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所多玛和蛾摩拉(二)(4)
要德·夏吕斯先生同意我的请求,把我引见给亲王,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困难。一方面,在最近二十年里,这位堂吉诃德已经跟许多风车(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好的亲戚)战斗过,他已经多次把所谓“不受欢迎的人”从盖尔芒特家族某些成员的邀请名单中删除,因此,盖尔芒特家族的这些成员开始担心会跟他们喜欢的朋友全都闹翻,怕这些朋友跟他们永远断绝往来,也怕失去他们有兴趣交往的某些新朋友,而这只是因为要迎合一位连襟或表兄原因不明的深仇大恨,这位连襟或表兄有可能要大家为他而抛弃妻子、兄弟和子女【86】。德·夏吕斯先生比盖尔芒特家族的其他成员更加聪明,发现别人对他的排他行为已是半奉半违,他想到未来,担心有朝一日被排斥在外的是他自己,于是就开始为保全自己而作出部分牺牲,正如人们所说,开始“降低要价”。另外,他即使有能力让他厌恶的家伙在几个月或几年的时间里过着同样的生活——他决不会允许有人对此人发出邀请,并对阻止他这样做的人的身份毫不在乎,甚至会赤膊上阵跟王后对抗——然而,他因火冒三丈的次数过多,火力未免分散、减弱。“傻瓜,混蛋!得让他规矩点,把他扫到阴沟洞里去,可惜他进洞后会毒化城市。”他经常这样咆哮,即使独自在家也是如此,那是因为读到一封他认为不礼貌的信件,或是想起别人转告他的一句话。但他对另一个傻瓜发怒,会消除对前一个人的怒气,只要这一个人显得对他礼貌,他就把发怒的事置之脑后,因为毕竟时间不长,不会在心里记恨。因此,他虽说见到我不会开心,但我要是求他把我引见给亲王,他也许会答应,可我却因心存顾忌而想出了馊主意,我生怕他认为我是混进王府的,要靠他的帮忙才能留下,就又说了一句:“您知道,我跟他们很熟悉,刚才王妃对我很客气。”——“好啊,您跟他们熟悉,干吗还要我给您引见?”他有气无力地对我回答道,并把背转向我,继续装作跟教廷大使、德国大使和我不认识的一个人打牌。
这时,从埃吉永公爵以前饲养珍稀动物的花园里,一种用鼻子吸气的声音穿过一扇扇敞开的门,传到了我的耳边,这声音似乎要把园内的优雅全部吸尽。这声音已离我很近,我于是朝传来的方向走去,耳边随之响起德·布雷奥泰先生轻轻问候的“晚安”声,这不像磨刀时铁器裂口的声音,更不像毁坏庄稼的野猪崽的叫声,而像是可当救星之人的声音。他不像德·苏弗雷夫人那样有权有势,也不像她那样生性不愿助人,他跟亲王在一起时,决不会像德·阿帕雄夫人那样拘谨,但他对我在盖尔芒特圈子里的地位也许估计过高,可能比我了解到的还高,然而,在最初几秒钟里,我要引起他的注意有点困难,因为他鼻翼抖动,鼻孔张开,东张西望,单片眼镜后的眼睛好奇地圆睁,仿佛前面放着五百幅杰作。但他听到我的请求后就欣然同意,带我朝亲王走去,把我向亲王引见,显出讲究虚礼而又粗俗、贪吃的模样,仿佛他在推荐花式糕点时给他端来了一盘。盖尔芒特公爵高兴时待人和蔼、友好,热忱而又随和,但我觉得亲王恰恰相反,对人的态度极不自然,庄重而又傲慢。他对我勉强一笑,一本正经地叫我“先生”。我经常听到公爵嘲笑他堂弟的傲慢。亲王对我说了几句话,语气冷淡而又严肃,跟巴赞说话时截然不同,但我立刻看出,真正傲慢的恰恰是你初次拜访时就对你“平等相待”的公爵,而两人中真正谦逊的反倒是亲王。我从他审慎的举止中看到一种更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说对人平等相待,这对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但至少是对下等人应有的尊重,这就像在所有等级森严的圈子里,譬如说在法院或医学院,总检察长或“院长”知道自己身居高位,虽说显出老派人物的傲慢,内心却十分谦逊,跟他们熟悉之后,还会看出他们心地善良,而一些新派人物,装出亲热的样子跟你嘻嘻哈哈,其实在谦逊和善良方面也许还不如老派人物。“您是否打算继承父业?”他问我时冷淡中不乏兴趣。我扼要地作了回答,我知道他提这个问题只是出于礼貌,说完后立即走开,让他接待新到的客人。
