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所多玛和蛾摩拉(二)(3)
花园里有许多女士,我觉得可以请她们给我引见,她们在那里装出极其赞赏的样子,其实是不知该干些什么。这种晚会一般都提前举行,稍后见效,要到第二天才有现实意义,到那时,晚会才会引起未被邀请之人的注意。名副其实的作家,不像许多文人那样有愚蠢的自尊心,在读到一位一直对他十分欣赏的评论家写的文章时,看到文中提到一些平庸作者的名字,却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就不会再看下去,即使文章的主题会使他感到惊讶,因为他有书要写。可是,一位社交界女士无所事事,如看到《费加罗报》刊登消息,说“昨天盖尔芒特亲王和王妃举行盛大晚会,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她就会惊叫起来:“怎么!三天前我还跟玛丽—吉尔贝聊了一个小时,她竟对此只字不提!”于是,她就绞尽脑汁,想知道自己可能做过什么对不起盖尔芒特家的事。这里应该告诉大家,王妃举办的晚会,有时不仅使未受邀请者十分惊讶,也使被邀请者大吃一惊。因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晚会有时会在别人以为不大会举办的时候突然举办,并邀请一些被她遗忘多年的客人。而社交界人士几乎都是鼠目寸光,他们对其他人评价的标准,是对方是否对他们好,他们受到邀请就喜欢对方,未受到邀请就讨厌对方。这些人认为,他们虽说是王妃的朋友,但如王妃确实没有邀请他们,那往往是因为王妃怕“帕拉梅德”不满,因为他已经把这些人逐出门外。因此,我可以肯定,她没有跟德·夏吕斯先生谈起我,否则的话,我就不可能来参加晚会。这时,德·夏吕斯先生在花园门前,站在德国大使【75】旁边,靠在通往公馆的大楼梯栏杆上,虽说男爵被他的三四个女崇拜者团团围住,客人们也得前去向他问好。他一一答礼,并用他们的姓名称呼。可听到他接连说出:“晚上好,杜·阿泽先生;晚上好,德·拉图杜潘—维克洛兹夫人;晚上好,德·拉图杜潘—古维内夫人【76】;晚上好,菲利贝尔;晚上好,亲爱的大使夫人,等等。”这样就响起持续不断而又刺耳的说话声,但被他友善的叮嘱或询问(他总是不听回答)所打断,德·夏吕斯先生说出时语气温柔而又做作,既表示冷淡,又显得厚道:“可别让小姑娘着凉,花园里总有点潮湿。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77】;晚上好,德·梅克伦堡夫人【78】。姑娘来了吗?她是否穿了那条迷人的玫瑰色连衣裙?晚上好,圣杰朗。”当然啰,这姿态中也带有傲气,德·夏吕斯先生知道自己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这次晚会上具有主导地位。但他有的不仅仅是傲气,在具有审美才能的人看来,这盛会如不是在社交界人士家里举行,而是展现在卡尔帕乔【79】或韦罗内塞【80】的一幅画上,那么,“盛会”这两个字就具有豪华和有趣的含义。作为德国亲王的德·夏吕斯先生,甚至更可能会想象出《汤豪舍》中举办的盛会,他是郡主,在瓦尔特堡门口对每位客人说句屈尊俯就的客套话,而客人们进入城堡或花园时,迎接他们的是著名“进行曲”无数次重复的漫长乐句【81】。
然而,我得作出决定。我看到树下有几位女士,多少有点认识,但她们似乎模样变了,因为她们此刻是在王妃府,而不是在王妃的堂嫂家里,还因为我看到她们不是坐在萨克森盘子前面,而是坐在一棵栗树的树荫下面。优雅的环境不会有任何影响。即使这里的优雅跟“奥丽娅娜”家相比显得微不足道,我仍然会感到局促不安。如果我们客厅里的电灯熄灭,得点上油灯,我们就会觉得全都变了样。我不再举棋不定,是因为德·苏弗雷夫人【82】。“晚上好,”她朝我走来时对我说,“您是否有很长时间没看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她说这种话时,善于用一种语调,以证明她说这话并非愚蠢,不像有些人不知该说些什么,跟您攀谈时总要先提到双方都认识的一个人,而且往往跟此人交情不深。