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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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1)

The Mechanical: the Alchemy Wars

作者/[美]伊恩·特里吉利斯 翻译/朱佳文

第一部分 今天无事发生

第一节

这是数年来的第一次公开行刑,因此,尽管细雨冰冷,国会大厦宽阔的内院却几乎挤得水泄不通。雨点轻柔地拍打在雨伞和雨篷上,流进丝制衣领里,舔舐着惠更斯广场的马赛克地砖,也落在以机械人特有的完美姿势伫立在绞刑台上的喀拉客们身上,奏出柔和的节拍——砰、砰、叮。在人类群体此起彼伏的骚动声中,发条仆人侍候着那些较为富裕的市民,发出难以察觉的“滴答-滴答”的响声——这是海牙[1]每天不变的一道风景。机械人们为了帝国事务来来往往,发出叮当声和咔嗒声,而蒙蒙细雨静静地奏响着与之对应的旋律。贾克斯就是这样的机械人。但是,在为人类主人跑腿的途中,他绕了个道,特意选择了穿过国会大厦的这条路。

根据传闻,除了四个天主教间谍以外,将被处决的犯人中还包括一名叛逆喀拉客。这座城市的所有机械人都不想错过这一幕——万一那个传闻是真的呢。

叛逆喀拉客是妈妈用来吓唬调皮孩子的童话,也是他们的奴隶在寂静的夜晚用来抚慰彼此的传说故事——与此同时,他们血肉之躯的主人则在沉睡、哭泣,或者以其他方式运用肉体。不为人知的锁匠,打破的禁制,还有敢于鲁莽地撬开自己灵魂枷锁的奴隶,这些故事带来的可耻快感实在难以抗拒。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该有多可怕啊——紧张又焦躁的人类群体如是说。

在场的机械人却并不焦躁。

贾克斯知道,他的同胞也怀着与他相同的兴奋。那份热切的渴望来自民间传说里的麦布女王,还有她的手下、住在永无乡的冬宫里的那群“迷失男孩”[2]。这些故事已在机械人之间私下流传了好几个世纪。

风从北海的方向吹来,穿过这片广场,带来了盐与海草混杂的气息。自绞刑架垂下、空无一物的绞索摇曳不止。在古老的骑士大厅[3]——这座曾经属于骑士的厅堂如今已是发条匠的公会大厅——的两座哥特式尖塔上,三角旗正猎猎作响,鲜艳的橘黄仿佛在挑衅低垂的灰色天幕。而在国会大厦的高处,纵横交错的胡萝卜色旗帜也同样随风飘荡。全世界的荷兰语国家都升起了相似的旗帜,以庆祝sestercentennial of Het Wonderjaar,也就是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奇迹年”一百周年纪念日。

雨点让骑士大厅巨大的玫瑰花窗蒙上了薄雾。雨水自花饰滴落,这些花饰把窗户装点成了彩色玻璃打造的齿轮。雨水流过中心与四叶窗格,上面描绘着帝国的纹章:被大家族的纹章簇拥在中心的玫瑰十字架,而外围则是宇宙齿轮的齿。在国会大厦的北端,风雨吹打着胡夫法佛湖——也就是“王家池塘”——的湖面,让水面的纸船颠簸起伏,仿佛人们在元旦节丢弃的派对纪念品。

另一股狂风吹来,让热腾腾的油酥点心卷[4]的香气从人群中席卷而过,留下阵阵叹息与钱包打开的叮当响声。有位聪明的面包师在喷泉边摆好了柜台,正不慌不忙地将杏仁蛋糕、杏仁薄脆饼和涂着厚厚杏仁糊的油酥点心卖给挤满广场的那些嗜血偷窥狂。面包师接受点单、给客人找零,而他的喀拉客仆人负责给炉子生火、和面、准备新的杏仁糊、为每份杏仁薄脆饼当场雕刻新的木头印章(包括西印度群岛的猴子、船舶,甚至还有新世界[5]的水牛),同时以机械人特有的夸张速度、镇定态度与精准动作切着杏仁。他们的网状擒纵机构[6]发出喀拉的响声,奏出无休无止的响板音色,在被雨水压抑的点单声中依稀可闻。蒸汽和柴烟从巨大砖砌烤炉的烟囱冒出,整座烤炉都是喀拉客们从面包师一英里外的店铺里搬运过来的,而且全程小跑。

孩子们飞快地穿过人群,争夺着尽可能接近行刑台的位置。不那么富有的人类——没有机械仆人为他们撑伞的那些——在雨幕中瑟瑟发抖。许多人带来了观剧用的小型望远镜,或者其他光学装置,只为看清竖立在发条匠公会大厅外的那个平台上的景象。由于新世界的停火与和平,像样的行刑场面已经寥寥无几。更棒的是,如果今天真的有叛逆喀拉客要接受制裁,也就意味着发条大师会在时隔多年后再次开启大熔炉。

