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女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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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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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屈服了。原来如此,她所学到的那些奇怪的规矩原来是这个意思。所有的事物也都恢复了本来面貌,一切存在即合理。而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也都如此难以接受。其他女孩也去酒吧,其他女孩也跳舞,唯一的区别是,她是一个人去的。因为她未标明是属于某个男人的财产,所以就成了任何男人都可以进攻——甚至一齐进攻的荡妇。女人不该去公开场合纵情跳舞,更不该不去考虑那里的男人们会怎么看她,甚至对她做什么。这简直太不公平了,她无法接受。

她是一个女人,单这点就足以剥夺她的自由,无论历史书如何声称妇女投票权已经结束了这种不平等,或者只有在古老的旧中国妇女才会裹脚。她生来就不自由,她不能在夜晚独自外出。她不能在孤独烦闷的时候去当地的酒馆借酒消愁。有两次,她白天坐火车去逛纽约的博物馆,一路上不断有人搭讪。她甚至要有人陪着才能出门。如果这个陪同者弃她而去,她就会很无助。她没办法保护自己,只能靠一个男人来保护她。遇到那些情况,就连虚弱又跛脚的比夫都比她应付得更好。假如那些小伙子把她弄到了手,那么世上的一切愤怒、骄傲和抗争都无济于事。

而她,永远不可能自由,永远不可能。情况会一直如此。她想到了母亲的朋友们,突然能理解她们了。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她都得考虑男人们的想法,他们怎么看她,他们会做什么。几个月前的一天,她去看牙医,在电梯里,她无意中听到一个染着红头发、有些驼背的上了年纪的丑女人在和另外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谈论强奸。两人咂着舌头说着锁门锁窗之类的话,还不时地瞄她一眼,好像她也包括在谈话之中,好像她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她不屑地别开了脸。谁想强奸她们啊?她们倒是巴不得呢。可是没过几天,她在报纸看到一条新闻,一个八十岁的老妪在自己的公寓里被奸杀。

她在想,如果比夫当时不在,会发生什么。想着想着,脑子里一片昏暗,恐惧、血腥与受辱的画面一并涌上来。她珍视的并不是贞洁,而是对自己的权利,对她自己的思想和身体的权利。可怕,太可怕了,难怪她亲爱的兰尼会骂她贱人,说她活该。他当然会把她从那一类值得尊重的女人中排除。事情不就是这样吗?不论她将头抬得多高,无论她如何离群索居,也不会改变事情的本来面貌。还说什么不公平,太可笑了,反抗是没有用的。她也曾有几次和别人谈起女人和自由,随即明白,这样的抗议只会让男人们更加随便地对待她。

于是米拉退却了。她被打败了。她用尽全部的骄傲,不让这种失败表现出来。她一个人走在校园里,高昂着头,冷若冰霜。她独自坐在咖啡馆里,或是和比夫一起,或是和班里的某位女同学一起。她对从身旁经过的男生看都不看一眼,即便他们和她打招呼,她也不会对他们笑。因为她不确定那晚都有谁在那里,太多人了,太多熟悉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烟雾,令人眩晕。如果她碰巧看到兰尼在不远处,便会刻意避开。

学年末的时候,她遇到了诺姆。他是她父母朋友的儿子,两人是在家庭野餐时相识的。他温和而聪明,对她以礼相待,也不逼她发生性关系。于是,她想独自生活的梦想消散了。她独自一人,不管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总免不了这样的危险——遇上一群野蛮人。她伤心地想着,自己对那些一贯被叫作野蛮人的人并不友好,但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有野蛮行为,反而只有文明人才做得出那样的事。她一味地痛苦着。她的人生迷失了。她将会像其他女人一样,只拥有“不完整的人生”。她别无选择,只能保护自己免受野蛮世界的伤害,那是一个她不理解的世界,是对于她的性别而言难以独善其身的世界。要么结婚,要么进修道院。她带着进修道院般的决然选择了婚姻。她在婚礼上哭了。她知道,这就意味着放弃了世界,那个一年前还被兴奋与诱惑点缀得熠熠生辉的世界。她明白自己的位置,她知道自己勇气的限度。她失败了,她被征服了。她会把自己献给诺姆,躲进他的臂弯,将那里当成堡垒。俗话说得没错:女人的天下就是家。比夫听说她要结婚了,就到咖啡馆来找她,并当着一群年轻男人的面祝福她。“我真心祝福诺姆,”他大声说,“我知道,他娶了一个处女。”她知道,他是在以这种方式为她正名;她也知道,这是在赞美她。然后,她不再去想他。他们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归根结底,他们的思想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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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对戏剧性的直觉,我本想就此停下,正式结束全书,就像拉下帷幕一样。这可能源自一些剧本和女性成长小说,在那些作品里,总是以女主角结婚告终。结婚意味着一次重大的改变、一种全新的生活。可是对米拉来说,与其说是新生活的开始,倒不如说是旧生活的延续。尽管她生活的外部改变了,但其实内部还是老样子。

