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家(《刺杀小说家》原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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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跷跷板(1)

刘一朵指着床尾的摇柄对我说,摇六下,是仰卧,能喝水。摇十二下,能坐直,他坐不直,往下出溜,你给他垫个枕头。我说,你铺垫了吗?她说,你自己跟他说一下。我说,还是应该铺垫一下。她说,他现在疼得一会明白,一会糊涂,你自己铺垫。

刘一朵比我高,大概高十五公分,主要是高在腿上,上半身我和她差不多,脖子我比她还长一点,主要是腿,腿长,胳膊也长。所以据我目测,我一下摇不了她那么瓷实,可能得七下,十三下。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窗帘和沙发是蓝的,上午的太阳一照,好像在透视。茶几上摆着几个橘子和一只细口花瓶,花瓶里没有花,暖气太热,一般花都死,刘一朵买了一盆仙人掌,放在花瓶旁边,像是一个自卑的胖子。夜里守夜的是刘一朵她妈,我叫阿姨,为了显得亲切,我不说你妈,一般都说我姨。此时我姨已经回去,睡在她家那张巨大的床上。床有四柱,上有木顶,极像轿子,床体极大,两米乘两米五,放于主卧。白天是刘一朵的班,她请了四个月假,遵医嘱,四个月差不多,顶多五个月,我叔也该走了。晚上有时我住在刘家,家的面积有点大,楼下一层,楼上一层,还有个天台。刘一朵说自己住,放个屁都有回音。我们几乎每晚做爱,就在她父母的那张大床上,乐此不疲。

这天是刘一朵的单位要年终考核,她非得回去做个陈述,要不上半年干的活就有点吃亏,如能评个先进,奖金也多了几千块,钱是小事儿,主要是一张脸。她在一家银行上班,事儿倒不多,每周还有瑜伽,攀岩,远足,活动不少。行里头有食堂,澡堂,乒乓球案子,台球桌,中央空调。只是沉闷,不太适合她的性格。相亲时听说她是银行职员,心里有点抵触,一是怕悬殊,二是怕无聊,见面之后发现大出我意料,说话像连珠炮,还能喝酒,喝完还酒驾。她把我送到楼下说,总结总结。我说,总结啥?她说,总结总结今天。我说,我是个工人,一辈子挣不了你这么一辆车。她说,你庸俗。我说,介绍人不靠谱,差距太大,我不是庸俗,我父母都是工人,我爸说过一句话,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以前不知道啥意思,今天坐在车里,知道了。她说,我爸过去也是工人,做手扶拖拉机。我扭头看她说,是吗?她说,什么是吗?我小时候还开过,三个档位,柴油的,一开直颠,跟骑马一样。我说,什么厂子?她说,小型拖拉机厂,后来改叫金牛机械厂,后来黄了。我说,我知道,在新华街上,现在厂房还在,好大一片,据说是工人不让拆,自己凑钱雇人,在那看着。她说,就你知道。我爸原来是厂长,那人还是我爸找的。我就在那的幼儿园长大的,幼儿园院子很小,没啥玩具,只有一个转椅,不知是哪个工人车的,喷成好几个颜色,转起来极快。我就爱坐那个,有一次掉下来,头顶磕了口子,现在还有疤。你摸摸。我伸手摸了摸,不太好摸,摸了半天,果然有,在头发中间,有一个肉的凸起。她说,头发都让你摸乱了。她摘下皮套,把头发披在肩上,皮套套在手腕,手腕纤细,腕骨清晰,成掎角之势,如同瓷器。她照着后视镜,把头发重新扎起来。我说,我开吊车。她说,你吃饭的时候说了。我说,三十几米高,上面就我自己,没人跟我说话,冬冷夏热,但是我爱开。她说,喜欢受罪?我说,安静。还能俯视别人,都比我小,我一个不注意,就能砸死俩。她说,当自己是上帝了是吗?我说,就是有时候高,待在高处,感觉特别。她说,你一个月挣多钱?我说,三千七,五险一金,如果我从吊车上掉下来摔死了,能赔二十万。她说,比我想象得多。我说,我开得好,你把瓶起子绑钩上,我能给你开啤酒。她说,我从那个转椅摔下来之后,我爸打个电话,把那个转椅拔了,换成了跷跷板。我说,嗯。她说,我没坐过跷跷板,我讨厌让人撅起来。嗯,长大了想法有点变化。我说,我妈那个厂子有个秋千,我……她说,你家有人吗?我说,有,我爸妈都在,估计在看电视。她说,下车吧。我拉开车门走下去,冷风一吹,顿觉刚才话多了,牛逼吹得也有点大。她摇下车窗说,明天你给介绍人拿条烟。说完把车开走了。

