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入者斩(2)
詹妮弗摇摇头,“也许死了,没人知道确切情况。起先,这让她痛苦极了。每次电话,每次敲门,都会撕开她的伤疤。她有好几年夜夜失眠。她丈夫倒是恢复了……向前看了,忘记了。他是个没有深情的男人,没有什么东西能常留心底,就像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爸爸一样。但尤尼丝没法向前看。她在黑暗中孤独地躺着,等她的小儿子回家。现在,只剩下这点等待支撑她活下去。”
卡萝琳看着那个悲伤的老妇人在厨房里忙碌,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搅动了。那东西是同情,但她不知道,因为她很少有这种体验。“哦,”她轻声说,“我明白了。”
“她觉得,只要儿子回家,她就会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又能感受周围的事物了。但那男孩子是不会回家的。她强迫自己不理会这个事实,但她心里其实一清二楚。所以,她做布朗尼蛋糕,以此纪念自己的宝贝。她忍不住——微弱的安慰也比没有安慰好,对不对?她的世界一片冰冷,她只能用这一点东西来安慰自己。”
詹妮弗看着在厨房里煮蛋的老妇人,悲哀地笑笑,“这就是心煤。”
“我们该做点什么。”卡萝琳说。她的声音里只有最微弱的颤抖。“瑞秋能找到她儿子。即使他已经死了,你也能……”
詹妮弗惊讶地望着她,“你真好心,卡萝琳。”她摇摇头,“但这没用。不会像你想得这么顺利。心煤有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回忆总是跟现实有差别。她记忆中的儿子是理想化的形象。她忘了他是多么自私,多么喜欢故意惹父母生气——夫妻俩那天撞见儿子和另一个男人乱搞其实并非偶然。即便他现在回来也于事无补。用不了多久,他又会离开。而这一次,她就连拿来安慰自己的幻想也没有了。她很可能会被毁掉。她还不够坚强。”
“那怎么办?有什么能做的吗?”
詹妮弗摇摇头。“没有。什么都做不了。她要么想办法让自己别去思念那孩子,要么抱着回忆死去。”
“我明白了。”之后,两人在沉默中对坐。詹妮弗喝完咖啡,又添了几次。卡萝琳啜着柠檬苏打水。
其他人醒了,陆陆续续走进厨房。卡萝琳把他们的早餐要求翻译给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听,并向她道谢,还在合适的时候帮忙洗碗。接着,卡萝琳说自己要出去散个步,之后溜进树林,向西边的铜牛走去。
卡萝琳自己也有“心煤”。她一边走,一边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知道她有没有在詹妮弗周围哼唱过。自然,最近这十年——自从她的计划开始成形以来——她肯定没有,但那之前就不清楚了。即便詹妮弗知道,她也没露声色。但……卡萝琳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便把这个问题放在了一边。詹妮弗可能知道,或者怀疑,也可能并没发觉。都无所谓。
现在要回头已经太晚了。
3
一小时后,她已经站在了俯瞰78号公路的山脊上,立于两块大石之间。脚下一百英尺外,历经风吹雨打的“加里森橡树林”路牌在风中吱嘎作响。作为住宅区的标志,这块牌子曾经做得精致华美。但现在,凸出的木制字母已经褪成了银色,因年久日深出现了裂纹。做得太完美了。撇开其他本事不提,父亲在伪装方面也是行家。
她来得有点早,所以一个人先到这儿来理理思绪。铜牛就在她脚下,闪闪发亮,外形可怖,树丛也遮不住。这就是他们预定会面的地方,但她打算拖到最后一刻再过去。
她的思绪转向诺布朗加。她从没见过他,可她期望这次会面能顺利进行。这非常重要。
她对他了解不多。自然,她读过有关“东方雷霆”的片段,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应该说很久很久以前。不像父亲的其他早期盟友,诺布朗加从未失宠,也从未被褫夺爵位。那么,他肯定会忠于父亲。毫不动摇的忠诚。肯定还不只忠诚,应该假设他和父亲也是朋友(父亲和某人是朋友这念头真够古怪)。但麦可毫无保留地爱着他,所以他也许是个高尚的人,而且素来有聪慧的声名。也许我们可以……
她身后远方的丛林深处,传来树木折断的声音。
卡萝琳歪了歪头,突然提高了警惕。这声音不小。她从伊莎和艾莎那儿受的教育足以让她肯定,那不是树木倒下的声音。不,是树枝折断。而且听起来,是被体型庞大之物踩断的。是公爵?莱塞尔?现在还太早,不可能是……
她在巨石上转过身,让自己的视野更广些,然后让眼光失焦,将全副身心投入聆听。公路上有汽车开过,然而很遥远。不远处,一只北美夜鹰叫唤了一声,她不太明白个中含义,但听来十分紧急。麦可肯定知道它在说什么。
咔嚓。
这一次,声音近了。
她从巨石上跳下,紧张起来。伊莎和艾莎一直生活在对熊的恐惧中。她从没见过,但麦可说附近的确有几头,还有些非自然生物——食气怪之类。父亲在时,他们算不上威胁。但现在……我想,该走了。
即便如此,她并不十分担心。任何非自然之物都会闻出她身上的图书馆味道,然后生出惧意。最糟的可能性是一头饥饿的熊。但是,刚刚过去的可怕一周她都熬过来了,才不会害怕一头熊。
又是咔嚓一声。
夜鹰又叫了一声。一只兔子从矮灌木丛中惊慌地突然蹿出,朝铜牛奔去。
无论来者何物,肯定都是冲我来的。她叹口气,一路小跑奔向铜牛。
奔跑时,她用上了伊莎教给她的所有技巧,加上她后来学会的其他本事。她的速度很快,而且悄无声息。直到这时,她仍旧不十分担心。除了物理世界,铜牛还同时出现在另外几个位面上。这一点,动物比人类更敏感,它们会觉得很不自在。所以,没有任何自然的野兽会靠近铜牛。只要进入铜牛周边的一投石之地,她就安全了。
她听到身后响起沙沙声。很轻,但不会错。这东西难道在跟踪我?
