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巴斯:大师的眼睛永远是睁开的
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Abbas Kiarostami),1940年6月22日出生于德黑兰,导演、剧作家、制作人、剪辑师。
2016年7月5日,阿巴斯因癌症在巴黎去世,享年76岁。
犹记得2015年,阿巴斯来北京的时候,我们刚刚过完国庆小长假。那天,北京的风很大,仿佛从梦里就听得到凛冽的风声。沉溺于懒觉中的我,遗憾地错过了人生中唯一一次见到阿巴斯的机会。
那天清晨在闹钟的催促声中狠狠裹紧被子的我,肯定不曾想到,这辈子再也没有机缘见到阿巴斯了。而在此之前,我还跟朋友开玩笑说,当今在世的电影导演中,有三位最爱戴墨镜,除了戈达尔和王家卫,就数阿巴斯最不装酷。而在电影大师马丁·斯科塞斯眼里,阿巴斯“是那种对这个世界拥有独特认知的少数艺术家”,他的眼睛永远是睁开的。
然而,最不装酷的阿巴斯猝不及防地撒手人寰,2016年7月5日凌晨,阿巴斯因癌症在巴黎去世,享年76岁。之前,这位被誉为世上最德高望重的伊朗电影大师,就像扎根于伊朗高原上的老树,供后辈电影人乘凉倚靠。最终,孤独的老树悄然倒下,空余漫漫荒原,人们不免悲叹:伊朗电影将何去何从?
回望伊朗电影最荣耀的1997年,阿巴斯凭借《樱桃的滋味》荣获第50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与日本导演今村昌平的《鳗鱼》并列共享这份荣誉。阿巴斯在这部电影中深刻探讨了自由与禁锢、生存与死亡的终极命题,而那个曾经备受争议的“间离”式结尾也早已成为影史伟大结尾之一。
我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是,影片中的男主角巴迪与一位阿富汗守卫之间发人深省的对话。他们站定在一栋种有绿植的木梯小楼前,巴迪感叹:“真是个好地方。”守卫说:“好吗?除了泥土和灰尘,什么都没有。”巴迪反驳道:“你不认为泥土是好东西吗?泥土把所有的美好事物都赐予了我们。”守卫默然:“照你这么说,所有美好的事物也都要归于尘土。”
在这段关于“尘埃里也能开出花来”的对话中,阿巴斯非常巧妙地融入了他对生死的变相思考。正如《樱桃的滋味》片名的寓意,樱桃好吃树难栽,旱涝都无法成活,只有精心培育才能结出美味的果实。我们的人生同样需要坚定的心,正如阿巴斯所言:“尽管我们是悲观主义者,但是活着不能没有希望。”
阿巴斯最负盛名的代表作当属伊朗“村庄三部曲”,即《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生生长流》和《橄榄树下的情人》。而拍摄于1990年的打破虚实界限的纪录电影《特写》,是阿巴斯个人最爱的作品,也被许多影迷誉为“最伟大的伊朗电影”,堪称拍出了真正属于“灵魂的煎熬”。
阿巴斯的猝然去世,使其未完成的新片《杭州之恋》无缘与大众见面。这不免让人想起当年的希腊电影大师安哲,因车祸死在去片场的路上。这都是近几年的影史憾事,唏嘘叹惋之余,我也常常会自私地想,但愿永远没有后辈电影人来“染指”大师们这些未竟的遗作,未完成的恐怕才是最好的。
阿巴斯去世前,很多影迷并不十分理解他为何来中国拍电影。这份不理解,我也曾感同身受,因为在中国这片每年滋生无数烂片的所谓“接地气”的土壤上,阿巴斯很有可能被迫“晚节不保”。然而,正如伍迪·艾伦拍巴塞罗那、拍巴黎、拍罗马一样,或许阿巴斯也是饱藏着真诚的好奇心,试图寻找新的边界,铭记属于异国的片刻欢愉。
假如你看过阿巴斯导演的最后两部剧情长片,也许你就会明白,这部暂定名《杭州之恋》的未完成电影,更多的是阿巴斯对伊朗外部疆域的又一次全新探索,也是对他此前在托斯卡纳拍摄的《原样复制》、在东京拍摄的《如沐爱河》的风格延续。假如阿巴斯还健在,他在拍完托斯卡纳、东京和杭州之后,是否还会瞄准其他城市呢?还真说不定。假如这个关于“伊朗留学生在杭州的爱情故事”真的顺利拍完,又会是怎样一番动人的光景?
