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序幕二 拉彼鲁兹(1)
拉彼鲁兹
与此同时,石板路上传来几辆马车的车轮碾过松软积雪的沉闷滚动声,通知元帅他的客人到了。多亏管家精明守时,不一会儿,同席共九人,围着餐厅的椭圆形餐桌坐了下来。九个男仆,犹如影子般无声无息,灵活而不仓促,殷勤而不腻烦,行走在地毯上,穿梭在就宴者之间,从不擦触他们的胳膊,从不碰撞他们的安乐椅。安乐椅上铺着厚厚的兽皮,没过了宾客们的膝盖。
这就是元帅的各位客人享受的宴会氛围,此外还有从火炉中散发出来的暖融融的热气,肉类的香味,葡萄酒的芬芳,以及上了第一道汤之后开始闲谈的绵绵低语声。
餐厅外面寂静无声,百叶窗上都嵌着隔音板。餐厅里面,除了就餐者的谈话声之外,也没有一点声响,盘碟更换时听不到碰撞声,银器从餐具橱移到桌子上也没有一点叮当声,甚至连无意中听到管家的耳语声也不可能,他在用眼神发号施令。
因此,十分钟后,宾主双方都感觉轻松自在,仿佛这间餐厅里只有他们几个人。实际上,能够如此鸦雀无声的佣人,能够如此隐匿无形的奴仆,只有聋子才能做到。
用汤这段时间,餐桌上始终庄严肃静,黎塞留先生率先打破了这片静寂,他问右首的邻座:
“伯爵先生不喝酒吗?”
他问的那个人是一个38岁的男子,金黄色的头发,身材矮小,双肩耸起;他那浅蓝色的眼睛,偶尔活泼敏锐,时常忧郁安静;他那宽广饱满的额头上,清楚地刻划着不容置疑的贵族特征。
“我只喝清水,元帅。”他回答。
“在国王路易十五那里是例外吧,”公爵说,“我有幸在那儿和伯爵先生共进过午餐,那一次,伯爵屈尊喝了葡萄酒。”
“您唤起了我美好的回忆,元帅先生。是啊,那是在1771年,喝的是皇帝陛下酒庄的托卡伊葡萄酒。”
“现在,我的管家荣幸地为您斟在酒杯里的,正是同样的托卡伊葡萄酒,伯爵先生。”黎塞留躬身回答。
阿加伯爵把酒杯举到眼前,借着烛光仔细端详。
杯子里的葡萄酒如同液体红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果真如此,”他说,“元帅先生,谢谢。”
伯爵说“谢谢”这个词的时候,语调是那么高贵优雅,在场的人听了都很激动,他们情不自禁地同时站起来,大声高喊:
“国王陛下万岁!”
“是啊,”阿加伯爵回答,“法兰西国王陛下万岁!拉彼鲁兹先生,您同意我的意见吗?”
“伯爵先生,”舰长回答,他的口吻既温和又恭敬,如同习惯于对各国君主说话的人那样,“一个小时前,我刚刚辞别国王,国王对我满怀仁慈,恩宠有加,所以‘国王万岁’没有人比我叫得更响亮。不过,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就要启程出海,国王交给我指挥的两艘运输舰正在海上等着我。一旦离开这儿,我请求您恩准我高呼另一位国王万岁,倘若我不是已经有了一位这么英明的君主的话,我很想为他效劳。”
说完,拉彼鲁兹先生举起酒杯,谦恭地向阿加伯爵敬酒致意。
“祝您健康的这杯酒,”杜巴里夫人说,她坐在元帅的左首,“先生,我们都准备好了要敬您。可是,还是应该由我们中间年纪最大的长者带头敬酒,就像在最高法院里那样。”
“塔韦尔内,这句话是对你说的呢,还是对我说的呢?”元帅望着他的老朋友,笑着问。
“我不这么想。”坐在黎塞留元帅对面的另一个人说。
“您不这么想吗,德卡廖斯特罗先生?”阿加伯爵问,目光锐利地盯着对方。
“伯爵先生,我不认为,”卡廖斯特罗欠了欠身说,“我们中间年纪最大的是黎塞留先生。”
“噢!这很好啊,”元帅说,“好像最老的是你呀,塔韦尔内。”
“算了吧,我比你还小八岁呢。我是1704年出生。”老爵爷反驳说。
“真没礼貌!”元帅说,“他透露了我的年龄,88岁。”
“真的吗!公爵先生,您有88岁了吗?”孔多塞先生问。
“噢!我的天啊!是呀。这是一道很容易做的算术题吧,所以,这道题不值得由您这么高明的代数学家来做,侯爵。我是属于上个世纪的人,就是所谓的那个‘大世纪’[1],我出生于1696年,这才叫老呢!”