相反,她目光如一根纤细的导线,意思是说:“您别以为我没有把您认出。您是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看到过的青年。我记得一清二楚。”这句话看来愚蠢却用心良苦,在我头上张开保护网,但遗憾的是,这保护网极不坚固,我刚想利用,它就化为乌有。德·苏弗雷夫人为别人向权贵求情时有一种诀窍,那就是在求情者看来她是在举荐,但在权贵看来却并非如此,因此,她具有双重意义的举动,使求情者欠下她的人情债,而她却丝毫不欠权贵的人情。这位夫人对我青睐,使我受到鼓励,就请她把我引见给德·盖尔芒特先生,她见男主人的目光一时间没有转向我们,就像慈母般抓住我的肩膀,并对着亲王微笑,可亲王在此刻已把脸转了过去,无法看到她,她就把我朝亲王推了过去,她自以为这动作是对我保护,其实却是存心把事情搞砸,使我几乎像开始时那样一筹莫展。这就是社交界人士的卑怯。
另一位夫人更加卑怯,只见她这时来向我问好,并用我的姓氏称呼我。我一面跟她说话,一面竭力想出她的姓氏;我清楚地记得曾跟她共进晚餐,并记得她说过的一些话。我虽说把注意力集中到存留这些记忆的区域,却无法在其中找到她的姓氏。然而,这姓名确实是在那里。我的思想如同跟它玩起一种游戏,以便确定其外形,并了解这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最终将其完全弄清。但白费力气,我基本上感觉到它的大小和重量,但它的形状,我每当跟这蜷缩在黑暗中的黑魆魆囚徒进行对照,心里就会想:“不是这样的。”当然啰,我的思想可以创造出最难记的姓氏。可惜不是要创造,而是要再现。思想活动如果不受真实的限制,那就全都轻而易举。这时,我必须服从于真实。最后,这姓氏突然完全现身:“德·阿帕雄夫人。”我说它现身错了,因为我觉得它并非自己来到我的面前。有关这位夫人的众多淡薄记忆,也是我不断求助的对象(用一些激励的话,譬如说:“噢,这位夫人是德·苏弗雷夫人的朋友,她对维克多·雨果的评论十分幼稚,还对这位诗人的作品感到惊恐【83】”),但我并不认为,在我和她的姓氏之间晃动的这些记忆,都对她姓氏的显现起到某种作用。这规模巨大的“捉迷藏”是在记忆中进行,目的是找到一个姓氏,在这场游戏中并没有使用逐次逼近的方法。起先我们一无所见,然后突然出现确切的姓氏,跟我们以为猜到的姓氏截然不同。但显现在我们面前的并非是这个姓氏。不,我倒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在生活中渐渐远离可清楚看到一个姓氏的区域,而我通过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和注意力,使我内心的目光更加锐利,我突然透过半明半暗的区域,终于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怎样,即使从遗忘到记得存在着过渡阶段,这些过渡也是在无意识中进行。因为在找到正确的姓氏之前,我们在过渡阶段看到的一个个姓氏全都虚假,根本无法使我们接近正确的姓氏。这些名称甚至不能算姓氏,往往只是几个辅音,而且这些辅音在找到的姓氏中不见踪迹。另外,思想从虚无到真实的活动神秘莫测,这些虚假的辅音可能是探路的拐棍,笨拙地伸到前面摸索,帮助我们找到正确的姓氏。读者可能会说:“这些都跟这位夫人缺乏善意毫不相干,但既然您谈了这么长的时间,作者先生,那就请允许我再浪费您一分钟的时间来对您说,像您这样(或者像您书中的主人公那样,如果这主人公不是您)年轻就已如此健忘,连您十分熟悉的一位夫人的姓都记不住,实在令人伤心。”这确实叫人非常伤心,读者先生。这甚至比您想象的还要令人难受,因为在这时感到,姓氏和词语将从思想的清晰区域消失的时间已经来临,到那时,就不能再在心里想出自己最熟悉的那些人的姓名。这确实令人伤心,从青年时代起,就得苦思冥想,以想起熟人的姓名。但如果记不住的只是一些十分生疏并自然会忘记的名字,就不想花力气去回想,那么,这种记忆缺损倒不是毫无好处。“有哪些好处,请讲。”啊,先生,这是因为只有毛病才能让人发现、了解和分析没有毛病时无法了解的机制。一个人每天晚上一头倒在床上,第二天醒来和起床前一无所见,这个人即使不想对睡眠作出重大发现,是否至少想对睡眠发表管锥之见?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睡觉。稍有失眠并非无益,这样就能观赏睡眠,在黑夜中投射一点亮光。不会遗忘的记忆,并不能对记忆现象的研究有巨大促进。“那么,德·阿帕雄夫人最终是否会把您引见给亲王?”没有,请别作声,让我继续往下说。
