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入者斩(3)
三人来到两百码开外时,诺布朗加咆哮一声,朝麦可吼了些什么。麦可冲下台阶穿过大路,上前伺候自己的导师。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发出卡萝琳几乎听不到的深沉咕噜声,加上手势。接着,诺布朗加用肩膀拱拱麦可的胸膛。
麦可似乎发了狂,手臂乱挥,显然十分不安。老虎任他发泄了几分钟,然后又咆哮一声。终于,麦可不作声了。他穿过大路,走回铜牛处,坐在最低一级台阶上,双手捧着脑袋,十分沮丧。
究竟怎么回事?
诺布朗加背朝公路,面向加里森橡树林,巨大的爪子朝图书馆方向迈了一步。
他一步一步、倍加小心地缓缓向前。
“等等……他在干吗?”
“不是明摆着吗?”阿莉西亚说,“他要去找父亲。”
“可是,”皮特说,“如果……不管那东西是什么……”
“对。”卡萝琳说,“还有那东西。”她朝麦可喊道,“麦可,你有没有告诉他……”
“别说话,卡萝琳!”麦可喊道。他在哭,卡萝琳有些吃惊。“别说话!他得专心!”
卡萝琳更加郑重地点点头,“没错。他正打算这么干。他要去找父亲。”
标志着住宅区入口的路牌就是……那东西——不管它是什么——的边界。从那里开始,你会感觉到那东西的效果:头疼、麻木、气短、出汗,等等。每个人感应到的都不一样。
诺布朗加慢慢走过路牌,似乎没有明显的不适症状。
“他还真行!”阿莉西亚佩服地说。她本人只坚持了两步路,眼珠就开始流血。她立刻转身回来了。尽管詹妮弗替她止了血,有好几天她都看不清东西。
大卫走得最远——八步。他回来的时候,耳朵、眼睛和鼻子都在淌血。他没叫——要让大卫叫出声很不容易——但他转身之前跨最后一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呻吟,就像受伤的动物。
诺布朗加只跨了四大步就超过了大卫的距离。
“看来对他没影响。”皮特说。
“可能吧。”卡萝琳说。
从住宅区入口到图书馆大约有三条街的距离。诺布朗加已经到了第一条街,没有任何不舒服的迹象。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他停了下来,朝后看看麦可。
“这是reissak ayrial!”老虎喊道。他用的不是老虎的语言。虎语只有麦可能懂,他用的是众人通用的佩拉匹语。他的声音带着点咆哮音,但完全能懂。“我去找那个标志物,然后毁掉它。”
“他能说话?”皮特问。
“什么是reissak ayrial?”阿莉西亚问。
“意思是‘入者斩’。”卡萝琳说,“嘘!我想看下去。”
诺布朗加又走了一步。
“他真的不受影响。”阿莉西亚的声音中带上了希望,“我就知道。看来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
“看着。”卡萝琳说。
经过第一个十字路口处的停止标记三步,诺布朗加停了下来,举起一只巨大的爪子。卡萝琳的视力很好,她看出他在颤抖。
诺布朗加又转向麦可。这会儿,他绿色的眼睛里有鲜血滴下,流过他的口鼻。
“不!”麦可大喊,又用虎语喊了几句,开始奔跑。
“麦可!”轮到卡萝琳大喊起来,“不!”她跟着跑起来。她速度很快,除了大卫,卡萝琳是跑得最快的。但麦可远在她前面。卡萝琳冲下陡峭的悬崖,差点摔倒。当她来到柏油路的时候,麦可早已穿过了公路。
“不!”
