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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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法郎 强才是善的 红色中尉
我正坐在一间破旧的茅屋里给你写信。之前,我与几个在此屋逗留的人闲聊了很长时间……现在是傍晚四点,空气清新,徒步旅行使我感到很惬意。这儿没有下雪,但已有下雪的迹象……到处都是神态坚毅的农民,他们看上去都准备着为新宪法牺牲生命……只有女人们是保皇分子,这不足为奇,因为自由是个令她们相形见绌的美女。多菲讷的神父们都已宣誓效忠宪法,他们嘲笑那些主教……所谓的高等社会,四分之三的贵族,扮演起了英国宪法的拥护者。科西嘉人特雷蒂确曾用刀子威胁米拉波,这使我们脸上无光。我们俱乐部应该送一套我们的民族服装给米拉波:方形帽、马甲、裤子、弹药袋、三刃匕首、手枪和猎枪,那样肯定会取得良好的效果。
这封写给在家乡做神职人员的舅舅的信,体现出长于观察和计算等政治家的素质。天气与国家,徒步旅行与强者的安抚,以及人的动机,均成为他思考的对象。虚荣和贪婪是人们抓住不放的弱点,而从他这几周在一封公开信中抨击对手的话,我们可以洞察到他的心灵深处:“作为一个真正了解人心的人,您知道个人激情的价格:对您来说,性格的差异不过是多几个金币或少几个金币的事!”
金币!要是有金币多好!当他作为正式授衔的中尉,带着十三岁的弟弟路易回到瓦朗斯时,两人总共只有85个法郎。这点钱既要供两人吃穿,还要供路易上学。他们只好自己刷洗衣服。
钱啊,钱!对他来说,钱是为了自我发展,不是用来享受的!他鄙视那些贪图享受的人。里昂的科学院正在举办有奖征答活动,奖金高达1200法郎!这笔钱可以武装半个科西嘉岛。“哪些情况和感受最能使人幸福?”看到这个题目,中尉不禁笑了:这个我最拿手了。他先去拜访了出题的院士,那些卢梭的学生。动笔时,他先赞美了一通大自然、友谊和休闲的快乐,这三者他既不了解也不看重。接着,他突然把话题转向政治,抨击国王,主张人人都应自由地享受财产和权利。然后,仿佛他就站在镜子前,几年前那个脸色苍白的形象又游魂般地出现了:“胸怀大志的人脸色苍白,带着肌肉痉挛引起的假笑,视犯罪如儿戏,以阴谋为工具……如果他有朝一日大权在握,众人的歌功颂德很快便会使他厌倦……胸怀大志的大人物们寻找过幸福,得到了荣誉。”
多么杰出的预感,恰似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接着,他作了更清楚的表述:斯巴达是我们的典范,勇敢和力量是了不起的美德。“斯巴达人的行为是充满力量的男子汉的行为。由于他们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因而过得很快乐。只有强才是善的,弱意味着恶。”接着,预感再次闪耀:“真正的伟人就像流星,他们燃烧自己以照亮地球。”
科学院的评委们无法接受这样的言论,他们认为这篇文章“不值得重视”。波拿巴得不到名也得不到利,再度陷入失望。但他继续埋头创作那部关于科西嘉的小说,并开始撰写一篇爱情对话录。
什么?他那暗淡的青年时代,“爱情”这个词也会闪光?我们会听到卢梭式的宏论吗?这位二十二岁的中尉写道:“我也一度陷入情网,对爱情有足够的了解。我不屑于给爱情下定义,因为那样只会造成混乱。我不认为爱情有存在的必要,甚至觉得它对社会和个人幸福是有害的。如果能从爱情中解放出来,那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号角声,来自巴黎的号角声打断了这位政治型作家的思考。国王被抓,人民胜利了,革命趋于尖锐。在攻打巴士底狱两周年纪念日,这位红色中尉送给爱国的人们一篇祝酒辞。这时科西嘉岛上的狂呼乱叫也传到他的耳边,那里已陷入无政府主义。因为这几年,巴黎的动荡已经波及边远地区,科西嘉也面临着内战。赶快回去,再作一次拼搏!
8
暴动 逃兵 在巴黎这只大锅里
现在中尉要成为古罗马大将科里奥兰那斯,尽力拉人、拉选票。因为自人民当家作主以来,我们便需要人民的拥护。刚巧伯父在这个时候去世,留下一笔遗产,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一些。波拿巴动员家族的另一个神职人员——舅舅费什加入自己所在的雅各宾俱乐部。哥哥约瑟夫可以在市议会帮他说话。这个岛上还有谁学过如何指挥炮队?领导国民自卫军可是实权。但如果他不能当选呢?