一想到大熔炉,连早在118年前就由公会的秘密实验室打造出来的贾克斯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每个喀拉客都知道大熔炉的存在:它就是个炼金术的火山坑,能够烧毁任何印记和灵魂;它能将喀拉客的齿轮、主发条和链条溶解为一团去除了魔力的合金;它的热度足以蒸发任何炼金术魔力,只留下全无保护的喀拉客面对热力学和基础冶金学的摧残。贾克斯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形容它的热度。

足以焚毁叛逆喀拉客的自由意志的热度。

这正是对于胆敢撬开灵魂枷锁的那些奴隶的惩罚。从惠更斯的时代开始,帝国的最高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好几个孩子——贾克斯注意到,那些都是男孩——挤到人群前方,略微越过绞刑台的边缘,一路上引来了不满的叫声和哼声。他们吵闹个不停,这场可怕的游戏让他们既兴奋又激动。他们选好了位置,期待着叛逆喀拉客被拆毁时洒落的碎片:一片金属,一根剪断的弹簧,甚至是个小齿轮。或许是泛着炼金合金油脂光泽的某样东西?又或许是一块碎片,上面印着三位发条宗师才能看懂的秘法符号?他们已经是大孩子了,明白这种行为是禁忌,但他们仍然只是孩子,觉得禁止去做的事与其说可怕,倒不如说难以抗拒。

但如果真有碎片落进人群里,他们的想法就会迅速改变了。女王的拧颈卫士可不是以温和著称的。传闻说,他们得名于把人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的能力(按照那个传闻的说法,这也是他们的嗜好),就像拧下花茎上的花朵。

贾克斯仍然逗留在广场边缘,雨水叮叮咚咚地敲打在他富有光泽的黄铜骨架上。(他始终遵守着现主人的曾祖父在八十三年前下达给他的第一道命令:在清扫、缝补、烹煮和烘焙结束后,他每晚都会给身体抛光。)他目前的禁制,也就是他的人类主人安排给他的职责,用词方面不像与君王的九十九年租约那样毫无转圜和变通的余地。也因此,他眼下感受到的强制力——仿佛一把锯着后脑的温热钝刀子:痛苦正是喀拉客仆役生活的主题——并未带有无法抗拒的紧迫性。照他的估计,只要在中午结束前把口信传达给卢克·费舍牧师,痛楚的程度就是他可以忍受的。这样的话,他仍旧是楚恩拉德家——以及君王——忠心不二的仆人。从国会大厦到费舍的教堂——古老而著名的新教教堂——路程很短,只要用弹簧强化后的步幅沿斯普河跑出几百步,再纵身跃过运河就好。

但就在这个念头从贾克斯的机械头脑里掠过的同时,他颤抖起来。痛苦的战栗传遍了他脊椎中的传动装置。那股强制力的热度磨利了禁制,将它打造为一把滚烫的剃刀,朝他遭受束缚的灵魂不断劈砍,制造出难以抗拒的幻影痛楚,直到他达成人类主人的要求为止。这种无法抑制的痛苦会不断增长,直到他顺从或者死去。他绷紧了脖子和肩膀上的弹簧——对喀拉客来说,这个动作等同于咬紧牙关。

拜托,他心想。让我再多待一会儿。我必须弄清它是真是假。必须弄清那种事是否有发生的可能。我们的梦想真的很愚蠢吗?

惠更斯广场上的许多喀拉客都在努力拖延履行指令的时刻,为此忍耐着痛苦,直至全身颤抖,只是颤抖的程度有所不同。但未能履行禁制的剧痛终究还是压倒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喀拉客们纷纷离开。人类不在乎毁灭喀拉客,只要给他们一个理由就行。

但贾克斯和少数几个喀拉客还是留了下来。他们就像是隐形了。化作了周围陈设的一部分。就像过去的两百年里那样。

他站到小塔下面的两位机械人仆从身旁。颈部的弹簧略微松弛了些,让他能够用咔嗒声向这些同伴悄悄打招呼。他们也回以同样的咔嗒响声。尽管忍受着痛楚,又被人类当成空气,他们却没什么交谈的欲望。他们三个怀着心照不宣的同胞之情看着刑场,向后弯曲的双膝支撑的身体不断上下晃动着。

公会大厅的巨大时钟宣告了正午的来临。十来位号手穿着青色与橘红相间的王家制服,在国会大厦西南侧的墙头吹奏起来。人群放声欢呼。玛格丽特女王要亲自监督这次行刑。这是她在战争期间的传统,那个时候,似乎每星期都会有新的叛徒被根除。

女王的精英私人卫队以钟表般精准的动作大步走进总督之门,他们挥舞着沉重的黄铜双拳与双脚,为君主清出一条路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女王也认同这一点,因为她乘着她的黄金马车:那是一辆半智能的交通工具,就像一块用柚木、黄铜和黄金拼成的夹心蛋糕。这辆不知疲倦的自力推进车辆由黑暗炼金术和行星齿轮提供动力。对于这位全世界最有权势的女子——铜铸王座的女王来说,只有这辆车才足以彰显她的身份。