麦可一头冲向诺布朗加。他的势头太猛,一下子冲过了路牌二十码远的距离,卡萝琳来不及阻止。接着,向前的势头又带着他朝前跑了八英尺。
接着,他摔倒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脑袋挨了一枪。
“麦可!”卡萝琳又大喊一声,声音中带着真切的痛苦。公路上开来一辆金色的宝马,从她身边绕过,喇叭声大作。她冲车子尖叫,然后只用几秒钟就跑完了她跟麦可之间一百英尺的距离。她冲过边界,随即跟麦可一样,脸朝下摔在水泥地上。
麦可只能瘫在地下,卡萝琳却爬了起来。
她用胳膊肘和膝盖撑起身子。鼻子摔破了,面颊也割伤了,脸上鲜血直淌。她吃力地拖着身躯,爬爬停停,一点点朝前。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再有两步,就能抓到麦可的脚踝了。
她抓住了他的脚踝,胃里涌出一大股柠檬苏打水和蛋的混合物。她抓紧麦可的脚踝后,转过身,把麦可拖在身后,开始爬回大路。
一寸又一寸,她把自己和麦可拽到安全之处。一到铁门口出了那东西的边界,她就脸朝下趴倒在地,筋疲力尽。片刻后,皮特和阿莉西亚靠拢过来,动作谨慎而缓慢。
“你还好吗?”阿莉西亚问。
卡萝琳躺在地上翻了个身,深深呼吸几次。她脸上满是鲜血。“过会儿会好的,我想。”她说,“麦可呢?……”
麦可咳嗽起来,干呕几声。
“把他……把他翻到侧躺,免得被呕吐物呛到。”两人照办。麦可又咳了几声,吐出血来。
“我们得把他带到詹妮弗那儿去。”卡萝琳说,“诺布朗加呢?在哪儿……”
皮特朝远处望去,摇摇头。“他在摔倒前已经走了一条半街,正侧躺在地上。他的胸膛起伏了一阵,但现在……”他望着地下的卡萝琳,“已经没动静了。”
卡萝琳用力闭闭眼。“Ebn el sharmoota!”她用阿拉伯语骂道,接着,“操!Neik!Merde!Poopy-天杀的-kaka!”她一个侧翻,接着坐起身来,朝图书馆方向望去。皮特说得对,诺布朗加没动静了。“就算我能坚持到那么远,我也没办法拖他出来。他太重了。”她说,“我搬不动。一个人不行。”
皮特用夹杂着钦佩和恐惧的眼神望着她,“有没有某个词同时表示‘勇敢’和‘愚蠢’?”
“有,”卡萝琳回答,“很多。”她想着该不该把美语里的“缩头乌龟”这词解释给他听,考虑了一下还是算了,怕产生不良后果。卡萝琳爬到麦可身边,用指尖搭搭他的脉搏。感受到她指尖的触摸,麦可的眼皮动了动,“卡萝琳?卡萝琳,他在哪儿……?”
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答案,痛苦地呻吟起来。他的嘴巴开合,却说不出话。他的悲痛无以言表。
“嘘,”她说,用手抚摸他的头发,“嘘,麦可,嘘。”她能说的只有这个。
5
过了一小时左右,麦可看来没什么大碍——至少身体没什么大碍。但他的心碎了。他毫无保留、不加掩饰地痛哭着,就像个幼童。卡萝琳想找个比较隐蔽的去处,暴露在大路边让她紧张。于是,三人扶着麦可爬上台阶,来到铜牛所在的空地,接着转身进了树林。树林里才是麦可真正的家。
不远处有条小溪,还有个小小的瀑布。在跟伊莎和艾莎共同生活的夏天里,卡萝琳见过那个地方,现在还记得。那地方让人心情舒畅,而且看不见加里森橡树林住宅区,也看不见诺布朗加的尸体。三人扶着麦可(他自己还无力行走)来到溪边,让他休息。
也许是误会了他俩的关系,皮特和阿莉西亚留下卡萝琳和麦可独处。
卡萝琳和麦可不是情侣。曾有一次,他们尝试过做情侣。那是他们——多大来着?——二十出头的时候。大约十年前,但感觉上似乎更久远。卡萝琳觉得那个晚上是她主动,但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记忆中,她从未对性产生真正的兴趣,尤其是大卫对她做过那种事情之后。那天晚上是不是因为她太绝望,或者太孤独?她不知道。
那天晚上,其他人都不在,她引诱了他。差不多可以叫引诱,至少她试着这么做。结果糟透了。不知为什么,麦可怎么都不行。他俩尴尬地尝试了很久,麦可十分轻柔地推开了她。那一夜,两人一同睡在火堆边,但没有触碰彼此。她半夜醒来,听到他在梦中哭泣。第二天,他天亮前就离开了。之后,她见他的机会就越来越少。
但他们仍然对彼此友善,尽管不算十分亲密。两人没有彼此怨恨,只要有可能,还会保护对方。在图书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卡萝琳把麦可抱在自己膝上,说着诸如“我很难过”“我知道你们是朋友”这样的话。但这些言词干瘪得像满嘴的尘土。她知道世上所有的词汇,却想不出能缓解他痛苦的言语。她只能用指尖抹去他流下的泪水。
日落前不久,麦可站了起来。他在小溪里洗了脸,唤来皮特和阿莉西亚。两人匆忙赶来,都是满面通红,而且阿莉西亚的袍子里外穿反了。
“诺布朗加在出发前说了些话。”麦可有时像个孩子,但他并不软弱。他已经镇静下来,尽管悲伤,声音却并不发抖,“你们都该听听。”
“我们很难过,麦可。”阿莉西亚开口道,朝他伸出手。
麦可挥挥手,拒绝了她的安慰,“你们都知道诺布朗加远不止——生前远不止——看起来这么简单,对吧?他很古老,也很有智慧。他告诉我,他知道这儿是怎么回事。他说父亲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现在看来他这句话没说对——”他朝后指指住宅区,“——但如果因此无视他的其他意见,那我们就是傻瓜。”
“他说了什么?”