“不可能。”洛奈大叫。
“噢!巴士底狱典狱长先生,要是令尊大人[2]还健在的话,他可不会说不可能,1719年我还在他那里寄宿过呢。”
“我宣布,年纪最大的,”德法夫拉先生说,“就是现在阿加伯爵先生往他的杯子里斟的这瓶葡萄酒。”
“一瓶120岁的托卡伊。您说得对,德法夫拉先生,”伯爵回答,“把祝国王健康的这份荣誉交给这瓶托卡伊吧。”
“等一等,先生们,”卡廖斯特罗说着,从餐桌上抬起头来,他的脑袋很大,脸上闪烁着刚强和智慧的光芒,“我抗议。”
“您是在抗议这瓶托卡伊的优先权吗?”在座的人异口同声地反问。
“当然了,”伯爵镇定地说,“因为是我本人封装了这瓶酒。”
“您?”
“是啊,我。这件事发生在1664年,蒙泰库科利[3]战胜土耳其人的那一天。”
这句话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虽然卡廖斯特罗讲得泰然自若又严肃认真。
“这么算来,先生,”杜巴里夫人说,“您简直成了一件有130年历史的老古董了,因为我得再给您加上十岁,否则你不可能把这些美酒灌进大酒瓶里。”
“我做灌酒这项工作的时候不止十岁了,夫人,因为在那之后的第三天,我荣幸地被奥地利皇帝陛下派去向蒙泰库科利将军道贺。将军在圣戈特哈德[4]的胜利,为在埃斯克拉沃尼的要塞奥西耶克[5]的那一天报仇雪恨了。正是在1526年的那一天[6],异教徒猛烈攻击了帝国的战士们,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的战友。”
“嗨!”阿加伯爵说,语气和卡廖斯特罗同样冷峻,“那时候,先生至少也有十岁了吧,既然先生亲身参加了这场难忘的战役。”
“一场可怕的溃败!伯爵先生。”卡廖斯特罗躬身回答。
“但是不如克雷西战役[7]失败得那么惨重。”孔多塞笑嘻嘻地说。
“这倒是真的,先生,”卡廖斯特罗微笑着说,“克雷西战役的那场失败之所以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仅在于那是一支军队的失利,而且在于法国战败了。不过,我们也得承认,法国的这场失败,对英国来说,并不是一场光明磊落的胜利。爱德华国王[8]有几门大炮,这个情况菲利普·德瓦卢瓦[9]完全不知道;或者更准确地说,尽管我事先向他报告,告诉他我亲眼看见爱德华从威尼斯人手里买了四门大炮,可是菲利普·德瓦卢瓦却不愿意相信。”
“啊!啊!”杜巴里夫人说,“啊!您还认识菲利普·德瓦卢瓦?”
“夫人,当时有五名贵族护送他离开战场,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卡廖斯特罗回答,“我和可怜的波希米亚老国王[10]一起来到法国,他是个瞎子,当别人告诉他一切都完了的时候,他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噢!我的天啊!先生,”拉彼鲁兹说,“您参加了克雷西战役,却没有参加亚克兴角战役[11],您可能不相信,我是多么遗憾啊。”
“这是为什么呢,先生?”
“啊!因为那样的话,您就能向我提供一些航海方面的详细资料了,虽然普鲁塔克[12]描述得很精彩,我对细节却始终模糊不清。”
“哪些细节呢,先生?如果我能对您有些用处的话,我会很高兴。”
“那么您当时在那儿吗?”
“不在那儿,先生,当时我在埃及。克莱奥帕特拉女王[13]派我去重新布置亚历山大图书馆[14]。做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因为我个人很熟悉古代最优秀的作家。”
“那您见过克莱奥帕特拉女王吗,德卡廖斯特罗先生?”杜巴里伯爵夫人大声问。
“正如我现在看见您一样,夫人。”
“她真有传说中那么漂亮吗?”
“伯爵夫人,您也知道,美丽都是相对而言。在埃及,克莱奥帕特拉是一位妩媚迷人的女王,但是在巴黎,她只能算是一个可爱的女工[15]而已。”
“别说女工的坏话,伯爵先生。”
“愿上帝保佑我!”
“这么说,克莱奥帕特拉长得……”
“身材娇小单薄,性格活泼,机智风趣,有一双大大的杏仁眼,一只希腊式鼻子,牙齿犹如珍珠般洁白,一只手就像您的手一样,夫人,是一只真正掌握权杖的手。喏,您瞧,这颗钻石就是她送给我的,是她弟弟托勒密[16]传给她的。她戴在大拇指上。”
“戴在大拇指上!”杜巴里夫人叫起来。
“是啊,这是古埃及的习俗。我呢,您看,我勉强能把它套在我的小拇指上。”
说着,他摘下戒指,递给杜巴里夫人看。
这是一颗光彩夺目的钻石,色泽异常美艳,做工十分精巧,能值三四万法郎。
钻石在餐桌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卡廖斯特罗的手里,他又从容不迫地把它套在手指上。
“啊!我看得很清楚,”他说,“你们都是生性多疑的人,我终此一生都得对抗命中注定的怀疑。当我劝说菲利普·德瓦卢瓦,给爱德华留一条退路时,他不愿意相信我;当我告诉克莱奥帕特拉,安东尼将要战败时,她也不愿意相信我;在谈到那只木马[17]时,我对特洛伊人说‘卡珊德拉[18]受到了神灵的启示,听听卡珊德拉的预言吧’,他们还是不愿意相信我。”
“噢!嗯,这真是太奇妙了,”杜巴里夫人说着,忍不住捧腹大笑,“说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您这么严肃又这么风趣的人。”
“我向您保证,”卡廖斯特罗欠了欠身说,“约拿单[19]比我还要风趣得多。噢!那是一位多么有魅力的伙伴啊!在扫罗[20]杀死他的时候,我差点儿没发疯。”
“您知道吗,如果您继续讲下去,伯爵,”黎塞留公爵说,“您就要把这个可怜的塔韦尔内逼疯了,他那么贪生怕死,现在他正惊魂不定地看着您,以为您长生不老呢。哦,坦率地说说吧,您是长生不老吗,到底是不是?”
