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旧时菖蒲
冬日的暖气里,空气干得绷紧了大腿。屋子里的“棉絮”,白花花的,一浪一浪,飞起来。
轻轻柔柔、黄里发白的“棉絮粒”,不听使唤地粘在人的身上,挑衅似的落在刚刚落了墨、着了色的花瓣上。
白天伏在画案上作画,数次被它打扰——竟是旧日里河边采来用作插花的菖蒲。
旧了老了的蒲棒,不知何时,兀自散出绵软的薄絮,像与亲人失散的灵魂,在屋子里游荡。
这花是极寻常的,也是最清雅的。
自古菖蒲就与兰、菊、水仙并称为花中四雅。文震亨在《长物志》有载:“花有四雅,兰花淡雅,菊花高雅,水仙素雅,菖蒲清雅。”
菖蒲被人重视,历来已久。
菖蒲先是被用作仙草灵药与寻常野味,进入人们的生活。
“石上生菖蒲,一寸八九节。仙人劝我餐,令我颜色好。”意为常食之,可以延年益寿。
蒲棒因其形似烛,也被人称为水烛。被我采摘来的蒲棒,不仅可以用作装饰,还是一味极好的止血草药。不论哪里有伤,见血的伤口上,搓了一把暗黄褐的蒲黄揉一揉,很快就能消肿止血。
菖蒲是多年生的草木,株型高大,叶片细长,坚挺似箭,凛冽闪着逼人的寒光,但其假茎白嫩,深埋于地下的匍匐茎也柔软。
假茎的白嫩部分就是人们的美食,口味似笋,清爽可口。幼嫩的匍匐茎就是人们常说的草芽,是河滩玩累的孩童们最喜欢挖的野味,嚼起来甜滋滋的。
菖蒲被人们赋予了神性,自西汉起,就已在皇家园林广泛种植,大放异彩。据六朝《三辅黄图》记载:“汉武帝元鼎六年破南越,起扶荔宫以植所得奇草异树,有菖蒲百本。”
菖蒲与兰一样,天生有灵性。因其简洁、素雅,像莲一样有出尘之致。其卓然俊逸的气韵也正暗合了文人宁静致远的秉性,成为其案头清供也是顺其自然的了。
自唐开始,菖蒲才从山间溪畔、皇家园林走出来,与石头完美组合,不着一泥一土,成为文人案头的清供。
菖蒲正式被文人们请进书房是在宋代,那是一个有极高审美品位,欣赏素雅至极的天青色的美好时代。
彼时,受历史环境限制,很多士子文人仕途不达,便转以在山水草木田园之境寻求慰藉。出于草木盆栽的兴趣浓厚,盆景就在那时出现了。
作为微缩的自然、浓缩的自然精华,盆景很快就成了文人雅士之间的一种风尚。
菖蒲就是那时从田间溪畔、皇家院囿走出来,成为文人新兴的雅好的。
另外,时逢宋人玩石风气兴起,于是宋人将菖蒲移于盆中,以石固其根,以清水侍之,以苔藓布之,巧以成景。
宋人这种植蒲古法被称为“附石法”,所植菖蒲被称为“石上菖蒲”。
石菖蒲生于水中的石头上,不着一土,洁净优雅,特别适合置于书斋、茶房。
菖蒲株型细小,柳叶细细,郊野气息浓郁,能平添很多趣味。
菖蒲以九节为宝,江西种为贵。不同地域活跃的品种很多,有剑脊、牛顶、香苗、台蒲、金钱、虎须。
凡作盆植清供者,多用金钱、虎须、香苗。个人尤喜虎须。虎须香气清冽,长叶纤细柔美,可塑性强,且好生养。
菖蒲不沾淤泥,仅借山石与清水就能成其风姿;且长盛不衰,历时十年,也不见枯意。其高洁出尘的气质是君子之德的映射,正合了很多人的心境。
古人喜玩菖蒲者,尤以陆游为最。“寒泉自换菖蒲水,活火闲煎橄榄茶。”他亲自为菖蒲更换山泉水,再围火烹煮橄榄茶,是诗人描述自己隐居生活的闲情之一。
苏轼是个盆景迷,而石菖蒲是他的最爱。他曾于蓬莱县丹崖山下取涡石数百枚,用以养菖蒲。有文为记:“蓬莱阁下石壁千丈,为海水所战,时有碎裂,淘洒岁久,皆圆熟可爱,土人谓此弹子涡也。取数百以养菖蒲。”
除此之外,还有“置之盆盎中,日与山海对”云云。
蒲草既可以在文人的书房里阳春白雪,也可以在溪水之滨下里巴人。
乡野山间的菖蒲临水而居,清新雅致,四季皆绿。细叶碧若翡翠,闪着玉石的光芒。周身散发着草木清香。
端午前后的菖蒲最盛。“蒲叶岸长堪映带,荻花丛晚好相亲。”再有不知忧愁的蜻蜓闲来立上蒲尖,振翅欲飞,那是颇有诗意的画面。
若此时小坐蒲草花木旁,任露水湿透衣衫,任香气沾满发丝,一定很放松。
也有人不慕其香,贪其实用之功,将采摘的蒲草晾晒,巧手编织成蒲团、蒲席、蒲扇,让蒲草开始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