她送到楼下,没有上楼,但是我们第一次接吻了,感觉很好,她的嘴唇结实,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肘,洗衣粉和我用的是一个牌子。回到家我爸正在用我的电脑下棋,他和我妈都已经退休两年,其实退休之前的二十年已经下岗,做过不少小买卖,在街边流窜,被驱赶,与城管厮打,争夺一口苞米锅,终于到了两年前,可以安心养老。我妈此时应该正在马路上和一群同龄人暴走,一路从和平区走到铁西区,可是效果并不明显,眼看胖了起来。我爸学会了用电脑下棋,还学会了下载作弊器,预感要输,退出了也不减少积分。等到开春,他就会回到路边摊,那并不只是下棋,还有许多话可以跟棋友说,有时候心理战比棋艺更重要。两人过去是战友,如今各玩各的,倒疏远起来,峥嵘岁月恍若隔世,闲时总是争吵。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玩手机,发现刘一朵在半小时前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在电影院静音,没有发觉。我打回去,刘一朵说,你死了?我说,没,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她说,我爸闹了一夜,非得要见你,非得要你陪护。我说,我何德何能?她说,你他妈还端起来,来不来?我说,我打个车,也许我到了他就睡了。她说,我等你。
我到了之后发现门口围了一群人,年龄都和我姨相仿,应该是我叔那头的亲属。我姨说一句话就哭一声,几个女眷也在抹眼泪。主治医生站在门口,正和他们小声商谈。医生说,你是小李?我说,我是。他说,谁也不让近前,就让你进去。也不知是哪来的劲儿,刚才把枕头扔我脸上了。我说,你脸没事儿吧?我进去看看,等他睡了喊你们。刘一朵罔顾医院的规定,正在抽烟,她推了我一把说,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说,真没听见,我打电话有时候你也没接。大夫说,都别着急,今晚应该没事儿,家属该休息休息,我今晚值班,放心。隔壁一个家属推开门探出头来,说,你们还有完没完,就你们家有病人?已是夜里十二点多,护士站就剩一个护士,眼皮发沉,正在用ipad看美剧。刘一朵走近我,把我抱住,说,想你了,等他睡了,你让我进去。我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我叔坐得挺直,正在用手够桌上的橘子,我把橘子递给他。他把橘子扒开说,给你吃。我说,我刚吃过饭,吃不下。他把橘子皮放回桌子上说,不吃也行,橘子这味也挺好闻。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说,叔,你困了就睡会。他说,我不困,想跟你聊会天,你困吗?我说,我睡得晚。他比我想象得平静,枕头在他身后,没有要飞出来的征兆,床边的吊瓶架上没有血袋,已经换成葡萄糖。他说,我跟你聊的事情,你不要跟一朵说,不要跟任何人说,永远别说,能答应我吗?我说,我就见过您一面,我答应了您也不一定相信。他说,我力气有限,没用的话不要讲,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跟别人聊不上。我说,好,如果您看得起我,您就说,我不说出去。他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眼睛比过去大了,通红,好像内心被什么催动,眼仁儿烧得如同火炭。他说,我有个军大衣,过去厂子发的,跟一朵说了,给你穿,吊车上冷,现在这些新东西都不如军大衣暖和。我说,谢谢您,就缺这么一个东西。他说,等我好了,你再还给我。我说,好,等您好了,我给您洗干净拿回来。他说,在柜子里,你自己拿。我怀疑是他的幻觉,如果没有会很尴尬,可是他在盯着我看,我不打开柜子恐怕是不行。