“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
“这个我一无所知,不过,我知道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
“什么事呢?”塔韦尔内问,他是伯爵最专心的听众。
“就是刚才我给你们列举的每件事,都是我亲眼目睹,对你们提到的每个人,我也经常来往。”
“您认识蒙泰库科利吗?”
“正如我认识您一样,德法夫拉先生,甚至更亲密些,因为今天只是我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荣幸地见到您,而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位足智多谋的战略家,我和他在同一顶帐篷下生活了将近一年。”
“您认识菲利普·德瓦卢瓦吗?”
“正如我刚才有幸对您说过的那样,孔多塞先生。但是他回到巴黎以后,我就离开法国,返回波希米亚了。”
“也认识克莱奥帕特拉吗?”
“是的,伯爵夫人,我也认识克莱奥帕特拉。我刚才跟您说过了,她有一双和您一样的黑眼睛,胸脯几乎和您的一样美。”
“可是,伯爵,您并不知道我的胸脯怎么样,是吗?”
“您的胸脯和卡珊德拉的很像,夫人,完全是一模一样,她的和您的一样,或者说您的和她的一样,你们左边第六根肋骨上方都有一颗小黑痣。”
“噢!嗯,伯爵,就凭这一下子,您简直是一个巫师啊。”
“嗨!不,伯爵夫人,”黎塞留元帅笑着说,“这是我告诉他的。”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元帅撅起嘴唇。
“唔!”他说,“这是一个家庭秘密。”
“好吧,好吧,”杜巴里夫人说,“说实话,元帅,到您府上来,真应该涂两层胭脂[21]才行。”
接着,她又转身对卡廖斯特罗说:
“这么说,先生,您真的有返老还童的秘方吗?因为您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虽然您说自己有三四千岁了。”
“是啊,夫人,我确实有返老还童的秘方。”
“噢!那么,把我变年轻吧。”
“您吗?夫人,没有必要,您身上发生过奇迹了。人是看起来几岁就是几岁啊,您看起来最多有三十岁。”
“这是恭维话吧。”
“不,夫人,这是事实。”
“请您解释一下。”
“很简单呀,您本人已经用过我的方法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您服用过我的长生不老药了。”
“我吗?”
“就是您,伯爵夫人。噢!您不会已经忘了吧。”
“噢!没有这回事!”
“伯爵夫人,您还记得圣克洛德街上的一座房子吗?您记得为了和德萨尔蒂纳先生[22]有关的某件事进过那座房子吗?您记得给我的一个名叫约瑟夫·巴尔萨莫的朋友帮过一次忙吗?您记得约瑟夫·巴尔萨莫把一小瓶长生不老药当作礼物送给您,还嘱咐您每天早晨服用三滴吗?您记得遵照处方服药,直到去年那瓶药用完吗?如果这些您都不记得了,伯爵夫人,说真的,那就不再是一个遗忘的问题,而是忘恩负义的问题了。”
“噢!德卡廖斯特罗先生,您跟我说的这几件事……”
“那些事只有您一个人知道,我很清楚。可是,如果巫师不知道邻居的秘密的话,身为巫师的好处又体现在哪里呢?”
“那么约瑟夫·巴尔萨莫和您一样,也有这种奇妙的长生不老药的药方吗?”
“没有,夫人。但是,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给了他三四瓶。”
“那他还有剩下的吗?”
“噢!这我就不清楚了。可怜的巴尔萨莫已经失踪三年了。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美洲,在俄亥俄河岸边。后来,他动身去西部的洛矶山脉[23]探险,从那以后,我就听说他在那儿去世了。”
“得啦,得啦,伯爵,”元帅哀求说,“别再献殷勤了,拜托啦!说说秘方,伯爵,说说秘方吧!”
“您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先生?”阿加伯爵问。
“很认真,陛下。对不起,我是说伯爵先生。”
说完,卡廖斯特罗鞠躬致敬,那样子分明表示,他刚刚所犯的错误完全是有意为之。
“这么说,”元帅说,“夫人还不算老,还不到返老还童的年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