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生的审美追求(3)
童年是人生重要的发展阶段,每个人在这个时候已初步形成了对于生活以及周围世界的感受、印象与情感。但童年的体验更具有审美的意味,因其体验朦胧多义,想象迭出,更以幻想妙得,身心陶醉与一念常惺的愉悦并存。当人们闲暇或散步之时,偶尔嗅到春风拂来的花香,这种直透心脾的感受,会引起一种似曾有过的亲切之感。这种深切的体味,可能就是童年时曾经历过的一连串类似体验的再次萌发。对童年时光的体验作为人类个体本真的、无饰的生命感悟,排除一切道德成见的干扰,最接近于人的自然本性。儿童的世界里只有母爱、纯真和善良,没有算计、欺诈和世故,所以充满了稚拙、天真、浪漫与诗情。儿童尚未形成理性思维的定势,想象力极其丰富,最喜欢各种各样的游戏。游戏是儿童的天性使然,其生活的态度就是游戏的态度。凭借这种态度,儿童的各种想象得以从现实和社会规范的各种限制中飘逸出来。在他们的意识中,布娃娃晚上也睡觉,猫的丈夫是狗等各种出奇想象。撇开儿童游戏指向的是非问题,单就其生活态度而论,儿童所理解的世界完全是审美的诗意的世界。可是,随着涉世渐深,童年时期的审美幻想逐渐被理性、道德和世俗规范所浸染,其审美的人生态度逐步弱化并渐变为世俗的或功利的人生态度。这就需要用审美的人生去加以修正,去进行补充。
人都曾流连于自己的童年时代,成年后无不向往自己的童年生活的天真与情趣。泰戈尔曾说过,在人生中童年是最伟大的。童年的可爱在于单纯,因为单纯而耽于幻想,因为单纯而又无所顾虑,这两点正是获得人生审美价值的重要特征。然而,童年时期对恐惧、痛苦、孤独、悲哀等的体验以及对死亡的感知也是极其强烈的,以至于深深地铭刻在一个人的记忆深处,有可能被积淀为一生无法抹去的灰暗的心理意识,使人生的许多观点及行为,在不同程度上被这种灰暗心理所过滤而折射出强烈的悲戚的生命意识,严重影响了人们对人生幸福而愉悦的体验。美好的体验以愉悦为特征,可能稍纵即逝;反之,不愉快的甚至痛苦的体验会留下心灵的创痕,并以不同的形式纳入到人生体验的长河中,其意义随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深化和升华,对一个人的个性、气质、性格、习惯以及感知世界的方式都将产生极其重要的影响。这时更需要用审美的人生去替代,使这种心理发生转移,以消除灰暗,获得透明。
人类同样也有过自己的童年,现代人对人类童年期也一往情深。而古希腊正是西方文明的童年时期,也是西方文明的源头。正因为如此,18世纪以后西方许多思想家,带着由工业社会造成的破碎心灵,纷纷到古希腊寻求美好的回忆和救世的良方。古希腊人犹如天真的儿童,对人生有着无限的向往与憧憬,充满着无限的激情与浪漫。古希腊人热衷于编织神话,相信神秘力量的作用和表现,并不顾及逻辑及其基本定律的要求。神话虽然不合逻辑,却服从感性心理活动的情理,能够真切地表现人的喜、怒、哀、乐、爱、憎、恶、惧等各种情感变化。古希腊人的兴趣不是尽可能客观地、准确地把握世界,而在于审美地适应主观的期望和幻想。古希腊又是西方哲学的源头,哲学的知性并没有使希腊人失去憧憬和浪漫之心。席勒曾有过概括:“我们看到,他们既善于哲学思考,又长于形象创造,既温柔又刚毅,他们把想象的青春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结合在一个完美的人性里。”【35】并认为其“游戏”是古希腊人将感性与理性结合在一起的秘密,“游戏”既能培养感觉力,又能发展理性能力,不仅抵制理性僭越感性,同时也阻止感性对理性的侵犯。凭借“游戏”的中介作用,感性和理性实现融合与统一。通过“游戏”获得人的审美的完整性。席勒坚信,当人达到完整时,就似乎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只有儿童才能充分享受“游戏”和认同“游戏”,现代人如想不继续异化,恢复完整,其途径是找寻人类的童年状态,回到古希腊人的审美世界,以审美的态度对待人生。这样人生通过艺术化的过程而获得心灵的和谐与自由。