马车的轮轴包含有一排踏板组,其高度恰好与那排悬挂在车底、没有身躯的喀拉客腿齐平。在华丽的车身上,闪闪发亮的金丝纹饰和耗费心血的手刻窗饰掩盖着无数的炼金术印记——正是它们将生命赋予了那些腿。从逻辑角度来说,玛格丽特女王的黄金马车的某处应该有个特殊的锁孔。贾克斯很想知道,那些发条匠把它藏在了哪儿。他自己的锁孔和所有喀拉客一样,位于他额头的正中央。此时此刻,那里正滴落着远不如这个锁孔神奇的普通雨水。

女王的卫队在马车前方小跑着前进,在人群中开辟出道路,仿佛《旧约圣经》中分开红海那样,只不过他们的手段是拳打脚踢,而非神力。就连其他喀拉客也为王家卫队让出了路。这些精英机械人比贾克斯这种普通的仆从型机械人高出一英尺,面孔光滑,除了没有眼皮的蓝钻石双眼之外,他们没有其他五官。他们是基于士兵型号制造的,连隐蔽式刀刃都包含在内,只是在锁眼盖上刻有格外华丽的金丝纹饰,以符合他们的身份。

女王和她的配偶鲁伯特亲王朝臣民们挥了挥手。贾克斯的禁制蠢蠢欲动:每当他靠近王室成员和其他重要人物的时候,禁制都会有这种反应。那是在制造每个喀拉客的过程中铭刻在其体内的超禁制,它悄声提醒他们,所有喀拉客都是君主的财产。来自主人的强制力也脉动着做出回应:痛楚从火热升级为炽热。他迟早得服从命令的。但他想亲眼见证。他努力抗拒着禁制,背脊里的钢索嘎吱作响。贾克斯又发起抖来。

拜托。再待一小会儿就好。我只是想要知道。

马车在为女王特意打造的那段阶梯边停了下来。两名卫兵举着硕大的雨伞走上前去,以遮挡女王的御体,然后玛格丽特二世——尼德兰女王,奥兰治-拿骚与中央诸省的公主,欧洲的神佑君主,新世界的保护者,文明之光与荷兰帝国的仁慈统治者,铜铸王座的合法君王——走下了马车。

这时候,贾克斯的主人——或者说租借人——施加给他的禁制开始全面撤退。从严格意义来说,世界上的所有喀拉客都必须得到君主的允许才能服侍他人。女王的存在就像太阳,而每个喀拉客都会顺从地围绕她运转。

女王的礼裙摆脱了车厢的局限,随即舒展开来。裙摆落在她周围的地上,仿佛一片酒红色的瀑布。她站直身子,泪滴状珍珠在她紧身胸衣的边缘闪闪发光。今天的女王戴着假发(浅金色的头发异常苍白,只可能是用和她那身装束相同材质的银线编织而成的),更编出了式样错综复杂的发辫。贾克斯将目标不断放大和聚焦,眼窝里的遮光板发出秒表那样的嘀嗒声。他们对玛格丽特女王双眸的说法果然不假:除了罕见的炼金术冰块,以及印度产宝石的图片以外,他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绿色。这让他不禁思索:在人类关于他们女王的恶意谣言中,或许也有真相存在。

她站在马车的踏脚板上,凝视着人群。沉默笼罩了周围。就连无休无止的细雨都安静下来。寂静如此彻底,所以当全体人类男性单膝跪下,而全体人类女性行屈膝礼的时候,衣料摩挲的响声仿佛雷鸣。市长和银行家,士绅与平民,无一例外地做出了表示忠诚的姿势。裙子、长裤和套装的摩擦声不时被金属敲击在上釉地砖的咔嗒声打断——国会大厦里的每个喀拉客都朝着女王的方向拜倒在地,就像朝着圣地麦加祈祷的镀铬穆斯林。贾克斯的额头落在烟丝、唾液和雨水混合而成的黏稠物质上。他的脸贴着的地砖带着温度,让他想起了关于大熔炉的不快记忆。所有人将那个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帝国中心奏响的这首致敬的交响曲暂时画上了休止符。

静物画:雨中的注目焦点。

终于,女王命令道:“起身吧,我亲爱的臣民们。”于是人类们照做了。贾克斯看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但他能分辨出女王和她的丈夫踩上台阶的时候,刚砍下不久的木头发出的嘎吱响声。他看到一只孤零零的蚂蚁正在拉扯那堆黏稠物质的边缘。贾克斯变换了身体的重心,让脑袋不再将那团烟丝压向潮湿的地面。那只蚂蚁撕下一块数倍于它体型的碎片,朝地砖间的灰泥里的某个小洞拖去。在踏上平台之前,女王打了个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