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外省的爱情(1)
少女们纯洁而单调的生活中,必有一个美妙的时间,阳光会流入她们的心坎,花会对她们说话,心的跳动会把热烈的生机传给头脑,把意念融为一种渺茫的欲望;真是哀而不怨、乐而忘返的境界!儿童睁眼看到世界就笑,少女在大自然中发现感情就笑,像她儿时一样地笑。要是光明算得人生第一个恋爱对象,那么恋爱不就是心的光明吗?欧也妮终于到了把世界上的东西看明白的时候了。
跟所有外省姑娘一样,她起身很早,祷告完毕,开始梳妆,从今以后梳妆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了。她先把栗色的头发梳光,很仔细地把粗大的辫子盘上头顶,不让零星短发从辫子里散出来,发髻的式样改成对称,越发烘托出她一脸的天真与娇羞;头饰的简朴与面部线条的单纯配得很调和。拿清水洗了好几次手,那是平日早已浸得通红,皮肤也变得粗糙了的,她望着一双滚圆的胳膊,私忖堂兄弟怎么能把手养得又软又白,指甲修得那么好看。她换上新袜,套上最体面的鞋子;一口气束好了胸,一个眼子都没有跳过。总之,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自己显得漂亮,第一次懂得有一件裁剪合式、使她惹人注目的新衣衫的乐趣。
穿扮完了,她听见教堂的钟声,很奇怪地只数到七下,因为想要有充分的时间梳妆,不觉地起得太早了。她既不懂一卷头发可以做上十来次,来研究它的效果,就只能老老实实抱着手臂,坐在窗下望着院子、小园和城墙上居高临下的平台;一派凄凉的景色,也望不到远处,但也不无那种神秘的美,为冷静的地方或荒凉的野外所特有的。
厨房旁边有口井,围着井栏,辘轳吊在一个弯弯的铁杆上。绕着铁杆有一株葡萄藤,那时枝条已经枯萎、变红;蜿蜒曲折的蔓藤从这儿爬上墙,沿着屋子,一直伸展到柴房顶上。堆在那里的木柴,跟藏书家的图书一样整齐。院子里因为长着青苔、野草,无人走动,日子久了,石板都是黑黝黝的。厚实的墙上披着绿荫,波浪似的挂着长长的褐色枝条。院子底上,通到花园门有八级向上的石磴,东倒西歪,给高大的植物淹没了,好似十字军时代一个寡妇埋葬她骑士的古墓。剥落的石基上面,竖着一排腐烂的木栅,一半已经毁了,却还布满各种藤萝,乱七八糟地扭作一团。栅门两旁,伸出两株瘦小的苹果树桠枝。园中有三条平行的小径,铺有细沙;小径之间是花坛,四周种了黄杨,借此堵住花坛的泥土;园子底上是一片菩提树荫,靠在平台脚下。一头是些杨梅树,另一头是一株高大无比的胡桃树,树枝一直伸到箍桶匠的密室外面。那日正是清朗的天气,碰上洛阿河畔秋天常有的好太阳,使铺在幽美的景物、墙垣、院子和花园里树木上的初霜,开始融化。
欧也妮对那些素来觉得平淡无奇的景色,忽而体会到一种新鲜的情趣。千思百念,渺渺茫茫地在心头涌起,外界的阳光一点点照开去,胸中的思绪也越来越多。她终于感到一阵模糊的、说不出的愉快把精神包围了,犹如外界的物体给云雾包围了一样。她的思绪,跟这奇特的风景连细枝小节都配合上了,心中的和谐与自然界的融成一片。
一堵墙上挂着浓密的凤尾草,草叶的颜色像鸽子的颈项一般时刻变化。阳光照到这堵墙上的时候,仿佛天国的光明照出了欧也妮将来的希望。从此她就爱这堵墙,爱看墙上的枯草、褪色的花、蓝的灯笼花,因为其中有她甜蜜的回忆,跟童年往事一样。有回声的院子里,每逢她心中暗暗发问的时候,枝条上每张落叶的声响就是回答。她可能整天待在这儿,不觉得时光飞逝。
然后她又心中乱糟糟地骚动起来,不时站起身子,走过去照镜,好比一个有良心的作家打量自己的作品,想吹毛求疵地挑剔一番。
“我的相貌配不上他!”