我叔在睡着。他不知道刘一朵今天要去单位,我当班。他过去见过我,在他家楼下,我站在那等刘一朵去看电影,这是我和刘一朵共同的爱好。确定关系之后,我想送个信物,既特别又不腐坏,如果有一天分手,让她还能记得我。我让厂里的车工给她车了一个铁花,铁玫瑰,那哥们问我,用喷点红漆不?我说,不用,就这铁色儿。他看着锋利的花瓣,说,这玩意过不了安检。我说,你他妈操心的还挺多,我骑车送去。刘一朵拿在手里看了看,说,看过《第五区》?我说,是,你就不能假装不知道?她说,走,看电影去。我和刘一朵看电影就是看电影,不吃爆米花,也不接吻,就是坐着看,看完吃饭。那天我等刘一朵下楼,先看见刘一朵,然后看见我叔,刘一朵看见我使了个眼色,我刚想溜,我叔说,找你的?刘说,是,我单位司机,一会我要出差。我叔微胖,穿着皮夹克,没拉拉划儿,肚子略显立体,腿短,也比刘一朵矮半头,可是腰板笔直,手里拿着翻盖手机,看上去能接通不少人。他走过来同我握了握手,说,那你辛苦。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他说,那我先走,路面有雪,慢点开。我说,您放心。老司机了。他朝我们摆摆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时他并没生病,或者说已经有了病灶但并不知晓。他三十几岁就戒了烟,很少喝酒,每周打羽毛球,理应对身体充满信心。

我叔动了动,应该说是蠕动了一下,手指的监控夹松了,我帮他紧上。监控器上的指标刘一朵教我看了一遍,心率正常,主要是注意血压,最近肿瘤顶破了十二指肠,有点便血。屁股底下垫了尿不湿,头顶上挂着一只血袋,这边拉,这边灌,有点像小时候的数学题。他的肿瘤原发于胰腺,这事情比较难办,癌喜欢开拓,胰腺又是枢纽,癌细胞从胰腺开始向上,攻陷了肺和淋巴,正在迫近南京,人类的大脑。最初的症状开始于几个月前,是丝丝拉拉的疼痛感,他跟我姨说,最近不知咋了,老爱岔气,肋叉子疼。岔气并不是疑难杂症,喝点热水放几个屁便好,可是人开始消瘦,肚子瘪了,腮帮子也像是秋天的山岭一样清癯起来。有几次岔气岔了一夜,没有屁,只是疼。我叔是条硬汉,听刘一朵说,年轻时有次在厂里让铲车撞出五米远,腰已不会动,还紧急给几个班长开了一个会,谈了一下安全生产的问题,到医院时,大夫说错位的厉害,人都快两截了,怎么还能自己走来?可是那一夜岔气,他疼得想给肋叉子一刀,我姨觉出不对,送到医院就没让走,直接住进了单人病房。晚了,手术已无意义。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保密工作做的之好,全赖刘一朵的缜密,每一个来探视的人,她都要走一遍戏,对一下台词。我叔知道得了癌,但是很轻微,手术都不用做,化疗一下就能回家。刘一朵跟他说,咱家到医院有两站地,大夫说,做完两个疗程,你能自己走回去。那时我叔双腿已瘦得如同秸秆,他说,我想骑自行车,我挺长时间没骑自行车了,想骑自行车。刘一朵说,那就说定,等你好了,你骑自行车驮我回去。刘一朵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没穿衣服,身上有细汗,她说小时候都是我叔驮她上学,后来下海经商,再没驮过她。

