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岛(4)
他们登上了一艘驶往土伦的帆船。二十三岁的上尉站在甲板上,看着科西嘉岛在6月的晚霞中渐渐远去。那里的每一个山头、每一道山脊,他都了如指掌。他曾三次想要以解放者的身份占领该岛,现在却作为法国人而受到自己同胞的驱逐。仇恨和报复欲在他心中产生:法国的胜利会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有朝一日他仍将成为科西嘉的主人。
然而,当这位冒险家朝西转身,望着法国的海岸越来越近时,他却感到一种四处为家的自由,这是一个失去祖国的人的幸福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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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 土伦城前 外行指挥官 首战告捷
“她们的衣服已穿得多么破旧啊!”看到两个半大不小的女儿从外面买些廉价的生活必需品回家时,四十岁出头的莱蒂齐娅·波拿巴在心里叹道。这个骄傲的女人与孩子们住在马赛一幢没收充公的房子的五楼,房主是个被处决的贵族。孩子中有三个开始挣钱,最小的两个留在科西嘉岛的亲戚家里。作为“受迫害的爱国者”,他们从当地司令那儿领取一部分口粮。但莱蒂齐娅从不抱怨,她保持着原有的骄傲。
不久,拿破仑在旅途中办成了一件事:通过关系卖武器给他哥哥。舅舅费什脱下神父的长袍,做起了丝绸生意。长得一表人才的约瑟夫不仅外貌酷似父亲,而且因为是长子而像父亲年轻时那样自称波拿巴伯爵。他娶了马赛一位已故丝绸商的女儿为妻,很快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拿破仑也开始琢磨如何把富商的另一个女儿,即他嫂嫂的妹妹德西蕾娶回家。
这个夏天他东奔西跑,忙个不停。时而在尼斯他所属的团,时而在罗讷河畔,时而在土伦。但不管身在何方,他那军人的目光和炮兵的头脑都在留意山川地形,如这狭长的海滨每个据点的工事。很快他便会用到这些。与此同时,他还写些政治对话,其中一则甚至由政府出钱印成传单。
这则政治对话中的工厂主属于很常见的一类人。在土伦,有钱人担心自己像其马赛的朋友们那样,被罗伯斯庇尔砍头或没收财产,因而内心愈来愈倾向可怜的、被驱逐的王室。为了保全自己的财产,他们向祖国的敌人求助,把舰队的剩余部分交给英国人,英国人则答应保护他们。
这对年轻的法兰西共和国无疑是个可怕的打击。反动势力从各个方向的进攻已使它疲于应付,比利时沦陷了,西班牙人正翻山越岭而来,波旁王朝的势力在旺代增强。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土伦的富豪们出于恐惧,竟把舰队出卖给自己的死敌!现在,政府把所有的男子都发动起来,还征募妇女入伍,把全国变成一座巨大的军营。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更是大受欢迎。
在土伦城前,人们摩拳擦掌,准备赶走英国人。至于如何作战,国民公会委托画家出身的指挥官全权负责。这名指挥官只有革命热情,对军事一窍不通。
这时,年轻的波拿巴上尉正好从阿维尼翁运弹药回来,顺便拜访他的同乡萨利切蒂。萨利切蒂把他介绍给画家将军。饭后,两个军事外行陪波拿巴散步,从一门离海有好几里的24磅炮旁边经过。外行们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他们的作战计划,波拿巴却认为他们的计划一无是处。他放了四炮,证明炮弹根本打不到海里。外行们目瞪口呆,把他留下来帮忙。
总算看到了绳子的一头,抓紧它,别松手!这位孤独、坚强的上尉想道。他以惊人的干劲把远离海岸的大炮拖到海边。六周后,海边已聚集了一百多门重炮。
现在,年轻的上尉还会向我们展示他的指挥才能吗?他的计划是怎样的呢?
土伦的海湾被一个岬角分成两部分,波拿巴准备在岬角上布置炮队,以切断敌舰的出海通道。这样,英军元帅肯定不愿待在死胡同里挨打。他会下令炸毁弹药库,把部队撤离土伦城。
“真是异想天开!”外行们讥讽道。然而波拿巴在国民公会也有朋友。这名二十四岁的上尉向国民公会状告其上司,并把长达数页的炮轰土伦计划寄往巴黎,其中也有如下一般性的建议:“必须永远集中火力。只要轰出一个缺口,敌方就会乱了阵脚,所有抵抗都将是徒劳的,阵地就会归我方所有。生活需要分散,战斗需要团结。没有统一的指挥就无法取胜。时间就是一切!”
在巴黎,他有一位强有力的朋友——小罗伯斯庇尔。尽管其兄大权独揽,气氛令人窒息,但小罗伯斯庇尔依然可以在他耳边吹吹风:“如果你哪天需要一个善于巷战的钢铁战士,”他说,“那肯定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一个新人,那肯定就是这个波拿巴。”之前曾有人提议请波拿巴领导这些恐怖分子的卫队,出于谨慎,波拿巴没敢接受。现在,他的计划获得批准,画家将军被召回。谁来接替他的位置呢?