这是欧也妮的念头,又谦卑又痛苦的念头。可怜的姑娘太瞧不起自己了;可是谦虚,或者不如说惧怕,的确是爱情的主要德性之一。像欧也妮那样的小布尔乔亚,都是身体结实,美得有点儿俗气的;可是她虽然跟弥罗岛的爱神[1]相仿,却有一股隽永的基督徒气息,把她的外貌变得高雅、净化,有点儿灵秀之气,为古代雕刻家没有见识过的。她的脑袋很大,前额带点儿男相,可是很清秀,像斐狄阿斯[2]的丘比特雕像;贞洁的生活使她灰色的眼睛光芒四射。圆脸上娇嫩红润的线条,生过天花之后变得粗糙了,幸而没有留下痘瘢,只去掉了皮肤上绒样的那一层,但依旧那么柔软细腻,会给妈妈的亲吻留下一道红印。她的鼻子大了一点,可是配上朱红的嘴巴倒很合适;满是纹缕的嘴唇,显出无限的深情与善意。脖子是滚圆的。遮得密不透风的饱满的胸部,惹起人家的注意与幻想。当然她因为装束的关系,缺少一点儿妩媚;但在鉴赏家心目中,那个不甚灵活的姿态也别有风韵。所以,高大壮健的欧也妮并没有一般人喜欢的那种漂亮,但她的美是一望而知的,只有艺术家才会倾倒的。有的画家希望在尘世找到圣洁如玛利亚那样的典型:眼神要像拉斐尔所揣摩到的那么不亢不卑;而理想中的线条,又往往是天生的,只有基督徒贞洁的生活才能培养、保持。醉心于这种模型的画家,会发现欧也妮脸上就有种天生的高贵,连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安静的额角下面,藏着整个的爱情世界;眼睛的模样,眼皮的动作,有股说不出的神明的气息。她的线条,面部的轮廓,从没有为了快乐的表情而有所改变,而显得疲倦,仿佛平静的湖边,水天相接之处那些柔和的线条。恬静、红润的脸色,光彩像一朵盛开的花,使你心神安定,感觉到它那股精神的魅力,不由不凝眸注视。
欧也妮还在人生的边上给儿童的幻象点缀得花团锦簇,还在天真烂漫的,采张菊花叶子占卜爱情的阶段。她并没知道什么叫作爱情,只照着镜子想:“我太丑了,他看不上我的!”
随后她打开正对楼梯的房门,探着脖子听屋子里的声音。她听见拿侬早上例有的咳嗽,走来走去,打扫堂屋,生火,缚住狼狗,在牛房里对牲口说话。她想:
“他还没有起来呢。”
她立刻下楼,跑到正在挤牛奶的拿侬前面。
“拿侬,好拿侬,做些乳酪给堂兄弟喝咖啡吧。”
“嗳,小姐,那是要隔天做起来的,”拿侬大笑着说,“今天我没法做乳酪了。哎,你的堂兄弟生得标致,标致,真标致。你没瞧见他穿了那件金线纺绸睡衣的模样呢。嗯,我瞧见了。他细洁的衬衫跟本堂神甫披的白祭衣一样。”
“拿侬,那么咱们弄些千层饼吧。”
“烤炉用的木柴谁给呢?还有面包,还有牛油?”拿侬说。她以葛朗台先生的总管资格,有时在欧也妮母女的心目中特别显得有权有势。“总不成为了款待你的堂兄弟,偷老爷的东西。你可以问他要牛奶、面粉、木柴,他是你的爸爸,会给你的。哦,他下楼招呼食粮来啦……”
欧也妮听见楼梯在父亲脚下震动,吓得往花园里溜了。一个人快乐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也许不无理由——以为自己的心思全摆在脸上,给人家一眼就会看透;这种过分的羞怯与心虚,对欧也妮已经发生作用。可怜的姑娘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屋子冷冰冰的一无所有,怎么也配不上堂兄弟的风雅,觉得很气恼。她很热烈地感到非给他做一点儿什么不可;做什么呢?不知道。天真,老实,她听凭纯朴的天性自由发挥,并没对自己的印象和情感有所顾虑。一看见堂兄弟,女性的倾向就在她心中觉醒了,而且来势特别猛烈,因为到了二十三岁,她的智力与欲望都已经达到高峰。她第一次见了父亲害怕,悟出自己的命运原来操在他的手里,认为有些心事瞒着他是一桩罪过。她脚步匆忙地在那儿走,很奇怪地觉得空气比平时新鲜,阳光比平时更有生气,给她精神上添了些暖意,给了她新生命。
她正在想用什么计策弄到千层饼,长脚拿侬和葛朗台却斗起嘴来。他们之间的吵架是像冬天的燕子一样少有的。老头儿拿了钥匙预备分配当天的食物,问拿侬:
“昨天的面包还有得剩吗!”
“连小屑子儿都没有了,先生。”
葛朗台从那只安育地方做面包用的平底篮里,拿出一个糊满干面的大圆面包,正要动手去切,拿侬说:
“咱们今儿是五个人吃饭呢,先生。”
“不错,”葛朗台回答,“可是这个面包有六磅重,还有得剩呢。这些巴黎人简直不吃面包,你等会儿瞧吧。”
“他们只吃馅子吗?”拿侬问。
在安育一带,俗语所说的馅子,是指涂在面包上的东西,包括最普通的牛油到最贵族化的桃子酱。凡是小时候舔光了馅子把面包剩下来的人,准懂得上面那句话的意思。
“不,”葛朗台回答,“他们既不吃馅子,也不吃面包,就像快要出嫁的姑娘一样。”
他吩咐了几样顶便宜的菜,关起杂货柜正要走向水果房,拿侬把他拦住了说:
“先生,给我一些面粉跟牛油,替孩子们做一个千层饼吧。”
“为了我的侄儿,你想毁掉我的家吗?”