柜子里果然有一件军大衣,洗得有点旧,不过一点没坏,我拿起穿上,大小正好,又暖和又敦实。他说,你转过身来我看看。我转过身去,他说,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我说,您抬举我。他说,我有个儿子,自从我病了,从来没来看过我。我心想,这倒是情理之中,钱这么宽裕,有个把私生子不足为奇,原来这就是他要跟我说的秘密。我说,您儿子在哪工作?他说,在银行,我给办进去的。我听着有点奇怪,说,叫什么?他说,叫刘一朵,姓刘的刘,一二三四的一,花朵的朵。我知道他是想窜了,说,现在年轻人都忙,等您好了好好批评他。他说,桌上有个止疼贴,你给我贴一下。止疼贴上没有中国字儿,但是上次架他去上厕所,看见他大腿上有一个,所以大概应该是贴到动脉上。我刚想掀被,他指了指太阳穴,说,贴这儿。我说,恐怕效果不好。他说,我头疼得不行,但是想把话说完,你给我贴上。止疼贴是个圆片儿,贴上之后搞得我叔有点滑稽,像是天桥上的瘪三。
他说,上次跟你说到甘沛元,这两天我又想起点事情。我说,您说。他说,1995年厂子不行了,我拉了一伙人自己干,但是肯定不能全叫着,养活不了那么些,就得先让一批人下岗。甘沛元是我发小,一起长大,我养了他这么多年,也算够意思了,就找他谈了一下,让他买断,钱比别人多五千,这钱我自己掏。他不答应,四处告我,威胁我要杀我全家。告我没用,那是大政策,不是我发明的,但是我发现他跟着一朵,那时一朵上初一,并不知道有人跟她,有一天我把他叫住,他从皮包里拿出一瓶硫酸,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走了。我说,您歇会。他的心率增加,已经到了一百六。他说,我一口气说完,害怕忘了。我想找人把他做了,可是想来想去,还得自己来。快过年了,厂子已经放假,我约他在车间办公室见面,给他拿点年货,谈一下把他招过来的事儿。我用扳子把他敲倒了,然后又拿尼龙绳勒了他的脖子。他一个人过,爱喝酒,孩子跟前妻,父母也早不理他,他不是管他们要钱,就是从家里偷东西。我确定他死了,眼睛比过去还突出,舌头也咬折了,我就把他拖到厂子尽里头的幼儿园,用铁锹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就在院子里跷跷板的底下。说完,我叔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汗,枕头湿了一片。我说,您喝点水吗?他摇了摇头。我想走,但是他好像没睡,这时候出去,恐怕会让他觉得我有点懦弱。他闭着眼睛说,我这两天做梦老梦见他,说我的行为他理解,可是能不能给他迁个地方,立块碑,没名字也行,这么多年老被孩子们在上面踩来踩去,有点不好受。我说,您放心,我给您办吧。他点点头说,动静要小,那厂子我找人看着呢,这么多年我花了不少钱,等我好了,我去给他烧纸,你是司机,你开车带我去。以后你就给我开车吧。我说,好,老司机了。
他终于睡熟了,呼吸极其轻微,我掀开被,看见尿不湿上一大片黑血,帮他换了,他也没醒。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他的胸口在起伏,有时候突然吸进一大口气,好像要吞掉这个病房的空气一样,然后慢慢地,游丝一般地呼出来。我推开门,发现人都已经散了,只有刘一朵靠在走廊的墙上,闭目沉思。她睁开眼说,睡了?我说,睡了。她说,我妈去买寿衣了,免得到时候抓瞎。我说,一点希望没有了吗?她说,他的身体里已经快没有血了,你明白吗?没有血了。她拉着我的手,走进病房,洗手间摆着她的护肤品和牙具。她洗漱完毕,脱光自己,抱着我钻进病房一角的行军床,军大衣我盖在暖气上,房间里实在太热,能遮一点是一点。我们抱了一会,谁也没有说话,我能听见我叔的呼吸声,或者说我小心翼翼地听着他的呼吸声,监控器时不时发出一点微小的声响,那是血压在缓慢地掉下来。她在我下巴底下说,到我上面来。