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巴黎的堂兄弟(3)
“喂,台·格拉桑,”他太太插嘴道,“我已经请他来吃晚饭了,那小伙子。你再去邀上拉索尼埃夫妇、杜·奥多阿一家,还有那美丽的杜·奥多阿小姐;噢,但愿她那一天穿得像个样子!她母亲真会忌妒,老把她打扮得那么丑!”她又停下脚步对三位克罗旭说:“希望你们也赏光。”
“你们到了,太太。”公证人说。
三位克罗旭别了三位台·格拉桑回家,一路上拿出外省人长于分析的本领,把当晚那件大事从各方面推敲了一番。为了这件事,克罗旭和台·格拉桑两家的关系有了变化。支配这些大策略家行事的世故,使双方懂得暂时有联合对付共同敌人的必要。他们不是应该协力同心阻止欧也妮爱上堂兄弟,阻止查理想到堂姐吗?他们要用花言巧语去阴损人家,表面上恭维,骨子里诋毁,时时刻刻说些似乎天真而别有用心的话:那巴黎人是否能够抵抗这些手段,不上他们的当呢?
等到堂屋里只剩下四个家属的时候,葛朗台对侄儿说道:
“该睡觉了。夜深了,你到这儿来的事不能再谈了;明天再挑个合适的时间吧。我们八点吃早饭;中午随便吃一点水果跟面包,喝一杯白酒;五点吃晚饭,像巴黎人一样。这是我们的规矩。你想到城里城外去玩儿吧,尽管自便。原谅我很忙,没有工夫老是陪你。说不定你会到处听见人家说我有钱:这里是葛朗台先生,那里又是葛朗台先生。我让他们说,这些废话不会破坏我的信用。可是我实在没有钱,到了这个年纪,还像做伙计的一样,全部家当只有一双手和一只蹩脚刨子。你不久或者自己会明白,要流着汗去挣钱是多么辛苦。喂,拿侬,把蜡烛拿来。”
“侄儿,我想你屋子里用的东西大概都齐了,”葛朗台太太说,“缺少什么,尽管吩咐拿侬。”
“不会吧,伯母,我什么都带齐的!希望你跟大姐都睡得好。”
查理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支点着的白烛,安育城里的货色,铺子里放久了,颜色发黄,初看跟蜡烛差不多;葛朗台根本想不到家里有白烛,也就不曾发觉这件奢侈品。
“我来带路。”他说。
照例应当从大门里边的环洞中出去,葛朗台却郑重其事地,走堂屋与厨房之间的过道上楼。过道与楼梯中间隔着一扇门,嵌着椭圆形的大玻璃,挡一下楼梯洞里的冷气。但是到了冬天,虽然堂屋的门,上下四周都钉着绒布条子,照样有尖利的冷风钻进来,使里面不容易保持相当的温度。
拿侬把大门上锁,关起堂屋,到马房里放出那条声音老是发嗄,仿佛害什么喉头炎似的狼狗。这畜牲凶猛无比,只认得拿侬一人。他们都是乡下出身,所以彼此了解。查理看到楼梯间墙壁发黄,到处是烟熏的痕迹,扶手全给虫蛀了的楼梯,在伯父沉重的脚下颤抖,他的美梦更加吹得无影无踪了;他疑心走进了一座鸡棚,不由得转身望望他的伯母与堂姐;她们却是走惯这座楼梯的,根本没有猜到他为什么惊讶,还以为他表示亲热,便对他很愉快地一笑,越发把他气坏了。
“父亲送我到这儿来见什么鬼呀!”他心里想。
到了楼上,他看见三扇土红色的门,没有门框子,嵌在剥落的墙壁里,钉着两头作火舌形的铁条,就像长长的锁眼两端的花纹。正对楼梯的那扇门,一望而知是堵死了的。这间屋正好在厨房上面,只能从葛朗台的卧房进去,是他办事的密室,独一无二的窗洞临着院子,装着粗大的铁栅。
这间房,不用说别人,连葛朗台太太都不准进去,他要独自守在里面,好似炼丹师守护丹炉一般。这儿,他准是很巧妙地安排下什么秘窟,藏着田契屋契之类,挂着称金路易的天平,更深夜静地躲在这里写凭据、收条,作种种计算;所以一般生意人永远看到葛朗台样样都有准备,以为他有什么鬼使神差供他驱遣似的。当拿侬打鼾的声音震动楼板,狼狗在院中巡逻,打呵欠,欧也妮母女俩沉沉酣睡的时候,老箍桶匠一定在这儿眯着眼睛看黄金,摩挲把玩,装入桶内,加上箍套。密室的墙壁厚实,护窗也严密。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据说他还在这儿研究图样,上面连果树都注明的,他核算他的出产,数字的准确至多是一根葡萄秧一捆柴的上下。
这扇堵死的门对面是欧也妮的房门。楼梯道的尽头是老夫妇俩的卧室,占据了整个前楼的地位。葛朗台太太和女儿的屋子是相连的,中间隔一扇玻璃门。葛朗台和太太的两间卧室,由板壁分隔,密室与他的卧房之间是厚实的墙。
葛朗台老头把侄儿安置在三楼上,那间高爽的顶楼正好在他的卧室上面,如果侄儿高兴起来在房内走动,他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欧也妮和母亲走到楼梯道中间,互相拥抱道别;她又对查理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在嘴上很冷淡,在姑娘的心里一定是很热的;然后她们各自进房。
“这是你的卧房了,侄儿,”葛朗台一边开门一边说,“要出去,先叫拿侬。没有她,对不起!咱们的狗会一声不响把你吃掉。好好睡吧。——再见。嗨!嗨!娘儿们给你生了火啦。”
这时长脚拿侬提着脚炉进来了。
“哦,又是一个!”葛朗台说,“你把我侄儿当作临产的女人吗?把脚炉拿下去,拿侬!”