“为你的侄儿,我并不比为你的狗多费什么心,也不见得比你自己多费心……你瞧,你只给我六块糖!我要八块呢。”
“哎哟!拿侬,我从来没看见你这个样子,这算什么意思?你是东家吗?糖,就只有六块。”
“那么侄少爷的咖啡里放什么?”
“两块喽,我可以不用的。”
“在你这个年纪不用糖?我掏出钱来给你买吧。”
“不相干的事不用你管。”
那时糖虽然便宜,老箍桶匠始终觉得是最珍贵的舶来品,要六法郎一磅。帝政时代大家不得不节省用糖,在他却成了牢不可破的习惯。
所有的女人,哪怕是最蠢的,都会用手段来达到她们的目的:拿侬丢开了糖的问题,来争取千层饼了。
“小姐,”她隔着窗子叫道,“你不是要吃千层饼吗?”
“不要,不要。”欧也妮回答。
“好吧,拿侬,”葛朗台听见了女儿的声音,“拿去吧。”
他打开面粉柜舀了一点儿给她,又在早先切好的牛油上面补了几两。
“还要烤炉用的木柴呢。”拿侬毫不放松。
“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他无可奈何地回答,“可是你得给我们做一个果子饼,晚饭也在烤炉上煮,不用生两个炉子了。”
“嘿!那还用说!”
葛朗台用着差不多像慈父一般的神气,对忠实的管家望了一眼。
“小姐,”厨娘嚷道,“咱们有千层饼吃了。”
葛朗台捧了许多水果回来,先把一盆的量放在厨房桌上。
“你瞧,先生,”拿侬对他说,“侄少爷的靴子多好看,什么皮呀!多好闻哪!拿什么东西上油呢?要不要用你鸡蛋清调的鞋油?”
“拿侬,我怕蛋清要弄坏这种皮的。你跟他说不会擦摩洛哥皮就是了……不错,这是摩洛哥皮;他自己会到城里买鞋油给你的;听说那种鞋油里面还搀白糖,叫它发亮呢。”
“这么说来,还可以吃的了?”拿侬把靴子凑近鼻尖,“呦!呦!跟太太的科隆水一样香!好玩!”
“好玩!靴子比穿的人还值钱,你觉得好玩?”他把果子房锁上,又回到厨房。
“先生,”拿侬问,“你不想一礼拜来一两次砂锅,款待款待你的……”
“行。”
“那么我得去买肉了。”
“不用;你慢慢给我们炖个野味汤,佃户不会让你闲着的。不过我得关照高诺阿莱打几只乌鸦,这个东西煮汤再好没有了。”
“可是真的,先生,乌鸦是吃死人的?”
“你这个傻瓜,拿侬!它们还不是跟大家一样有什么吃什么。难道我们就不吃死人了吗?什么叫作遗产呢?”
葛朗台老头没有什么吩咐了,掏出表来,看到早饭之前还有半点钟工夫,便拿起帽子拥抱了一下女儿,对她说:
“你高兴上洛阿河边遛遛吗,到我的草原上去?我在那边有点儿事。”
欧也妮跑去戴上系有粉红缎带的草帽,然后父女俩走下七转八弯的街道,直到广场。
“一大早往哪儿去呀?”公证人克罗旭遇见了葛朗台问。
“有点儿事。”老头儿回答,心里也明白为什么他的朋友清早就出门。
当葛朗台老头有点儿事的时候,公证人凭以往的经验,知道准可跟他弄到些好处,因此就陪了他一块儿走。
“你来,克罗旭,”葛朗台说,“你是我的朋友,我要给你证明,在上好的土地上种白杨是多么傻……”
“这么说来,洛阿河边那块草原给你挣的六万法郎,就不算一回事吗?”克罗旭眨巴着眼睛问,“你还不够运气?……树木砍下的时候,正碰上南德城里白木奇缺,卖到三十法郎一株。”
欧也妮听着,可不知她已经临到一生最重大的关头,至高至上的父母之命,马上要由公证人从老人嘴里逼出来了。
葛朗台到了洛阿河畔美丽的草原上,三十名工人正在收拾从前种白杨的地方,把它填土,挑平。
“克罗旭先生,你来看一株白杨要占多少地;”他提高嗓子唤一个工人,“约翰,拿尺来把四……四……四边量……量……一下!”
工人量完了说:“每边八尺。”
“那就是糟蹋了三十二尺地,”葛朗台对克罗旭说,“这一排上从前我有三百株白杨,是不是?对了,……三百……乘三……三十二……尺……就……就……就是五……五……五百棵干草;加上两旁的,一千五;中间的几排又是一千五。就……就算一千堆干草吧。”
“像这类干草,”克罗旭帮着计算道,“一千堆值到六百法郎。”
“算……算……算它一千二百法郎,因为割过以后再长出来的,还好卖到三四百法郎。那么,你算算一年一千……千……二百法郎,四十年……下……下……下来该有多多多多少,加上你……你知道的利……利……利上滚利。”
“一起总该有六万法郎吧。”公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