波拿巴气得咬牙切齿:来的又是个外行!新任命的将军是位医生,一上任就到处查找有没有贵族阴谋叛乱,结果让敌人抢先占据了那个宝贵的岬角。与此同时,一群穿着华丽军服的男子坐着金色的宫廷马车从巴黎抵达军营,慷慨激昂地表示要一举夺回土伦。波拿巴带他们来到几门没有掩蔽的火炮前。当敌人向他们开火,这帮人大声问掩蔽工事在哪里时,波拿巴一本正经地说:“没有了,我们用爱国主义来代替。”这个长着蓝灰色眼睛的年轻男子喜欢实干,不喜欢空想。他再次向巴黎表示不满,于是指挥官再度更换。这次派来的是一位行家,他马上任命波拿巴为营长,并下令按后者的计划赶走岬角上的英军。
终于,部队根据他的计划发起冲锋。在战斗中,他的坐骑中弹倒下,他的小腿肚被英军的长矛刺中。这是他第一次也几乎是最后一次负伤。这也是他的第一次胜利,虽然他不是正式的指挥。这是一场对英国的胜利。敌人连夜逃到军舰上,点燃弹药库,撤离土伦。一切都如波拿巴预言的那样。
大火,死亡,战斗,恐惧。成千上万背叛祖国的土伦市民试图逃命。在这个烈火熊熊的12月之夜,透过浓烟和惨叫,在成堆的尸体上方,在即将溺死的市民的咒骂和趁火打劫的士兵的狂呼声中,拿破仑一举成名,像一颗新星升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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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狱“请砸断我的锁链!”
为庆祝土伦解放及北线和东线取得的新胜利,巴黎举行了盛大的民众集会,波拿巴的名字顿时家喻户晓。他被提拔为准将。司令官在报告中称他是土伦战役作战计划的制订者,并带着钦佩和惧怕的心理加上了令人惊讶的一句话:“即使国民公会里的人排挤他,他仍会闯出一条自己的路。”然而,与波拿巴一起出名的还有另外五个年轻人。当他在政府公报《通报》(Moniteur)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他一定为未能独享威名而烦恼。要想出人头地多不容易啊!
不过,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在那天夜里注意到这颗新星的升起。两个默默无闻的青年军官马尔蒙和朱诺表示愿意与他共命运,他任命两人及自己十六岁的弟弟路易为副官。这样,他便有了自己的一帮人。
大炮!国民公会交给他一项任务:加强从土伦到尼斯整条海岸线的防御。科西嘉的宿敌热那亚不就在那一带吗?必须拿下热那亚,那样科西嘉就在掌握之中。热那亚不是到处都是外交官和间谍吗?那里营造着中立的气氛,耳聪目明的人可以获得很多情报并三缄其口。波拿巴设法获得了一个人民特派员的职务,并以几个边界问题为借口,求见热那亚的首脑人物。
事实上,这是外交官波拿巴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步骤。他与各种类型的间谍建立联系,留意着当地的法国代表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同时察看何处有大炮。当他返回尼斯写报告时,却突然被捕。
原来,罗伯斯庇尔已被推翻并被送上断头台。所有人立刻与他划清界线,并声称当初跟这位暴君交往纯属被迫。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他们四处寻找替罪羊。那些不在巴黎、无法攻击别人的人,成了最理想的人选。快点找,否则自己就要被指控为罗伯斯庇尔一派的了!瞧那位波拿巴将军,他不是刚去属于敌方的热那亚执行秘密任务吗?把这个卖国贼抓起来!他与罗伯斯庇尔密谋消灭我们的南线部队,把他押到巴黎受审!
就这样,波拿巴被关进了尼斯附近的卡雷要塞,所有的证件都被没收,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今天我满二十五岁了,他想,一边透过铁窗望着大海。假如能从窗口探出身去,他大概还能看见科西嘉的海岸。有哪个奋斗中的青年像我这样屡战屡败,以一连串的灾难构筑青春?普鲁塔克会怎么说?在我们自己的岛上先后遭到革职、放逐,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现在又带着满脑子的雄才伟略成为法国的阶下囚,也许一周后就会在军营的空地上被几十发子弹射死。怎么办?
