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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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使之梦(3)

这一家人全都围坐在热乎乎的小屋里,空气中散发着苹果的清香。屋外,大风从山上呼啸而过,远处的松树不停地狂吼着,听起来遥远且疯狂,干枯的树枝不停地发出撞击声。他们坐在那里,不停地削着、剥着、刮着手上的东西,这期间,他们的话题则从粗俗的笑话转到死亡和丧葬上来:他们絮絮叨叨地谈论着人生的命运,谈论着新近的葬事,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着迷。正当他们没完没了谈话的时候,甘特听着门外山风的鬼哭神嚎,觉得自己陷入了失落和黑暗的坟墓,他的灵魂在黑夜深处不能自拔。因为他明白,自己注定要客死异乡了,所有人都会如此。但是这些彭特兰家族的人却除外,因为他们正得意扬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别人的死亡。

就像在极地寒夜里垂死的人一样,他这时又想起了自己年轻岁月中的丰饶牧场:那里有玉米地,李子树,成熟的谷子。自己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呢?唉,失落的灵魂啊!

2

5月里,奥利弗迎娶了伊丽莎。费城蜜月之旅结束以后,他们便返回他在伍德森大街专门为她建造的家中。他用自己那双结实有力的大手打好了房基,在地上挖了又深又潮的地窖,然后又把光滑温暖的泥浆涂抹在墙壁上。他手头并没有多少钱,但是这所奇特的房子却是凭他脑中丰富而怪诞的想象逐渐成型的。等他完工以后,自己便拥有了一座依斜坡而立的建筑。房子前面有高高的门廊环抱,里面有许多高低错落的房间,这些都是他在建造时凭灵感想象出来的模式。他把这所房子建造在安静的山路附近,并且在松软的黏土地里种上了花草,在通往走廊高台的小路上,他铺上了一块块颜色各异的大理石,在房子的周围围起了铁栅栏,把这一家和外面的世界隔离了开来。

其次,在房子后面有一条长约400英尺的荫凉庭院。他在那儿栽上了树,搭起了葡萄藤。凡是他善于想象的脑子里闪出什么念头,这块园地里就会长出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东西来。一晃几年过去了,这里的果树一个个都硕果累累,一簇簇压弯了枝头——桃子、李子、苹果、樱桃。他的葡萄藤越长越密,这棕色的藤枝盘绕在地边高高的铁丝网上,织成了一张厚实的网络。藤枝从格架上爬过,将整块地密密实实地绕了两圈。这些葡萄藤甚至还爬上了门廊,把二楼的窗户遮了个严严实实。在园中,各种鲜花争奇斗艳。长着丝绒叶子的旱金莲如同浸染了一层棕褐色,还有玫瑰花、雪球花、红色的杯型郁金香、百合花等。在栅栏上,一簇簇忍冬重重地下垂着,压在围墙上。他那双巧手接触到什么地方,那里便会结出丰硕的果实来。

对他来说,这座房子就是他自己心灵的化身,是他意志的外衣。而在伊丽莎看来,这只是一块地产。她精明地计算过这块地的价值,是她投资产业的开始。伊丽莎和彭特兰少校家的其他几个年长的孩子一样,从20岁起就开始慢慢地攒钱买地。靠她当教师和推销书籍赚来的那点积蓄,她已经买下了一两块地皮。其中的一小块地位于广场的一角。她劝丈夫在那里开个店铺。于是在两个黑人的协助下,奥利弗遂了她的心愿。这家小店铺是个二层砖混结构。宽阔的木头台阶连接着大理石门廊和广场。在门廊上面,两扇木门的旁边,他堆了一些大理石料。在紧靠门的地方,他安置了一座沉重、满面傻笑的天使石像。

伊丽莎对他的生意并不满意。她觉得,靠死人是发不了大财的,因为人们死得太慢了。在她看来,那位从小在一家木材加工场当帮工的哥哥威尔,如今已经另起炉灶,自己当起了老板,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富翁的。于是她规劝甘特和威尔·彭特兰合伙做生意。然而,到了年底,甘特再也没有什么耐心了。他那种我行我素的心理意识难以容忍这种束缚,于是便大声吼叫着说,威尔这家伙上班的时候只知道拿一截铅笔头在破信封上计算什么,要么就是修剪他短而硬的手指甲,再不然就像只鸟儿似的眨巴着眼睛,搔首弄姿。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把我们全给毁了!这样一来,威尔悄悄地把这位合伙人的股份全部卖了出去,自己则继续专注于财富的积累。而奥利弗只得再次回到他孤独的世界中,终日与那些满是灰尘的天使为伍了。