向往古希腊人的审美化的世界,是18世纪以来欧洲的美学追求。法国的美术史学评论家丹纳就对之有不尽的倾慕,并在《艺术哲学》中写道:“埃及祭司对梭伦说道:‘噢,希腊人!希腊人!你们都是孩子!’不错,他们以人生为游戏,以人生一切严肃的事为游戏,以宗教与神明为游戏,以政治与国家为游戏,以哲学与真理为游戏。”【36】深受席勒思想影响的早期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施莱格尔等人,反对社会生活的理性化、功利化和机械化,推扬审美救世的价值及作用,对古希腊人的审美世界投去敬佩、羡慕和赞赏的目光。此后,这种思古之幽情的热潮起伏跌宕,蔚为大观。
以研究古希腊悲剧著称的哲学家尼采认为,人生是一个美丽的梦,是一种审美的陶醉。可是,科学却要戳穿这个梦,道德却要禁止这种醉。就算浮生若梦,你也应该热爱这个梦,精神饱满并充满希望地把这梦做下去,不要失去了做梦的情致和快乐。所以,审美的人生态度是与科学的人生态度、伦理的人生态度相区别的。很早以来,人们曾被艺术与真理的矛盾所困惑,其实在人生中,不能靠真理生活,有时艺术比真理更神圣,更具有完善生命意义和情趣的价值。因为真理的眼光过于挑剔,它不相信一切美的事物,对人生非要追根究底,结果把人生的可爱动人之处破坏无遗。绝代的佳人若用科学的解剖刀来解剖,也同样会失去其美感。人的生命过程好似一个美女,我们不应当用科学的眼光来解剖它。幻觉、欺骗、误解原是有感情的存在物的生存条件,科学却教我们看穿它们。科学的洞察力真让人难以忍受,如果没有艺术,人生就太单调和刻板,完全失去情趣。好在有艺术,艺术就是求外观的意志,依赖艺术,我们感到我们负载着生存之艰辛的人生才不再是一种永恒的遗憾。当我们体验人生时,才真正看到了人生的真相,才深知用艺术拯救人生的必要。其中有一种对人生的真诚恭敬的态度,“人应该尊重那羞怯,自然带着这羞怯而把自己隐藏于谜和五光十色的未知数之后”【37】。人生审美化的必要性,正出自人生的悲剧性,凡是深刻理解了人生悲剧性的人,若要不走向出世的颓废或玩世不恭的轻浮,就必然向艺术求归宿。尼采比较三种人生观,认为印度的出世和罗马的极端世俗化均是迷途,唯有希腊人的审美化的人生才是正道。出世和玩世都是生命的自暴自弃,艺术却是对生命的自救。尼采说:“生命通过艺术而自救。”【38】艺术是“生命最强大的动力”,是“使生命成为可能的伟大手段,求生的伟大诱因,生命的伟大兴奋剂”【39】。他甚至还说:在热爱生命、热爱尘世事物、热爱感官这一点上,“艺术家比迄今为止所有哲学家更正确”【40】。
审美的人生又是建立在伦理人生和宗教人生之上的。而宗教人生以美和艺术为虚幻,而一切生命都是建立在表象、艺术、幻觉、外观、误解等基础之上的,故否定了美和艺术也就是否定了生命。人们凭借着艺术,而在道德的上空飘流、游戏。人生的审美化,着眼点还是人生。为了肯定人生,我们不仅要以人生的眼光考察艺术,还要以艺术的眼光体验人生,这样,我们就会感到不是什么东西都是美的,美使人生值得一过,可是只有健康的人生才是美的,病态而怯懦的眼光不可能感受到美。对美的热爱就是对人生的热爱,这种爱应当全心全意的,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艺术冲动作为永不枯竭的生命意志,它不仅产生个体生命,同时也不断在毁灭个体生命。产生、肯定和美化个体生命,这是艺术和人生过程的本质达到沟通。审美的人生应该是生命激情奔放的状态。当醉酒、恋爱或春天来临之时,人就飘然若仙,陶然忘机,人的主观消失于自我忘却之中。在艺术中,音乐和悲剧直接体现了这种神秘的醉境。音乐是最纯粹的醉境,它是世界的心声,是自然的摹本,是从世界心灵深处直泻出来的原始旋律。人的心灵中常常会生发一种莫名的情绪,无言词可表达,无形象可描绘。