我看到了斯万,想跟他说话,但此时此刻,我发现盖尔芒特亲王不是站在那里听奥黛特的丈夫向他道晚安,而是立刻以抽水泵的巨大吸力,把斯万拉到花园里面,据有些人说,甚至“要把斯万赶出大门”。
社交界人士全都心不在焉,我到第三天才从报上得知,一支捷克管弦乐队整个晚上都在那里演出,另外还不时燃放孟加拉烟火,但在当时,我只是想去观赏于贝尔·罗贝尔笔下的著名喷泉【87】。
喷泉位于林中空地,周围是漂亮树木,其中许多树木跟喷泉一样古老。喷泉坐落在空地边上,从远处看,只见喷泉身材苗条,纹丝不动,轮廓分明,微风吹来时,只见羽饰般摇曳的苍白水柱飘落得更加轻盈。十八世纪使喷泉的身材变得更为优雅,但也确定了喷出水柱的风格,似乎消除了它的活力。从远处看,你会觉得这是艺术品,而不是水柱。一片潮湿的云一直积聚在喷泉顶端,保持着这个时代的特点,如同凡尔赛宫周围的空中聚集云层。但走到近前,你会看到它如同建造古代宫殿的石块,有着预先设计好的形状,但喷出的水柱不断更新,虽说想按照建筑师原先的命令行事,但在准确执行命令时却像在违反命令,只见千百股水分散喷出,只有远看才觉得是一个水柱。这水柱其实也往往被洒落的水弄断,而从远处看,我觉得水柱不会弯曲,是稠密的物体,在持续不断地喷出。你稍稍走近就会看到,这看来呈线状的水柱之所以持续不断,是因为在它的各个点上,在所有可能断裂的地方,都会有同样的水流进入,从侧面补充进来,而且比第一股水流喷得更高,而在精疲力竭之时,则有第三股水流来替代。在近处,可看到一些水滴无力地从水柱上掉落下来,掉落时跟上升的水滴迎面相遇,有时被撞得粉碎,落到因不断喷水而形成的空气涡流之中,在空中飘浮,然后落入水池。这些水滴犹豫不决,往下掉落,跟坚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鲜明的对照,并产生无精打采的水汽,把水柱遮盖得模模糊糊,这些水滴上方有一片椭圆形的云,由千百个小水滴聚成,但看上去像镀了一层不褪色的褐金,这片云坚不可摧,看似纹丝不动,却在迅速上升,跟天上的云彩欢聚一堂。可惜的是,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它就会歪歪斜斜地落到地上;有时,一股水流桀骜不驯,朝不同方向喷出,观看的人群如不小心,没跟它保持恰当的距离,就会被淋得浑身湿透。
这种小事故只是在起风时发生,其中一个事故使人相当扫兴。有人让德·阿帕雄夫人相信盖尔芒特公爵已到,其实公爵尚未到来,并说他这时跟德·叙尔吉夫人一起在玫瑰色大理石长廊,去长廊要经过喷水池石护栏旁的两排空心柱廊。然而,德·阿帕雄夫人即将走进其中一个柱廊时,一股强烈的热风把水柱刮弯,使这位美丽的夫人全身淋湿,水从她袒胸的低领流到连衣裙里面,她浑身湿透,如同被人推到水里去洗澡。这时,在离她不远处响起有节奏的嗥叫声,十分响亮,一个军的官兵都能听到,但叫声时而拖长,仿佛不是在对全军发出,而是依次对每个师或旅发出;那是弗拉基米尔大公【88】,他看到德·阿帕雄夫人被淋湿,就放声大笑,他事后老喜欢说,这是他一生中看到的最开心的一件事。有几个好心人对这个莫斯科人指出,他也许应该说句安慰的话,这女人听了会喜欢,但这个女人虽说年过四十,却只是用披巾擦干身上的水,没有求助于任何人就自行走开,听任水柱调皮地落到喷水池的石护栏上,而大公心地善良,觉得自己理应说上几句,他对军人们发出的最后几声大笑刚刚停止,便立刻响起比第一次更为响亮的嗥叫声。“好样的,老太太【89】!”他拍着手大声说道,如同在剧院里那样。德·阿帕雄夫人听到别人说她这样年纪却依然灵活,并不感到高兴。这时有人对她说话,但被喷泉的水柱声压住,而水柱声又被大公雷鸣般的声音盖住,只听到此人说:“我觉得大公殿下对您说了什么话。”——“没有!是对德·苏弗雷夫人说的。”她回答道。