很快,奥利弗·甘特这个奇怪的人物便家喻户晓了。人们每天早晚都能听见他例行公事般、大声地咒骂伊丽莎。人们看见他奔走于家与店铺之间,看见他躬身在大理石上面,一双大手忙碌地工作着——同时还大声地叫骂着,用他的那份激情支撑着人口众多的家庭。人们嘲笑他粗率的言辞、狂野的性情、粗犷的动作。可是他一旦发起酒疯,大家都默不作声。每隔两三个月,他都会发一阵酒疯,每次持续两三天。每次当他浑身污秽地醉倒在碎鹅卵石街面上时,人们就会把他抬起来送到家里去。这些人有银行家、警察,还有一位热心的瑞士人,名叫简那度,他是一位脏兮兮的钟表匠,在甘特先生的石匠铺里租了一个小间用以精修手表。他们每次都会小心谨慎地照顾他,觉得这位醉汉身上平日里具有的那种高傲和尊贵在这一刻已经荡然无存了。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个异乡人,所以谁都不会直呼其名,连伊丽莎也是这样。大家都会称他为“甘特先生”。人们就一直这么称呼他。

没有人知道伊丽莎究竟忍受了多少痛苦与恐惧,心里又有多少的荣耀和自豪。他像只狂躁的狮子,把自己的欲望和怒火倾泻在全家人面前。每次酒醉的时候,伊丽莎白皙的面容就会因生气而变得扭曲着。她那慢条斯理、不急不躁的脾气,更使他怒火中烧。每逢这样的时刻,她随时都会有挨揍的可能。因此她只好躲进屋中,把门反锁起来,防止他冲进来。因为从一开始,他们两人之间就酝酿着某种难以说清、无休无止的战争。这种战争比爱情更深、比仇恨更深,是一种深入到人性骨髓的东西。就在他破口大骂的时候,伊丽莎往往只能低声地抽泣,等到骂得实在过分的时候,她也会简短地回敬他几句。但是等他猛扑过来想要揍她的时候,她又会像个压瘪了的枕头缩了回去。这样慢慢地,他也就没什么脾气了,到头来还是她占了上风。一年一年,在不知不觉中,伴着他的咆哮和反对,他们还是买了一块又一块的土地,不停地掏钱缴纳着令人厌恶的税款,而把余下的钱再次拿去购置更多的地产。这个有产业的女人超越了妻子、母亲的角色,像个男人似的慢慢朝前迈进。

在过去的11年里,她一共生了9个孩子,其中有6个存活了下来。头胎是个女儿,只活了20个月,便因霍乱夭折了。另外两个刚出生就没了。其余的孩子们都是在艰苦、杂乱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老大是个儿子,出生于1885年,名叫史蒂夫。老二是个女孩,比老大晚生了一年三个月,名叫黛西。接着又是个女儿,名叫海伦,比黛西小三岁。1892年,她又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由于甘特一生醉心于政治,于是便给他们俩起了两个总统的名字,一个叫葛罗夫·克里夫兰;另一个叫本杰明·哈里逊。最小的孩子名叫卢克,出生于两年后的1894年。

在这些年月里,每隔五年甘特就要发一次酒疯,至今已经发作了两次。每次酒醉都会持续好几个星期,而且常会不省人事。每次过后,伊丽莎都会把他送到彼得蒙接受治疗。有一次,伊丽莎和四个孩子同时得了伤寒症。可就在疲倦、缓慢的康复期内,她硬是咬着牙关把他们带到了佛罗里达,并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日子。

这些年,伊丽莎在麻木中挺了过来。多年的爱、恨、失落都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痛苦、骄傲与死亡的印痕。在她与他完全不同、充满激情的生活中,她拼命挣扎着,尽管累弯了腰,但是她最终战胜了疾病,拖着瘦弱的躯体一路走来,而且变得越来越坚强。她完全明白这一切都体现出荣耀;虽然奥利弗总是麻木不仁、凶蛮残忍,但是她却能想起他身上的那股巨大活力,还有他心坎中永远失去而又无法复得的东西。所以,有时候她会看见他那双小眼睛一天天变得呆滞、黯然,其中满含着无尽的饥饿和无法达到的愿望。这时候,伊丽莎的内心便会涌起一份恐惧与说不出的怜悯之情。啊,失落!