忠诚的部属劝他逃走。他用一种在他总共六万封书信中罕见的感动语气作了回复。他先对部下的情谊表示感谢,然后告诉他们说:“别人可以对我不公正,但只要我是清白的,就不必介意。我的良心是我审判自己行为的法庭,它现在并无不安。所以你什么都别做,否则只会使我身败名裂。”在这封伤感的殉道信里,只有最后一句话才是真的。他对狂热的朱诺作了点拨,朱诺这才明白他的用意。由于他与罗伯斯庇尔的联系缺少证据,因此他其实只是不想令自己身败名裂,而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
他从狱中写信给一位有影响力的外交家说:“小罗伯斯庇尔的惨死使我有些难过。我喜欢他,认为他是纯洁的。但如果他想成为一个暴君,那么就算他是我的父亲,我也会一刀刺死他。”这岂不像一个罗马人说的话?在给国民公会的信里,他表现得更为机智:“虽然我无辜遭受诽谤,但无论委员会作出什么决定,我都绝无怨言……但现在恳请你们听听我的话!请砸断我的锁链,重新给予我这个爱国者应得的尊重!如果恶人们想要我的残躯,我一小时内便可赴死。我并不看重生命,我已有了太多出生入死的经历。只是因为心中存有报效祖国的念头,我才一直平静地承担着生命的重负。”
一周后他被释放了。诬告他的是他的同乡萨利切蒂。最初的恐怖过去后,他觉得自己平安无事了,这才担保波拿巴。这个阴险的科西嘉人在担保书末尾所说的一句话,无意中预言了波拿巴今后的军事成就:“此外,军队需要此人。”
12
失业 忧郁 孤独 人生如梦
所有的人都躲避他,有权有势的朋友对他一封又一封的长信不理不睬。为了迫使一个担任要职的朋友给他回信,他甚至不得不借口向他要些小东西,如“一台部队用的高质量测量仪”。
这时科西嘉又有消息传来,老保利向英国人求助。现在应该替法国拯救科西嘉了!到巴黎去,把火煽起来!那里已决定开战,他惴惴不安地请求担任指挥,但两周后舰队已大败而归,返回土伦。他再次感到失望。要是让他指挥就好了!他不是占领过土伦,在沿海设防,并制订了与科西嘉作战的计划吗?
然而反动势力正在反扑,上面不信任他,试图派他去旺代担任要职,以此将他与手下隔绝。同时他还被当作冗员调入步兵。对一个受过全面训练的炮兵来说,这等于是降级处分。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没门!他向主管战争事务的人民特派员提出质疑。当对方称他“太年轻”时,他盯着这位几乎没上过战场的大人物的眼睛说:“一个人在战场上成熟得很快,而我就来自战场!”他默默地拒绝从命,等待着政府的垮台,就像三年前那样。
怎么办?称病?告假?这位失业的将军思索着。还是待在巴黎吧,这儿毕竟是世界的中心。马尔蒙和朱诺未经请假便来陪伴他,他们也没有钱。布里昂在干什么?做投机生意?你也可以试试,可是纸币在急剧地贬值。上次的政变你们搞得多糟!没有大炮你们就想夺权?萨利切蒂如今也受到严重的指控,躲在一个要好的科西嘉女人家里。波拿巴写信给他说:“你要明白,你那样害我,我本来可以报复的……你我扮演过的角色,谁的不光彩呢?我可以复仇的,但我没有那么做……你走吧,去找个可以学习更好地思考祖国的避难所。我永远不会透露有关你的一切。好好反省自己,珍惜我的动机,它们是高尚的、宽容的,值得你珍惜。”
这些自我陶醉的言辞后隐藏着怎样的企图,他那标榜的高尚里笼罩着怎样的阴影!这种假装的宽容大量,只是为了给无所事事的日子注入一些生机。
因为在这个夏季,生活的波涛伴随着沉闷的响声,沉重地拍打着海岸。他被诗人莪相,被他作品中那种忧郁的激情深深地吸引了。莪相戏剧的悲剧性结局也感染着他,为了不至于被悲剧结束后加演的滑稽短剧败兴,他会急匆匆地离开剧院。“简直是瞎闹!《保罗和维尔琴》在一出新歌剧里竟然变成维尔琴获救,以大团圆收场!”听到这番话的一位女士问他:“你说什么是幸福呢?”
“幸福?”波拿巴回答说,“就是充分发挥我的才能!”
然而,现在他的才能恰恰没有用武之地,这令他无法忍受。他变得越来越忧郁,心中莫名地恼怒。一位朋友的妻子讲述说:在观看一出喜剧时,所有的人都在大笑,只有波拿巴冷冷地坐在那儿。有时他会离开一会儿,然后阴沉着脸出现在正厅前座的另一头。有时他的嘴角也会露出笑容,却显得不自然、不合时宜。他能把战场的趣闻讲得有声有色,但之后的笑声却很粗鲁。经常可以看到他拖着两条短腿在街上游走,一副面黄肌瘦、烦躁不安的样子,“举止笨拙不稳,戴一顶圆形旧帽子,下面露出两只扑粉扑得很糟的耳朵,形状与狗的耳朵相似,衣领上全是头屑。他的手又长又瘦又黑,没戴手套。他的靴子一看就知道不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