我穿过一座座花园,走上楼梯,楼梯上不见亲王的踪影,他已跟斯万一起离开,聚集在德·夏吕斯先生周围的客人则越来越多,如同路易十四不在凡尔赛宫,王弟殿下的客人就会增多【90】。我上楼时被男爵叫住,我身后的两位女士和一个年轻人则走到近前向他问好。
“在这儿见到您,真好。”他对我说,并向我伸出了手。“晚上好,德·拉特雷穆伊夫人,晚上好,亲爱的埃尔米妮。”但他也许想起,他刚才曾以盖尔芒特公馆主人的身份跟我说话,就想故作姿态,对于他不满意却又无法阻止的事情显出满意的样子,但他又有大老爷的肆无忌惮,高兴起来如同歇斯底里发作,因此这满意就像是在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这样真好,”他继续说道,“但特别是十分滑稽。”他随之放声大笑,既表示高兴,又表示人类的语言无法表达这种心情。有些人知道他这个人难以接近,而且会“出口伤人”,就好奇地跟他亲近,却随即拔腿就跑,走得极其匆忙,几乎不顾体面。“啊,请别生气,”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您知道,我很喜欢您。晚上好,昂蒂奥什;晚上好,路易—勒内。您是否去看过喷泉?”他对我问道,那口气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确认。“非常漂亮,对吧?非常美妙。当然啰,还可以搞得更好,只要把有些东西去掉,要是这样,在法国就是独一无二。不过,像现在这样,已属于最佳作品。布雷奥泰准会对您说,这上面不该挂彩灯,他是想让人忘记,这馊主意是他出的。但总的来说,他只是使它稍微难看点。把一件杰作弄得难看,可要比创造杰作难得多。另外,我们当时就依稀感到,布雷奥泰不如于贝尔·罗贝尔能干。”
我又跟客人们一起回到公馆。“我可爱的堂嫂奥丽娅娜,您已有好久没有看到了吧?”王妃问我。她刚离开大门口那把扶手椅,这时跟我一起回到客厅。“她今晚会来的,我今天下午见到过她。”女主人补充道。“她答应过要来。另外,我觉得您星期四要跟我们俩一起在使馆跟意大利王后【91】共进晚宴。届时各位殿下都会来赴宴,准会十分吓人。”但这些殿下丝毫也吓不倒盖尔芒特王妃,她客厅里的殿下比比皆是,她说“我那些小科堡”,如同在说“我那些小狗”。因此,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准会十分吓人”,纯粹是在瞎说,在社交界人士身上,瞎说的嗜好比虚荣心更胜一筹。她对她家谱的了解,还不如中学历史教师。在谈到她那些朋友时,她喜欢让人知道,她对别人给他们起的绰号了如指掌。她问我下星期是否要到经常被称为“苹果”的波姆利埃尔侯爵夫人【92】家去吃晚饭,听到我说不去,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只是情不自禁地想炫耀自己无所不知,结果却显出她平庸无奇,跟常人毫无区别,只见她补充道:“那‘苹果’可是讨人喜欢的女人!”
王妃在跟我闲聊时,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恰巧进来!但我无法立刻迎上前去,因为我被土耳其大使夫人拦住去路,她抓住我的手臂,指着我刚离开的女主人大声说道:“啊!这王妃,多美的女人!是超群绝伦!我感到,我要是男人,”她补充道,话里稍有东方式的低俗和淫荡,“定将把终身献给这天仙般的佳人。”我回答说,她确实迷人,但我跟她的堂嫂公爵夫人更加熟悉。“这毫无关系,”大使夫人对我说,“奥丽娅娜是社交界的迷人女子,其风趣取自梅梅和巴巴尔,而玛丽—吉尔贝则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