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情愿的大师:德国与新欧洲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柏林的春天

身处柏林,你会对这里产生很多疑问:随处都能看见伟大而富有生命力的文化、生机勃勃的新生活、最新锐的艺术和建筑,当然也有悲惨的历史遗迹,这些地方有的美丽,有的空洞,有的丑陋,有的绝望。

柏林,复活节。这是一座正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之都,到处焕发着勃勃生机。

这里有数不清的街边咖啡店。如果你坐在其中一家咖啡店外的餐桌旁,那些以掠夺性著称的麻雀可能会抢走你正在品尝的蛋糕。

蒂尔加滕公园披上了新绿——这座占地200公顷的林地位于柏林市中心,曾经是皇家狩猎场(因此又被称为动物园),在一战前那段看似平静的日子里,它成为中产阶级周日下午散步、欣赏风景的休闲场所。

今天,在这里,你不仅可以沿着林间小道和运河散步,还可以忘掉欧洲第三大城市的种种喧嚣。

亚历山大广场是原东德少数引人入胜的历史建筑之一。广场上矗立着一座优雅的电视塔。太阳照在电视塔上,闪烁着一道道金光。电视塔拥有银灰色的球形结构,顶部是电视桅杆,下方是观光甲板,站在塔上可以俯瞰全市。它反射出的耀眼光芒仿若一个十字架——在四分之一世纪前统治民主德国的无神论者眼中,十字架曾是一种谬论之源。

施普雷河蜿蜒流经亚历山大广场,河的另一侧是城市中心广场,广场上曾矗立着柏林城堡,它是霍亨索伦王朝和德意志第二帝国皇帝们的宫殿。1871年,普鲁士王国统一了日耳曼地区,然后一直持续统治该地区直至1918年第二帝国崩溃。与其说这座古老的宫殿非常漂亮,不如说它显得威严壮观。在战前柏林的老照片中,它一直是主要景点。

战争期间,它因遭到轰炸而受损。1950年,新成立的东德政府在一次宣示意识形态的行动中将其彻底炸掉,以表示旧世界已经被完全摧毁。

取而代之的是用玻璃和水泥建造的东德人民宫——德国统一之后,人民宫也被拆除一空。说到人民宫,其实它是一座粗制滥造的建筑,其中塞满了石棉材料。在苏联傀儡政府的残酷统治下,东德人民遭受了40年的分裂和痛苦,这座建筑也许会让人回想起那段令人厌恶和尴尬的历史。

随着时光飞逝,世界在不断变化。如今,这里又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重视保护古建筑的洪堡论坛[4]成立之后,古老的城堡再次矗立在世人面前——一座几乎原样复制的建筑在柏林市中心再现。在菩提树下大街的尽头,古老与现代之间的延续给人们留下更加强烈的印象。

如果你站在附近的倍倍尔广场(1933年焚书事件发生地),身后是天主教大教堂,一侧是歌剧院,另一侧和对面是洪堡大学建筑群,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你眼前的景象和战前一模一样。

不远处是实心砖砌成的新哥特式弗里德里希韦尔德教堂——现在它是一座博物馆(由卡尔·弗里德里希·申克尔[5]建立,在附近显得十分显眼),其墙壁上仍然刻着古老的碑文,旨在纪念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19世纪杰出人物。墙上还刻有斑驳的战争碑文,旨在纪念在1914年至1918年间“抗击世界敌人”的战争中牺牲的人们。这些碑文似乎在大声控诉着什么。一战之后——经历了意外战败、德意志帝国崩溃、真正的城市内战之后——这种全世界都和德国为敌的感觉一如既往地清晰。

总之,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建筑:现代的、古代的,以及未完工的。

彼此交织在一起。

因为此时正值复活节,我的耳边回响着各种声音:从新教大教堂传来震耳的庄严钟声(它没有发出抑扬顿挫的钟乐声,因此即使是在复活节期间也难免给人以沉闷感)、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以及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蜂拥的游客在菩提树下大街上川流不息。你可以听见好几种欧洲(亚洲)语言。