“先生,被单还潮呢,再说,侄少爷真是娇嫩得像女人一样。”
“也罢,既然你存心讨好他,”葛朗台把她肩膀一推,“可是留神,别失火。”
吝啬鬼一路下楼,不知嘟囔些什么。
查理站在行李堆中愣住了。这间顶楼上的卧房,那种黄地小花球的糊壁纸,像小酒店里用的;粉石的壁炉架,线条像沟槽一般,望上一眼就叫你发冷;黄椅子的草坐垫涂过油,似乎不止有四只角;床几的大肚子打开着,容得下一个轻骑兵;稀薄的脚毯上边是一张有顶的床,满是蛀洞的帐幔摇摇欲坠。查理一件件看过了,又一本正经地望着长脚拿侬,说道:
“嗨!嗨!好嫂子,这当真是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吗,当过索漠市长,巴黎葛朗台先生的哥哥吗?”
“对呀,先生,一个多可爱、多和气、多好的老爷哪。要不要帮你打开箱子?”
“好啊,怎么不要呢,我的兵大爷!你没有在御林军中当过水手吗?”
“噢!噢!噢!”拿侬叫道,“什么?御林军的水手?淡的还是咸的?走水路的吗?”
“来,把钥匙拿去,在这口提箱里替我把睡衣找出来。”
一件金线绣花古式图案的绿绸睡衣,把拿侬看呆了。
“你穿了这个睡觉吗?”
“是呀。”
“哎哟!圣母玛利亚!披在祭坛上做桌围才合适呢。我的好少爷,把它捐给教堂吧,包你上天堂,要不然你的灵魂就没有救啦。噢!你穿了多好看。我要叫小姐来瞧一瞧。”
“喂,拿侬,别嚷,好不好?让我睡觉,我明儿再来整东西;你看中我的睡衣,就让你拿去救你的灵魂吧。我是诚心的基督徒,临走一定留下来,你爱怎办就怎办吧。”
拿侬呆呆地站在那里,端详着查理,不敢相信他的话。
“把这件漂亮衣衫给我?”她一边走一边说,“他已经在说梦话了,这位少爷。明儿见。”
“明儿见,拿侬。”——查理入睡之前又想:“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父亲不是一个呆子,叫我来必有目的。好吧,正经事,明儿想,不知哪个希腊的笨伯说的。”
欧也妮祈祷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想道:“圣母玛利亚,多漂亮呀,这位堂兄弟!”这天晚上她的祷告没有做完。
葛朗台太太临睡的时候一点儿念头都没有。从板壁正中的小门中间,她听见老头儿在房内踱来踱去。像所有胆小的女人一样,她早已识得老爷的脾气。海鸥预知雷雨,她也能从微妙莫测的征兆上面,预感到葛朗台心中的风暴,于是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她装着假死。
葛朗台望着那扇里边有铁板的密室的门,想:
“亏我兄弟想得出,把儿子送给我!嘿,这笔遗产才有趣哩!我可是没有一百法郎给他。而且一百法郎对这个花花公子有什么用?他拿手眼镜照我晴雨表的气概,就像要放一把火把它烧掉似的。”
葛朗台想着那份痛苦的遗嘱可能发生的后果,心绪也许比兄弟写的时候还要乱。
“我真的会到手这件金线衣衫吗?……”拿侬自言自语地说。她睡熟的时候,已经穿上了祭坛的桌围,破天荒第一遭梦见许多鲜花、地毯、绫罗绸缎,正如欧也妮破天荒第一遭地梦见爱情。
注释:
[1]四组舞的格式,两对舞伴在某种姿势中必须互相照面。
[2]法律规定,抛弃遗产即不负前人债务的责任。
[3]《福勃拉》为描写十八世纪轻狂淫逸风气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