我叔又动了,哼了一声。我赶忙站起来,听他说啥。他的脸皮脱落了大半,颜色深浅不一,如同得了癣。我对刘一朵的行径深不以为然,我觉得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叔,万一他想周游世界啥的,你这么欺瞒,也许会留下遗憾。可是刘一朵说在她小时候,我叔老骗他周末会回家,可是老不回来,但是她还是每次都信,她觉得我叔骗她是对的,让她有个念想。后来我便不与她争论,毕竟是人家的家事。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说,护工?我说,不是,我是一朵的朋友,今天她单位脱不了身,我照顾您。他看了我半天,说,司机?我说,您还记得我。他说,你瘦了。我想了想说,最近晚上睡不好,老起夜。他说,年轻人要注意身体,要不老了全找回来。我说,您说的是。他说,你把我摇起来点,我喝口水。我走到床尾,摇了七下,看他要歪,又跑过去给他垫了个枕头。保温瓶里的水足够,我递给他,他说,抽屉里有吸管,我得用吸管。我找出吸管放在水瓶里,他喝了一点递给我。他的嘴唇都枯了,好像树皮,水喝了一点,有一半都渗进了嘴唇里。他说,有点不太好意思,上次你见我时,我还有头发。我说,您没头发看着挺精神,也省事儿。他说,是,不用洗,拿抹布一擦就干净了。我乐了,他没乐,他知道他说了个笑话,可是不乐,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虽是瘦得像纸皮一样,可是还是有种威严。他说,一朵有点脾气,你多担待,她有啥说啥,这点倒是好,比闷声让你猜强。我有点不知该说啥,也许他第一次见我就已经识破了。他说,你做什么工作?我说,您英明,我不是司机,我开吊车,在铁西的钢厂。他说,我知道,第三轧钢厂,我回城分配还考虑过那。现在效益怎么样?我说,还行,光吃饭够用,现在厂子少,活着的都能勉强坚持。他说,受累,我得上趟厕所,自从得了病,喝点水就上厕所,肠子跟直筒一样。我说,你要是嫌费事,就尿尿不湿上吧,我不嫌费事,就是怕您累着。他说,有时候控制不了,就那么着了,这自己都知道了,尿被窝里还是有点不习惯,你架我一下。厕所离床大概十米,我们大概走了五分钟,我一手提着他的吊瓶架,一手支着他的腋窝,我感觉他在浑身用力,可是效果并不明显,好像这副骨架并不听他摆弄。而且我感觉到他疼,说不清是哪,但是肯定有地方在疼痛,他站在坐便前面尿了一会,尿了几滴,然后我们原路返回,他开始出汗了,双腿也开始发抖,在他坐在床沿的时候,我一手扶着他,一手给他换了个干净的尿不湿,他躺下时,准确地说,有点像把自己摔在床上,然后歇了半晌。我觉得这么老盯着他不太礼貌,就站起来走了走,摆动摆动茶几上的报纸,给仙人掌浇了点水。他在我身后说,你叫什么?我说,我叫李默。他说,小李,我最近忘了不少事情。我回过头,看他正在看架子上的血袋,还有半袋子血,鲜红黏稠,不知是谁的。我说,您别费劲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他说,可能是化疗的副作用,记性变差了,我上午一直在想当年我车间的那个看门人,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我说,看门人?那很正常。他说,那个看门人是跟我一起下乡的知青,算上下乡,算上回城,在一起待了十几年,可我想不起来他叫啥了。我说,我也经常想不起初中同学的名字,有次在红旗广场碰着一个,说啥想不起来,就记得她有个绰号,叫八戒。他说,八戒?我说,是叫八戒,刚开始还挺不乐意,后来老自称老猪。他说,我想起来了,那个人绰号叫干瞪。因为眼珠有点突出,一半在外面,又看门,所以叫干瞪。我说,这外号,形象。他说,想起来了,他大名叫甘沛元,父亲是粮食局工会主席,母亲在百货商店,他姐是变压器厂的电工。我说,您看,这不全想起了。他说,我有次发现他偷车间里的零件,就说了他两句,晚上他把我们家窗户全砸了。我说,后来呢?他说,我累了。我眯一会。我帮他把床摇下来,瞥了一眼心率,略有点快,平躺之后好了一些。他说,小李,你把窗台那只鸟放出去吧。我说,鸟?他说,窗台有只鸟,在那半天了,飞不出去,你给它放出去吧。窗台空无一物,窗帘堆在一侧,今天天气很好,虽冷,午后阳光还有,照在窗台上,好像一层黄色的细沙。窗外是停车场,一只鸟也没有,大小车辆停在白线里,几个人在车旁边握手。再看他已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