新的生活却始终和幽灵相伴。在市中心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距离新教大教堂不远处,矗立着索菲亚教堂。这座教堂是在二战轰炸中唯一未受损毁的教堂。附近是古老的犹太公墓,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在这里驻足。这里有摩西·门德尔松的墓碑,他是德国著名作曲家费利克斯·门德尔松的祖父,是18世纪德国启蒙运动中最杰出的学者之一。距此不远处是奥拉宁堡大街犹太教会堂。在一位富有同情心且又勇敢的当地警长保护下,它历经“反犹太人暴乱”和“水晶之夜”[6]的大火而幸存下来,最后却毁于盟军的轰炸。如今,它又被完美复原了,东西德统一之后,这座教堂成为大街上最热闹的区域,如磁石般吸引着夜生活者——当然,也吸引着妓女们在此聚集,她们披着及肩的黑发,或者戴着金色假发,身穿醒目的制服,脚蹬白色的靴子。

这显然是20世纪20年代柏林风格的延续。

新建筑也在这种延续中兀然耸立,而且随处可见。在柏林市中心靠近勃兰登堡门附近,摆放着一块纪念犹太人大屠杀的不规则巨石。

初看上去,它似乎显得有些空洞,但同时又逐渐深入你的灵魂,最后将你带入无尽的黑暗中。在春天温暖的日子里,它看上去并不显得狰狞,孩子们在黑色花岗岩石碑下欢快地玩耍,来自亚洲的旅游者倚靠在石碑上轮流拍照。但到了晚上,这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地方,有如此感受十分自然。

这里还有其他的痛苦记忆。在曾经的西柏林中心坐落着德皇威廉一世的纪念教堂——一侧是二战轰炸后留下的教堂残塔,另一侧是1962年完工的一座六边形现代建筑(与考文垂教堂同年建立,是战后最著名的建筑之一),这两者的结合带给人们极强的视觉冲击感。走进这座教堂,你会看到光线透过上万块蓝色玻璃窗格折射进来,让人仿佛沐浴在如空气般轻盈的宁静、祥和的光亮中,但绝不会有库达姆教堂呈现的那种浮华感。

在这里你还可以看到《斯大林格勒的麦当娜》。1942年12月,担任军医的艺术家库尔特·罗伊博身处斯大林格勒的战场,他在白布上绘下圣母和圣子,用于安慰受伤的病人。圣子看上去十分平静,而圣母显得非常安详。这幅画的周围写有“Licht,Leben,Liebe”——“光,生命,爱”。当他写下这几个词时,他一定知道他们所有人都不可能会有好的结局。数星期之后,德国第六军团投降,罗伊博被俘。一年后,他又画了另一幅圣母圣子画(这幅画现由其家人保管,没有公开展出)。

这一次,圣母的表情截然不同。她的面容几乎是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尖叫》的翻版。但画上的签字依然如故:“光,生命,爱”。此后,罗伊博很快去世。他的同伴几乎都没有活着回来。

走出教堂,周围是街边市场、玻璃塔、来往的车辆,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在悠闲散步,有的在匆匆赶路。1945年,英国记者理查德·丁布尔比曾经来过这里,他认为柏林从此以后不再适合任何人居住,因为放眼望去,这里遍地都是残垣断壁、瓦砾碎石。

然而,那样的景象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身处柏林,你会对这里产生很多疑问:随处都能看见伟大而富有生命力的文化、生机勃勃的新生活、最新锐的艺术和建筑,当然也有悲惨的历史遗迹,这些地方有的美丽,有的空洞,有的丑陋,有的绝望。因此,你会对德国的历史、文化和身份产生疑问——会对所有人类、所有时代、所有地方产生疑问——这些疑问都会在这里一览无遗地展现出来。如果回顾历史,我们会问:德国国民的自卑情结来自何处?

它似乎和德国国民的优越情结没什么区别,而且也曾经导致过无止境的破坏。如果展望未来,我们会问:在新的世纪里,在这个日益繁忙的世界十字路口上,德国人应该秉持何种国民身份?寻觅答案不仅和德国人有关,而且和全人类有关。这是一次攀登高度和探索深度之旅,所有人都能看清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