所幸,阿巴斯向来认为他的电影都是“半生产”作品,需要观众来共同完成,根据不同观众的个人体验,常常能创造出比电影本身更多、更好的美妙想象空间。正如他曾引用的戈达尔的话:“现实是一部没有拍好的电影。”而戈达尔对阿巴斯的评价也同样振聋发聩:“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阿巴斯。”
说到伊朗电影复兴的最大功臣,阿巴斯无疑是当仁不让的灵魂人物。难得的是,他的电影灵魂绝不仅仅局限于伊朗,从一开始就极具世界性。阿巴斯的电影创作生涯始于1970年,他的短片处女作《面包与小巷》便是关于儿童题材,小孩子与流浪狗的对峙与和解,充满天真质朴的童趣。在此之后,阿巴斯又接连拍了《课间休息》《经验》《过客》等数部儿童短片,其中《过客》中对于小主角内心世界的刻画令人印象至深。
回顾阿巴斯早期的电影作品,几乎都逃不开对儿童精神世界的寻求与探索。1989年的《家庭作业》,1991年的《生生长流》,以及由他编剧的《白气球》《钥匙》《让风带着我起飞》等,总能在以小见大的叙事中发现生命的美好。诞生于1995年的伊朗儿童电影《白气球》,也是伴随我长大的重要烙印之一。印象中,国内青年导演李睿珺后来在拍《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时,就曾有意致敬了“白气球”这个重要意象。
在《白气球》中,我看到耍蛇老头、金鱼老板、倔裁缝、年轻士兵、骑自行车的男孩,以及他们善良温厚的内心。而对于裹白头巾的伊朗小女孩来说,那些在大人们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小孩子却非常重要。
阿巴斯另一部关注教育体制的《家庭作业》同样探讨了这个问题,大人们自以为多么不值一提的事情,却其实悄然毁灭着孩子的一生。
为什么阿巴斯要着力开拓伊朗儿童电影的疆土?其中一方面,与他当时在伊朗青幼年智力发展机构工作有关;另一方面,也逃不开伊朗政教合一背景下严格的电影审查制度。直到1987年,阿巴斯拍出了伊朗影史上最重要的一部儿童电影《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并荣获当年第42届戛纳电影节艺术电影奖。孩童纯真的情感,简单质朴的故事,温暖动人的构图,以及对小主角们人道主义式的关爱,使孩童世界第一次如此引人注目地展现在成人面前。从此,阿巴斯成功把伊朗儿童电影带向了全世界。
与许多伟大的艺术家一样,阿巴斯同样兼具多重身份,除了电影导演外,他还是极具造诣的诗人、画家和摄影师。他在他的诗句中这样形容自己:“至今多年/我都似/稻叶的刃/悬在四季间。”这番意境宛如《随风而逝》中那片漫无边际的麦田。他曾说,自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画家或摄影师,而只是“想以某种方式让那些热情或者痛苦的时刻变成永恒”。
在拍摄《橄榄树下的情人》时,阿巴斯真正感受到了电影的魔力。当掠过伊朗高原的风吹拂大片麦田时,阿巴斯用摄像机镜头捕捉到了这股力量。在他看来,面对画布时,他往往无法表现出麦田的风往哪个方向吹,可是这在电影中就容易多了。
1990年伊朗大地震后,阿巴斯将这份力量投注到一场世界性的寻找中。根据寻找《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中小主角的漫漫旅程,阿巴斯拍出了无比动人心魄的《生生长流》。静默远观的长镜头轻轻掠过无助的人群,在地震废墟中升腾出一座独属于伊朗人民的精神家园。山风流淌而过,死者往矣,生者陆续前行。