3

在甘特一家人积年累月的历史中,没有哪几年能比20世纪初的那一年带给他们更多的痛苦、恐惧与不幸了,也没有任何一年能比这一年发生的事更具有决定意义的了。1900年的一天,甘特夫妇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变得成熟起来,已经进入世纪之交的年月了——这样的日子会带给那些成千上万、富于幻想的人们一种痛苦和孤独的感觉。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出现了太多的巧合,而这些巧合又与他们生活中的其他事件一起,如此引人注目,以至于根本没法忽视。

就在那一年里,甘特过了他50周岁的生日。他知道,他和这个世纪一样,都已经走过了50个春秋了。而一般情况下,人的寿命是过不了一个世纪的。也就在这一年里,伊丽莎怀上了她这一辈子的最后一个孩子,经历了自己最后的恐惧与绝望。在一个植物繁茂、漆黑的夏夜,她平躺在床上,双手抚摸着隆起的大肚子,开始为以后她不再当妈妈的生活设计起蓝图来。

在他们夫妇之间早就隔了一道与生俱来的鸿沟,各自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进。她开始展望未来,带着无限的安详和极大的耐心。她并不指望能预见到什么,而是以一种沉思的本能希望美好的未来生活。她这种佛教徒般的安闲淡定是由她的生活结构所决定的,是她无法压抑,也难以掩盖住的。对此,奥利弗却难以理解,也无法容忍。他已经是个50岁的人了,对时间有一种悲观的认识——他感到自己激情四射、充实丰富的生活开始慢慢地消逝,变得越来越像一头麻木、暴怒的狮子。也许她比他更心安理得,更沉得住气,因为她从小就经历了严酷的生活,经历了疾病、穷困、无助、死亡与不幸的磨炼和威胁。她的头胎孩子虽然夭折了,但是她却能让其余的孩子经受住瘟疫的考验,安全活了下来。到现在,在她42岁的时候,她最后的一个孩子正在腹中不停地躁动。于是她便产生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凭着苏格兰人的迷信,以及她们家族世代相传的盲目好胜心理——这个家族常常只看到别人的没落,从来看不到自己的衰败。她深信,自己在这一刻已经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

她躺在床上,看见一颗灿烂的星星燃烧着从西边的天空慢慢划过。她感到那颗星正在向天堂里爬升而去。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轨迹朝向何方,但是她已经看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自由、权力和财富。这些欲望全都凝聚在她的血液里。在黑暗里,她一想起这些,便会心满意足、踌躇满志地噘一噘嘴,一本正经地想象自己正在加入到某个盛大的狂欢仪式上,正在将那些傻瓜笨蛋们不懂得珍惜节省的钱财轻松地装入自己的囊中。

“我会得到的!”她心想,“我会得到的!威尔已经赚了钱,吉姆也赚了钱,而我比他们两个更聪明。”这时候她又想起了甘特,内心涌起遗憾、痛苦和辛酸:

“唉!要不是我在他后面监督着他,到今天他还是一无所有。现在的这点家产全都是我辛苦努力打拼得来的。要不然,我们连一块屋顶都没有,那就只能靠租房子度过余生了。”——在她眼里,租房子过日子只是那些好吃懒做、一无所有、毫无能力的人的下场。

她接着又想,他每年花在喝酒上的钱,足够买一大堆东西了;如果当初就这么干,我们早就成了富人了。可他老是讨厌添置东西。他曾经对我说过,一提到地产他就头疼,因为他在雪梨蚀过本。当时要是我在场的话,我敢保证他什么都不会损失的。“即使要蚀本,那也只能蚀在别人身上。”她冷酷地加了一句。

她躺在床上,初秋的风从南边的山上刮了过来,在黑夜里把枝头的树叶吹得漫空飞舞,不断发出哗哗的声音,从远处森林里传来阵阵悲哀的雷鸣声。这时候,她想起了生活在自己体内的陌生者,想起了同她生活了20年、令她饱尝痛苦的另一个陌生者。一想起甘特,原先那种莫名的痛苦再次浮现出来,她也想起了二人之间粗暴的斗争,以及表面上看不见的冲突。这一切都来自二人对产业不同的爱与恨。她坚信自己将是胜利者,但是何必要这样争呢,这个问题一直使她感到困惑和沮丧。

“我向天发誓!”她低声说着,“我向天发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