噢,米拉终于可以离开父母那充满紧张气氛的家,可以随身带走一些小物件,比如毛巾、小地毯和窗帘,将他们那配有家具的房间布置成她自己的“家”,而且乐在其中。她和诺姆在科堡附近租了一个配有家具的小房子,诺姆就在那里的医学院念书。她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学校。她再也不想回到那里,不想再看见那些面孔。她想,在学校时,大多时候她也都是自己读书,在校外一样可以学习。为了让诺姆从医学院顺利毕业,度过实习期,她会出去工作养家。等他完成了这些,未来就有保障了。他们已经计划得很周全。

诺姆父母在新罕布什尔有一套小别墅,他们就在那儿度完了蜜月。回来之后,他继续学业,而她试着找一份工作。由于她不会开车,找工作有一些障碍,于是她让诺姆教她。他有些不情愿。首先,他每天都得用车;再者,她不擅长操作机械,所以不会是个好司机。他将她抱在怀里,说:“你要是出什么事,我该怎么办啊?”她有些困扰,可他的爱紧紧包围着她,她非常感激,所以便不再去探究为什么而困扰。她只好坐公交车,或是求母亲载着她到处奔走。最后她找到了一个打字员的职位,周薪三十五美元。这点儿薪水可以勉强维持生活,但不会很宽裕,所以她决定去纽约找一份工作,在纽约和新泽西之间往返。诺姆知道后很惊恐。那可是纽约啊!那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地方。往返车费就得花掉她三分之一的薪水。她得早出晚归。还有,男人们可能会……

米拉从没和诺姆提起过在“凯利之家”的那个晚上。诺姆也没有提起过,要么是他自己不愿提起,要么是他感觉到了她的恐惧,但在之后的岁月中,他总会含沙射影地提及此事,戳米拉的痛处,直到米拉对此麻木。如果他不这样做,米拉可能早已学会了克服自己的恐惧。有了“太太”(它代表某个男人的财产)这个头衔,把自己武装起来,她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强大多了。如果他们知道她在某个男人的庇护之下,就不敢再进攻她了。

她放弃了去纽约的想法,接受了打字员的工作。诺姆也找了一份兼职,此外,他花了很长时间提前预习秋季将要学习的课本。他们的生活安顿下来。

她蜜月过得很愉快。能够毫无顾虑地亲吻和拥抱,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快乐。诺姆一直在用避孕套。不过,结了婚,这件事也就没那么可怕了。裸露身体时,她很害羞。诺姆也是如此。两人在共同的羞怯和欢愉中咯咯笑着。唯一的问题是,米拉并没有达到高潮。

一个月后,米拉以为自己性冷淡。诺姆说她胡说,只是没有经验而已。他有一些已婚的朋友,他知道时间久了就会好的。她不好意思地问他,能不能忍一下,她觉得她就快到高潮了,可是他就这样射了,然后一软到底。他说,任何一个健康的男人都不能也不应该忍着。于是,她更加不好意思地问,他们是否可以再来一次。他说,那样对他的身体不好,而且他可能不行了。他是学医的,所以她相信他。于是,她只好躺回去,享受所能享受到的快乐。等他睡熟之后,她就自己手淫到高潮。做爱之后,他总是很快就睡着了。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继续着。他们偶尔招待朋友,她学会了做饭。他经常帮她分担家务。周五她发了工资后,晚上他会带她去杂货店采购。如果她执意要求,他还会在周六帮她打扫房间。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比如递给客人一杯饮料时,或者化好妆、戴上首饰,准备和丈夫一起出门的时候。可是,大多数时候,她都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跌跌撞撞、笨手笨脚走错了家门的孩子。她的工作枯燥无味。公共汽车上那些面色灰暗、身体疲惫的人,让她感觉到肮脏与贫穷。晚上,诺姆打开电视(那是他们用结婚礼金买的一个大件),因为这房子只有厨房和卧室兼客厅,她别无选择,只能听着。她试着读书,注意力却总被打断。电视机的声音太大了。生活空虚得可怕。但她对自己说,这只是因为女人都认为婚姻是治疗一切空虚的灵丹妙药。尽管她不认同这种观念,但无疑还是受到了影响。她对自己说,怪就怪自己,她要是真的想学习或是思考,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她又为自己辩解道,在办公室工作八小时,再坐两个小时车,然后准备晚饭,洗碗——这是诺姆碰也不会碰的事,做完这些,她就已经非常累了。再说,诺姆老是在晚上看电视。好吧,她又反驳道,他开学后就会好些了,他晚上就得学习了。转眼间,她二十岁生日快到了。她的另一个自我说,瞧瞧济慈二十岁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最终她的整个自我会占上风,把这些都推翻。噢,别用它来烦我!我已经尽力了!