拍于1999年的《随风而逝》同样如此,捕风捉影背后关于生命的质问,总会在片刻犹疑之后最终尘埃落定,也只有风继续流淌不息。与1997年《樱桃的滋味》所探寻的死亡主题一样,《随风而逝》中那具在山顶上挖出的人骨,就像是对两年前那场自我埋葬的唏嘘反馈。关于死亡,恐怕阿巴斯比任何人都想得释然。也只有在面对大地震时,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活着的人最怕什么?最怕闭上眼睛后再也无法醒来。
阿巴斯电影中也常常出现标志性的道路长镜头,主角们蝼蚁般爬行在蜿蜒曲折的路途中,周围是大面积的荒野或麦田,如《生生长流》中的高原凝视,如《随风而逝》中的麦田结尾,如《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中小男孩阿默德奔跑过的山丘。而这些镜头中曲折的道路,仿佛保持了生活原生态的面貌。
阿巴斯曾说,在他长达近半个世纪的观影生涯中,其实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一部所谓的“真实电影”。在阿巴斯眼中,电影院就像一个地球村,抛开语言的壁垒,镜头语言本身便是全世界共通的存在。他说,相比布列松和德莱叶的电影,他还是更爱伊朗著名导演苏赫拉比·沙希德·萨尔德的作品,他永远无法忘记电影《简单的事件》里那个喝百事可乐、逛服装店的孩子。
而阿巴斯自己的电影,即使拍的是伊朗的乡野,也都充分展现了麦克鲁汉“地球村”的概念,以及世界大融合背景下不可避免的疏离、隔绝、免疫。想必,这也是阿巴斯走出伊朗拍电影的原因。托斯卡纳之于《原样复制》,东京之于《如沐爱河》,杭州之于《杭州之恋》,无疑都背负着阿巴斯对“地球村”的探索诉求。
至于对电影院本身以及电影本质的探寻,阿巴斯早在2008年的《希林公主》中就将其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一部将视线脱离开银幕、转而把镜头对准观众本身的实验长片,就像一堂“阿巴斯情绪特写下的听力课”。有人说,这是阿巴斯对前辈大师伯格曼《魔笛》的一次致敬。正如阿巴斯告诉我们的,不一定有画面的故事才叫电影,听觉的盛宴,也是一种电影。而镜头下那些女演员欢笑或流泪的瞳孔,又何尝不是一座座微型的电影院呢?
不通过虚构,或许我们永远无法接近某种真实。谁也不能告诉我,男主角巴迪在《樱桃的滋味》结尾处是否真的已经死去,即便有人给出千真万确的答案,我也终归不会轻易相信。那一刻,通过巴迪的眼睛,我看到参观博物馆的孩子们成群涌过镜头,飞机掠过天空拉出一道白烟,月亮在低沉飘浮的乌云间来回穿梭,继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随后,眼前变得一片漆黑,直到整个世界被摄影机运转的白昼点亮。阿巴斯扮演上帝,亲自出现在《樱桃的滋味》片场,摄影师和录音师各自忙碌着,远处是士兵们演习的呐喊声。那还是年代久远的1997年,距离阿巴斯真正去世还有将近20年。
那枚小小的樱桃是否拯救了一颗自杀的心,我并不关切。我只想知道,那个看似狡猾却无比真诚的阿巴斯,之所以找一个如此像他自己的演员来演男主角,是否是对自己未来葬礼的一场预演?我始终觉得,他是用拍电影的方式导演了自己的死亡。而在我心里,即使他真的已经死去,他的电影也永远都不会死,因为大师的眼睛永远是睁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