它使你惆怅、惘然、激动,感到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那就是音乐的情绪,一种与世界本体脉脉相通的情绪,其中也再现了世界的原始冲突和原始痛苦。当人们摹仿自然,产生艺术冲动,用颜料、花岗石、文字编织人生梦想时,便成为造型艺术家和史诗诗人;用节奏和旋律传达性情的哀乐,便成为音乐家和抒情诗人;悲剧家兼而有之,把人的醉的情绪生发为梦的形象。艺术家只是艺术的承担者,不是艺术的源泉。他的自我是世界本体的代言人,从人的本质存在的深处发出呼喊。世界的本体原是一种艺术活动,那就是只有通过艺术活动才能体现世界之本体。“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41】。“要正确认识世界之存在,只有把它当作一种审美现象”,因为“只有全然非理性、非伦理的艺术家之神,才会在创造中如同在破坏中一样,在善之中如同在恶之中一样,愿意知道他自己有同样的快乐和胜利;在创造世界的时候,他从丰满和过剩之苦闷中,从积聚心头的矛盾之苦恼中,解放了自己”【42】。世界本身并无意义,它不断产生和毁灭个体生命的活动本身也并无意义,如果人们非要用真理或纯道德的眼光去探究它的意义,会感到失望,就会对生命本身失去信心。可是,一旦用艺术的眼光去看世界,用审美的眼光去体验人生,无意义的生成变化过程突然有了一种意义,那就是审美化的人生的意义。艺术的本质始终在于它使人生的存在完成,它产生丰富、充实和完美,艺术的本质是肯定,是评价,是祝福,是存在的神化。艺术使有根本缺陷的存在变得完美无缺了,那根本的缺陷就是存在的无意义,而它获得意义也就是它的完成。被如此艺术化了的本体,人不再感觉其荒谬,人居住在这世界上就如同居住在伊甸园或世外桃源一样了。
艺术作为一种形而上学,面对的是人的现世生存,它用艺术阐释人生的意义问题,是从近代浪漫主义诗哲那里开始的。他们不满于现实世界,向往理想的艺术世界,他们坚信艺术世界里面有人生之谜的答案,在诗中能寻求超验。施勒格尔断言,诗的任务不在于反抗外部环境的暴虐,而在于使人生成为诗,以抵制生活的散文。诗化的世界是自由的世界,追求诗,就是追求自由,他希望生活自由而丰富化,为人生增添诗意的感觉。艺术形而上学也同样在狄尔泰那里得到了很好的阐明。他认为,想象是诗的根本特质,通过诗把想象带入生活,那么生活就会具有超乎寻常的兴趣和浪漫的诗意。当人生处于不谙的状态时,想象会激活和调动起人的全部生命力,使麻木生命本能转化为鲜活的审美的生命状态。可见,诗能给沉沦的生命带来澄澈透明生命张力,真实地显示人生的意义,从而具有形而上学的价值。狄尔泰曾认为诗比哲学思辨更本源、更丰富、更接近人的根本生存境况,因而能使人生获得透明,获得超越,获得自由,进入使生命趋向不断向高级、绵延递进的永恒。
艺术不仅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模仿,更重要的是对现实的形而上学的补充。尼采可谓是艺术形而上学的推崇者。在他看来,理性和科学的力量无论多么巨大,永远不可能解决人生意义问题,因为科学作为理性的共生物,消除了人生的丰富性和多义性,迫使人类走出精神的伊甸园。正是科学强行脱下了大自然含情脉脉的人性外衣,把一个漠然的、冰冷的世界赤裸裸地展示给了人类。高度科技化的社会处在繁忙、自私与过度追求物质享受之中,因而吹散了人生诗意的芬芳,置身于这样世俗社会的人类逐渐变成俗不可耐的精神虚无者。为此,尼采强调为了更好地生存,人类需要艺术这种“谎言”,因为艺术能引起单纯、美好而又永恒、欢畅的生命形式,在艺术中,人把自己当作完满来享受。艺术是人生意义的赋予者,而审美价值是惟一值得信赖的价值,在审美视野下的人生犹如一件和悦明丽的艺术品。艺术创作和欣赏是一种最集中、最纯粹的审美活动,审美通过艺术进入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