她隐隐觉得自己只是在勉强生存,而她别无选择。生活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她游走于各种责任间,朝着自己无法看清的某个目标前行。自由,这个词已从她的词汇表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她隐约觉得成熟就是懂得如何生存。她的孤独不减从前,除了有时候她和诺姆相拥在一起,认真说说话的晚上。有天晚上,她说起了自己的想法:她想回学校,考个博士学位,然后去教书。诺姆大吃一惊。他提到了一大堆问题:资金困难,还有她精力有限——她除了做这些,仍然要做饭、打扫,因为他一回到学校,就没时间帮她了。她说他们应该共同分担。他提醒她,归根结底,也该他赚钱养家。不过他并没有坚持,他不专横,也不苛求。他只是把问题摆出来,问她是不是这样。她困惑地皱着眉,不知怎么办才好,最终不情愿地同意了。这就是她曾经想要的啊。诺姆很有责任心,不像兰尼那样。当她在照看哭泣的婴儿或是在厨房里跪着擦地板时,他永远不会丢下她出去和男孩们喝酒。他又补充道,学医很难,要求很高。她坚持说自己能做到。她可以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可以边上医学院,边料理家事。于是,他使出了撒手锏——那里有很多男孩子,他们会为难她,男教授不会轻易让她拿到学位。这次他的潜台词太明显了。她仔细想了想,说:“诺姆,有时候我觉得你想把我锁在一个修道院里,而且只有你能来看我。”

“说真的,我真的会那么做的。”他严肃地说。

她背过脸去不理他,而他很快睡着了。才三个月,她的保护伞已经让她感到压抑。那也曾是她想要的,不是吗?要不是因为内心如此悲苦,她真想大笑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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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是一门艺术。它需要感官和心灵变得麻木,需要耐心去等待,却不必弄清你究竟在等待什么。米拉依稀以为,到诺姆完成学业开始实习的那一天,她的等待就到头了。但那太遥远了,五年的枯燥生活让人难以忍受,所以她干脆想都不去想。

诺姆回学校去了,如她所期望的一样,他不再看电视了。可她发觉,即便电视没开,她也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她怀疑这不只是因为疲惫。每当她拿起一本严肃的书,一本能引发她思考的书时,她就会这么想。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因为思考就包括思考她自己的人生。她在夜里阅读,大量地阅读,仿佛青春期伊始那样。她读一些杂书:神秘小说,诸如奥哈拉、马昆德[35]和毛姆等人的社会讽刺作品。比这些更深刻、更沉重一点儿的书,她就感到有心无力,看不进去了。

她没什么可怪诺姆的。她照顾他,关心他,做他喜欢吃的东西,却不向他索求什么。她讨厌的不是诺姆,而是她的生活。但性格如她这样,又能拥有怎样的生活呢?虽然诺姆经常发脾气,但他坚称他爱她,和她在一起很幸福。她讨厌的是那该死的学校和那些吹毛求疵的教授。他的学业并不顺利,第一年成绩平平。他抱怨说,这都是因为她的事令他烦心。因为她怀孕了。

五月,她的月经没来。她很紧张,因为她平时周期很规律,还因为在她第一次尝试用子宫帽失败之后,诺姆坚持用以前的老办法。他不喜欢在欲火焚身的时候,还要等她在浴室里鼓捣十分钟。她怀疑他是想自己掌控局面。她担心避孕套有风险,可有时避孕套破损严重时,诺姆就什么都不用,只是在高潮前抽出来。她觉得那样很冒险,可他向她保证说不要紧。

多年之后她才觉得,在这方面,她对他言听计从,这很奇怪,可能因为她讨厌戴子宫帽。到后来,她干脆完全不喜欢做爱了,因为他总是让她“乘性而来,败性而归”;如今,手淫的时候,她也能到高潮。回溯从前,她才意识到,她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给他,就像她当年必须将人生托付给父母一样。她只是将自己的童年转移了过来。尽管诺姆比她大七岁,还在战时参过军,也有过几次冒险经历,但他这个年纪,还不足以去当一个孩子的父亲。或许,在潜意识中某个隐秘的角落,她是想要孩子的。也许,她所等待的,她所谓的成熟,就包括生一个孩子,将他抚养长大。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