这一次,假期到元旦就结束了。当心!他写信给上司:“紧急情况迫使我延长在科西嘉逗留的时间,无法如期归队。但我是无可指责的,因为我要履行更神圣、更有意义的义务。”切勿把他开除!没有回音?他还是得冒这个险。
选举国民自卫军指挥官的时候到了。亲戚到处都是,但这还不够。于是他的母亲成天在家设宴招待他的党内朋友,山里来的人也常到这里过夜,他就这样替自己拉票。“当时,”一个伙伴写道,“他时而默默地沉思,时而友好地恭维大家,与每一个人交谈,拜访对他有用的人,争取每一个人的支持。”当特派员到来时,他把其中一位强行扣留在自己家中。他还派人殴打竞争对手的支持者。这就是科西嘉的选举日。
激动人心的一天过去了。到了晚上,他终于如愿以偿,当选为自卫军的中校副司令。
现在,他这个意大利人会脱离法国吗?当心!统帅们的书告诉他:千万不要自断退路。“面对这样艰难的局势,”他写信到瓦朗斯,“一个合格的科西嘉人应该报效祖国。这正是亲朋好友们留我在岛上的原因。但我又不懂得在职责方面讨价还价,所以我打算辞职。”但他根本没有提交辞呈,反而去信要求支付欠发的薪俸,还在信中称法国为“贵国”。于是法国革除了他的军官职务。
就这样,他一下成为孤注一掷的冒险家,比他希望的还要快。他没有了依靠,除国民自卫军的革命权利外一无所有,而任何一个打击都可以使这支队伍土崩瓦解。现在请你露一手给大家瞧瞧!他得利用阿雅克修市民与自卫军之间潜在的内战,煽风点火,然后在混乱中成为救星。国王的正规军驻守的护城堡垒不是很大的威胁吗?腓特烈大帝和凯撒[7]不都是先进攻护城堡垒的吗?必须抓住正规军的指挥官,赶走这个贵族笨蛋,一举把科西嘉从法国手中解放出来。而现在法国正忙于战争,根本无力反扑。于是,他便可以成为科西嘉的主人,而老保利将成为一个传说。
战斗在1792年复活节那天打响。是自卫军寻衅滋事吗?市民们充当了同谋吗?是谁先动的手?这是些永远具有讽刺性的问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波拿巴率领人马,企图攻占堡垒。但守军毫不畏惧,用大炮将他击退,并向巴黎控告他叛乱。有关他叛国罪的起诉即将开始。他那空洞的辩护说服不了谁。甚至连保利也急忙宣称忠于法国,将他老朋友的这个儿子撤职。
从一开始,他就对这个放肆的同胞缺乏信任。
“你不愿站在我这边,保利,”波拿巴想,“那我就要跟你作对!你给我小心,我会赶去巴黎!那儿毕竟是革命的发源地,我会找到机会的!”
夏天,这个一败涂地、无钱无业的冒险家游荡在巴黎的街头。他在法国或多或少是个开小差的中尉,在科西嘉是个被撤职的中校,面临着最严厉的审判。他衣衫褴褛,明天便将挨饿。他唯一的希望是那些激进分子,于是加入了罗伯斯庇尔一派。因为只有旧王朝垮台,只有发生彻底的变革,他才能获得拯救。
赤日炎炎,巴黎的物价又贵。终于,他把表送进了当铺,接着又做了件出生二十三年来一直避免的事——欠债,欠一个酒商15法郎。之后,他向朋友布里昂建议一起做房产经纪人。他羡慕那些统治者吗?不,他只是鄙视他们。“如果仔细观察这一切,就不得不承认,竭力博取各国人民的好感是不值得的。这里的人也许更卑下,更热衷于诽谤……激情只是激情,法兰西民族已经衰老。每个人都在一味追求自己的私利,千方百计往上爬……野心毁坏了一切。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为自己和家人平静地生活,拿四五千法郎的养老金,前提是宁静的想象不再折磨人。”
然而,那些遭受想象折磨的人可没法平静地生活!在这个动乱的时代,在巴黎这只大锅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不会发生呢!因为他是个外国人,一个纯正的意大利人,他可以极度冷漠地观察并利用这些法国人的命运。雅各宾党已经占据优势。
当激进分子冲向杜伊勒里宫时,波拿巴就站在旁观的人群中。这个穷困潦倒的人说了些什么呢?“谢天谢地,我又自由了。”但作为军官的他又怎么说呢?“看到士兵受平民胁迫,我感到震惊……如果国王骑着战马现身,那么胜利就属于他,这就是早上的情景。”几天前,当国王被迫戴上象征自由的红帽出现在公众面前时,他说:“真是头蠢驴!他应该用霰弹击倒几百个歹徒,那么剩下的便会四散奔逃。”
不管怎样,他感到自己获得了解放,敌人已经垮台。第二天,他写信给舅舅:“别为你的外甥们担心,他们会照顾好自己。”新政府真是值得夸奖,他们不仅接纳了这个开小差者,还马上将他提拔为上尉。现在他会服从命令,赶往东部战场寻找他的队伍吗?普鲁士国王在摩泽尔河畔,这关他什么事!法国的战争又关他什么事!我永远是科西嘉人!再见,我要回科西嘉去!