我说,睡吧,叔能听见。她没有答言,伸手脱掉我的内裤。我翻起身压住她,她的眼睛里都是泪水,我抱着她,一动不动,她的眼泪蹭了我一脸,过了一会,她推了推我的肩膀,翻身冲外,没有了动静。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口干舌燥。刘一朵睡着了,身体蜷成一团。我穿上衣服走到我叔的床边,在他的保温瓶里喝了点水,水尚温,我叔微张着嘴,一动不动,裹在白色的寝具里,我趴在他耳边叫他,叔?叔?他没有反应。我等到他又吸上一口气,披上军大衣,离开了医院。
出租车司机开得飞快,冬天的深夜,路上几乎没有人,路边时有呕吐物,已经冻成硬坨儿。树木都秃了,像是铁做的。他认识小型拖拉机厂,说没人不认识,那曾经是效益最好的大工厂,现在没拆,一直烂在那里,地皮的权属不清。我站在大门口,发现厂子比我想象得还要大,如同巨兽一般盘踞于此,大门有五六米高,只是没有牌子,也没有灯。我从大门上面爬过去,跨过锋利的铁尖,刚一落地,门房的灯亮了。一个人拉开窗户探出头来,此人也许五十岁,也许六十,头发没白,可是脸上都是皱纹,下巴上全是胡子楂子,瞪着一双突出的大眼,看着我。手里拿着一只甩棍。他说,爬回去。我看着他的眼珠,一半在里头,一半在外头,好像随时能掉在地上。我说,甘沛元?他说,你谁啊?我说,干瞪?他说,哥们,你认识我?进来坐坐。他的屋子很小,从窗户里望,有一个煤炉子和一个小电视,煤炉上搁着水壶,墙上都结了冰。我呼出一口气说,我是刘庆革的司机。他说,你是庆革厂长的司机?他现在怎么样,每个月往我卡里打钱,好久没见过他了。我说,他挺好,老提起你,就是忙。我进去走一圈,一会回来我们聊聊。信得过吗?他说,大半夜的,就是走一圈?我说,就是走一圈,然后回来跟你喝点酒。他说,成,我把酒温上等你。
厂区的中央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两边是厂房,厂房都是铁门,有的锁了,有的锁已经坏了,风一吹嘎吱吱直响。有的已经空空如也,玻璃全都碎掉,有的还有生锈的生产线,工具箱倒在地上,我扶起来一个,发现里面有1996年的报纸。我顺着大路往里走,车间的墙上刷着字,大都斑驳,但是能认出大概,一车间是装配车间,二车间是维修车间,三车间是喷漆车间,一直到九车间,是检测车间。路的左侧,跟车间正对,有卫生所和工人之家,卫生所的地上还有滴流瓶子,上面写着青霉素,工人之家有个舞台,座椅烂了大半,东倒西歪。我走到路的尽头,右面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子弟幼儿园。走进去,看见一栋二层小楼,楼门紧锁。楼前的土地上,有一个跷跷板。我在跷跷板上坐了一会,虽然锈了,可是还能翘动,只是对面没有人,只能当椅子。坐了大概五分钟,我回到二车间,找到一根弯曲的铁条,回到跷跷板开始挖。土已经冻了,非常难对付,累得我满头大汗,大概挖了一个钟头,已经有了一个半米的小坑,什么也没有。我歇了一会,抽了支烟,发现汗要凉,赶紧继续挖。又挖了半米,看见一串骨头,应该是脚趾,我顺着脚趾往宽了挖,很小心,怕把骨头碰坏了。又花了大概四十分钟,看见了一副骸骨,平躺在坑里,不知此人生前多高,但是骨头是不大,也许人的骸骨都比真人要小。他的骨头里面杂着几块破布,是工作服。我盯着骨架看了一会,想了想城市周围的墓地,也许东头的那个棋盘山墓园不错,我给我爷扫墓去过,如果能订到南山的位置,居高临下,能够俯瞰半个城。
墓碑上该刻什么,一时想不出,名字也许没有,话总该写上几句。我裹着军大衣蹲在坑边想着,冷风吹动我嘴前的火光,也许我应该去门房的小屋里喝点酒暖暖,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痛快地喝点酒,让筋骨舒缓,然后一切就都清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