不可能。
接着,在一百码开外,透过番红花树的树冠的遮掩,她看清了跟踪她的东西。
一只老虎?不会吧?在弗吉尼亚州?
视线相遇。曼陀罗长着尖刺叶子的枝条半掩着它的脸部线条。老虎沿着枝条挪动。短短一瞬间,它向卡萝琳展示了自己的全貌——橙色毛皮,黑色条纹,白色肚皮——随即朝她奔来,一路小跑,令人着迷的优雅,绿眼睛闪着光,鼻翼扇动,身后三英尺长的尾巴轻柔地甩动。
卡萝琳的本能告诉她猛然停步、转身,朝反方向跑。但是,她却朝着这动物冲过去,甚至加快了速度(加速并非自愿,只是肾上腺素的作用)。她从身后抽出藏在腰胯处的黑曜石匕首,大叫起来。这是战斗的呼号,而非恐慌的尖叫,声音低沉野蛮。
老虎的眼睛略微瞪大了一点点。
接着,她突然轻盈地一转,左拐躲进一棵茂密的松树后。当它从她眼前消失——更重要的是,它暂时看不见她的时候——她朝下一棵松树跑去。这棵树比上一棵小些。她借着跑动的势头纵身蹿上树去,跳到了离地整整五英尺的高度,双腿盘住树干,紧接着双臂也抱住,开始往上攀爬。贴着她胸口、肚皮和大腿的树皮很粗糙。她一路往上爬,粉碎的树皮屑簌簌地落进她眼睛里。
几秒钟后,她小心地朝下看了一眼,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到达了三十英尺的高度。底下的地面空无一物。一霎时,她还以为那东西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是……
不,她想,的确有只老虎。没错。
它懒洋洋地从那颗粗大的松树后踱步而出。即使侧耳倾听,她也没感知到任何声响。刚才它肯定在逗着我玩儿。弄出点小动静,踩断一根树枝,看我有什么反应。它肯定……
老虎抬头看看她,咆哮起来。卡萝琳强忍着尿裤子的冲动,继续朝树上又爬了两英尺。这是她能上的最高位置。此处的树干已经开始变细,她担心自己的重量会……
老虎蹲坐下来,举起一只巨大的爪子,仔细瞧瞧,又舔了一下。
片刻后,麦可走进她的视线。“卡萝琳?”他唤道。他的声音中有些不自然的停顿。长期跟动物说话,蓦地转为人类语言时,他总会这样。“你干吗爬到树上去?”
她闭上眼,牙齿咬得咯咯响,“你好,麦可。”她说,“我上来吸点新鲜空气,顺便锻炼。我觉得爬树很好玩儿。你今天怎么样?”