“他知道那东西是什么。”麦可说,“那个不让我们进入的东西。他从前见过。在第三纪有人用过。这东西叫‘reissak ayrial’。”
“对,他说的时候我们听到了。这到底是什么?”
“意思是‘入者斩’。”卡萝琳说。
“对,我们知道,卡萝琳。”皮特说,“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卡萝琳耸耸肩,想起了“心煤”,“诗人创造的词汇?”
“我知道。”阿莉西亚说。
“你知道?”
“对,但我什么都不会说。这是我的门类。”阿莉西亚的门类是遥远的未来。
“哦,那就别……”皮特开口。
阿莉西亚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没关系,真的。这个reissak ayrial今天就会发生。”
“你知道些什么?”卡萝琳问,“我是说,你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嗯……”阿莉西亚想了想,“详细的专业情况我不能说太多。我自己反正造不出这东西。但我知道这是某种边界防卫机制。从本质上说,它是个球体,根子扎在悔恨位面。和它联系在一起的还有个类似标记物的东西……”
“标记物?”皮特问,“比如什么?”
“什么都有可能。标记物必须是真实的物体,但只起到锚定球体的作用。你越靠近标记物,效果就越强烈。”
“这倒没错。”卡萝琳的声音若有所思。
“别忙着下结论,还有呢。这东西还有触发物。”
“我不明白。”
“触发reissak ayrial,让它发生作用的东西,存在于人的身上。”
“比如?”
“触发物可以是内心的某种情感、某段经历或记忆……”阿莉西亚耸耸肩,“诸如此类。拥有这种触发物的人都会受到reissak ayrial的影响。而对于别的人来说,这东西就像不存在。”
皮特想了想,“是这么回事儿,跟实际情况对得上。”
“我们当中谁能做出这种东西?”卡萝琳问,“大卫?”
“不,不可能……大卫不可能。reissak是种防卫机制不错,但它不是长矛之类的武器。它要复杂得多。”
卡萝琳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我?开什么玩笑!”阿莉西亚叫道。
“得了,卡萝琳。”皮特说,“我们知道不可能是……”
“嗯,”卡萝琳说,“我想我倾向于相信你。”这个障碍物——reissak ayrial——刚刚冒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尝试过突破。阿莉西亚受的伤害是体内大出血。开始并不明显,一天后,她就浑身青紫,一直持续了几周。不管触发物是什么,她身上肯定有。
“如果不是你,那是谁?”皮特问。
阿莉西亚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愿意开这个口,但最有可能的候选人是……唉,你。”
“我?阿莉西亚,得了,你知道——”
阿莉西亚举手示意他噤声,“我知道,但卡萝琳和麦可也许不知道。”她转向他们,“Reissak大致属于数学建构。”数学是皮特的门类。“抱歉,亲爱的。”
“各位,我可从没听说过这么个东西。”皮特说,“随你们信不信,但……”
“没关系,”卡萝琳也举起一只手,“我记得。我相信你。”reissak刚开始的那天,也是父亲失踪的第一天,皮特只往路牌里走了两步,身上就开始冒烟。他回来的时候,皮肤上已经起了水泡。
“那是谁?”皮特问。
“我不确定,”卡萝琳说,“但我有个办法。你们刚才说的触发物——有办法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吗?”
“我不清楚。怎么了?”
“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卡萝琳说,“几乎每天都有包裹快递,给那些活死人的。还有,大卫喜欢的那种又大又圆、像面包、加奶酪的东西,每天都有人送来。”
“披萨?”皮特说,“我也喜欢。这想法不错。要是reissak对美国人也起作用,街上早就出现成堆的尸体了。”
“对,”卡萝琳说,“我想到的也是这个。你说标志物可能是任何东西,但防御机制本身的作用范围是个球体。如果真是这样,只要划出球体的作用范围,然后就可以比较准确地知道标记物的位置了。对不对?”
皮特咧开嘴笑了,“只要知道那东西在哪儿——”
“——我们就能找个人拿掉它。”阿莉西亚接口道。她也开始笑了,“卡萝琳,你真是个天才!图书馆,我们要回来喽!”
“嗯,不过,现在庆祝还太早了点。撇开其他不谈,我们还需要个美国人。你们认识这样的人吗?”
其余三人一同摇头,“这人得由你来找,卡萝琳。我们都不会讲美国话。”
“对,”她说,“好。没错。我来想办法。还要考虑怎么对付那群卫兵。”
四人又计议一阵,直到天黑。卡萝琳开始装作并不情愿,最后才向其余三人屈服,让大卫也加入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