我尽情欣赏他那件燕尾服故作简朴之美,衣服的装饰很不显眼[……]但看起来却具有惠斯勒黑色和白色的“和谐”风格;不如说是黑色、白色和红色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宽阔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马耳他宗教骑士团白黑红三釉色十字章。
德·阿帕雄夫人比德·苏弗雷夫人更加卑怯,但她的卑怯更加情有可原。她自知在社交界能量不大,并因跟盖尔芒特公爵有过一段私情而更加减弱,在被公爵抛弃之后又受到最后的打击。我请她把我引见给亲王,使她顿时情绪不佳,因此就默无一言,但她以为沉默就能表示没有听到我的话,未免有点幼稚。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她已气得眉头紧皱。也许她已经觉察到,就毫不在乎地继续沉默,并借此给我一个教训,要我行事审慎,但又不显得过于粗暴,我的意思是说,这教训无声无息,但其说服力却并未因此而减弱。
另外,德·阿帕雄夫人这时十分生气,众多目光正注视着一个文艺复兴时期式样的阳台,阳台角上并未饰有当时流行的巨大雕像,却俯瞰着并不比这种雕像逊色的美女,那就是叙尔吉—勒迪克公爵夫人,她刚在巴赞·德·盖尔芒特的心中取代德·阿帕雄夫人。她因夜晚清凉而身披轻薄的白色罗纱,只见她身体柔软,像胜利女神般往前伸出。我只好去向德·夏吕斯先生求助,他已回到楼下一个房间,这房间通向花园。这时(他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独自在打一盘本该四人玩的惠斯特牌,这样,他就不会显出对别人视而不见的样子),我尽情欣赏他那件燕尾服故作简朴之美,衣服的装饰很不显眼,只有裁缝才能看出,但看起来却具有惠斯勒黑色和白色的“和谐”风格【84】;不如说是黑色、白色和红色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宽阔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马耳他宗教骑士团白黑红三釉色十字章【85】。这时,男爵的牌戏被德·加拉东夫人打断,她领着侄子库弗瓦西埃子爵,那青年脸蛋漂亮,显得放肆。“我的兄弟,”德·加拉东夫人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侄子阿达尔贝。阿达尔贝,你知道大名鼎鼎的帕拉梅德叔叔,就是你经常听人说起的叔叔。”——“晚上好,德·加拉东夫人。”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但并未正眼去看那年轻人:“晚上好,先生”,说时显出暴躁的样子,声音蛮横无理,在场的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也许是因为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德·加拉东夫人对他的生活作风心有怀疑,有一次她想取乐,就在话里影射此事,因此,他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她以后添油加醋,说他对她侄子的接待如何热情,与此同时,他十分清楚地表明,他对年轻人不感兴趣;也许他并不认为这个阿达尔贝会毕恭毕敬地回答他婶婶的话;也许他想在以后跟这个如此可爱的侄子一起寻欢作乐,这时先给小青年一点颜色看看,这就像君主们在采取外交行动之前,先用军事行动作为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