“我挺好的,”麦可明显不解她为何怒气冲冲,“你该下来,卡萝琳,你看起来挺傻的。”
“对。对,我当然知道自己傻。”她开始慢慢爬下树。
待她双脚着地后,麦可和老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麦可朝地下指指。她茫然地瞧着他,没明白。他又指指地下,接着拍拍肚子。
哦,卡萝琳想,好吧。她仰面躺到地上,把肚皮展示给老虎。老虎用头拱拱她,在她身上四处嗅了嗅。完毕后,卡萝琳站了起来。
“诺布朗加老爷光临,我们三生有幸。”她说。
麦可把卡萝琳的话翻译给老虎听,老虎的胸腔中发出深沉得难以置信的咕噜声。
接着,卡萝琳悄悄咬了咬麦可的耳朵:“你早该告诉我他是只该死的老虎,麦可。”
麦可朝她眨眨眼,一脸无辜和茫然。那一刻,她真想把他掐死,一边掐一边开心地微笑。
“你不知道?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呢。”
4
接受诺布朗加的祝福后,卡萝琳往回走了一点,去迎接皮特和阿莉西亚。她想提前给他们打个预防针,免得他们跟她一样吓坏。现在大家都神经紧张。她往回走了半英里左右,在一处悬崖截住了他们。她惊讶地发现他们两人走在一起。
“你们是怎么跟大卫讲的?用的是什么借口?”她问。皮特的门类是数学,阿莉西亚负责探索诸种可能的未来。卡萝琳想不出有什么公干需要他俩一起出动。
两人互相望了一眼。
“我们,呃……”皮特没能说完。他脸红了。
阿莉西亚牵过皮特的手,十指交握。“我们经常一起散步,已经有一阵子了,卡萝琳。”她镇定地说,“现在已经没人觉得奇怪了。我还以为你也知道呢。”
“你们干吗一起……哎呀!我,呃……我明白了。”卡萝琳揉揉前额,“抱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我的观察力有待提高。不过先别管这个。诺布朗加来了。”
“来了?在哪儿?”
卡萝琳指指78号公路。诺布朗加正在东向车道上来回踱步。对面车道上,有辆车从它身边开过。不知司机对一只八英尺长的老虎在上午十点的公路上溜达有什么想法,总之他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也许他根本没有去想这回事——父亲采取过某些措施,但没人知道是什么。
“那就是他?”阿莉西亚问。
“他是老虎?”
“哎呀,抱歉,伙计们,”卡萝琳轻快地说,“我还以为你们知道呢!对,这就是他。让人印象深刻,对不对?”
“我大概从没这么近看过老虎。”皮特说。
“你看过。”卡萝琳说,“我也看过。那次宴会上,他来过。就是我从……从暑期外出回来以后。”她跟伊莎和艾莎在一起的夏天以后。“那差不多肯定是他。但我离开宴会很早,不知父亲有没有把他介绍给我,反正我不记得了。”
“哦,对,”皮特说,“我想起来了。”
“麦可就是跟着它——他学习的?”阿莉西亚说,“我以为诺布朗加是……呃,一个人。”她看着诺布朗加来回踱步,“哇。没别的意思,哇噢。”
“不只是诺布朗加,我想。”卡萝琳说,“每次跟麦可聊天,他都从不同地方回来:非洲、中国、澳大利亚。但替他引见的都是诺布朗加。他的威望很高。”
“看起来真凶猛,是不?”
卡萝琳点点头,“对。真是,你想不到有多凶猛。”她顿了顿,用随意的语气道,“不知道会不会是他。”
“什么意思?”
卡萝琳揉揉太阳穴,“我不想承认,但大卫说得有理,父亲从未出门这么久过。”她久久地直视着他俩,“有可能出事了。坏事,甚至是死讯。”
“你不是认真的……”
她举起一只手示意对方噤声,“我只是说‘可能’。但,我觉得你们也该同意,有能耐对父亲实施暴力伤害的生物不多。我一时间能想到的只有三个:大卫、公爵和诺布朗加。”
“可能还有别人,”阿莉西亚说,“某些我们不常见的人。比如北方Q-33?”尽管这么说,她已经开始若有所思地望着诺布朗加。
“有触手的那个?”
“不,有触手的是巴利·欧席。北方Q-33像座有腿的冰山。记得吗?远在挪威。”
“哦,对。”
“我还是觉得是大卫干的。”皮特说,“你们还记得吗?父亲对他……”
“我记得。”卡萝琳说,“理论上,我同意你的意见。几乎只能是大卫,所以我才建议我们会面。如果大卫已经对父亲不利,他肯定有对付诺布朗加的计划。诺布朗加得有点防备。他有可能踏入圈套。”
“诺布朗加阅历很深。”阿莉西亚说,“有人说他已经六万岁了。有人说还不止。我自己才不到三十。卡萝琳,在他眼里,我们连孩子都算不上。你确定他需要我们的建议?”
“父亲的阅历也很深。”卡萝琳说,“而他现在在哪儿呢?”她等着,没人回答。“走吧。”最后,她开口道,“我们别迟到了。”
三人沿着悬崖边朝铜牛走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诺布朗加。他已经走下阶梯,穿过了公路,站在加里森橡树林的路牌前。一辆皮卡车从78号公路上驶过,后座的狗纳闷地吠了几声,司机则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
诺布朗加在路牌前打转——一次,两次,三次。皮特已经被他迷住了,差点失足跌下悬崖,多亏阿莉西亚把他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