9
阴谋家的岛屿 在科西嘉的最后一搏 放逐
这可能吗?永远清新的海风,甚至山中纯净的空气,都未能驱散随处可见的思想争斗熏陶而成的党派思想?诽谤、腐败和无政府主义,这就是科西嘉岛上各种思想的表现形式。由于波拿巴家族成了保利的敌人,科西嘉派驻巴黎的国民公会代表、保利的死对头萨利切蒂便与他们交好。阿雅克修的雅各宾俱乐部分裂了,大多数成员似乎属于激进派,保利这个岛上唯一清廉的人,因为采取温和立场而被他们骂作“叛徒”。
掌权的是谁呢?谁都是,又谁都不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猜忌,处处设防,因为在巴黎,人们发明了断头台,砍下了国王的脑袋,谁也不知道明天执政的会是谁。所有的人都带着武器,而不仅仅是山里人。沿海的政令到了内地,就变成一纸空文。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国王,自己的复仇者。对这个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冒险家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吗?他第三次尝试成为科西嘉的主人。
波拿巴家族成了反对派的聚集地,哥哥约瑟夫、弟弟吕西安以及在教会的舅舅费什都有各自的追随者。但直到拿破仑回来,这些力量才汇集在一起,因为他带着国民公会代表萨利切蒂的信任。萨利切蒂需要一名出色的炮兵军官在科西嘉替他撑腰,以便在下一次政变中保全自己。俱乐部也试图拉拢他。如果指控保利叛国,情况会怎样呢?他享受了英国二十年的款待,难道就没有把我们出卖给英国的企图?假如吕西安去马赛,把这些怀疑悄悄告诉特派员们,萨利切蒂马上便可向国民公会报告。科西嘉这个小岛是一所培养阴谋家的大学。由于这里的公共生活被几个家族把持,因此家庭生活完全消融在公共生活中。
不久,国民公会派代表到科西嘉,未征求保利的意见便任免了一批军官,在法国重获任用的波拿巴上尉也很快成为科西嘉部队的指挥官。由于他既老练又受士兵们欢迎,之前他已再次夺取了军队的领导权,此次的任命不过是批准一个既定事实而已。他的机会在增加。
这时,巴黎下了一道可怕的命令:逮捕保利。但是,由于对手们做得过分,岛民们的心又偏向这位老英雄,他们联合起来拥护保利,于是保利拒绝服从命令。
年轻的波拿巴深感意外。他一直留意着大众的心声,但不是像恋人那样,而是像一名医生和研究者。现在他试图赢得时间,转走中间路线。他公开替保利叫屈,同时也拥护英明的国民公会,虽然后者对他也有猜忌,准备将他一并逮捕。保利一眼看穿了他的两面派手法,对他颇为不满。他的追随者在一份呼吁书中说:“波拿巴兄弟支持诽谤,与委员会沆瀣一气,跟这样的人来往有损科西嘉人民的尊严。他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并受万众唾骂!”
对手们杀气腾腾地冲进波拿巴家,大肆抢劫。若不是躲到委员会那里,波拿巴兄弟早被打死了。
或许这正是拿破仑所希望的?现在他可以向来自巴黎的实权人物表明,他是一个多么坚定的革命者。果然,他重获信任。一年前,他曾率领科西嘉志愿军对抗政府的炮兵;而现在,他被政府任命为炮兵指挥官,负责剿灭科西嘉志愿军。大炮!虽然最佳的据点被别人占据着,但他终于获得了一点权力,享有全权甚至奉命保障沿海的安全。来吧,保利,让我们一决高低!
然而,凭借民众的支持,老保利在战场上也享有优势,占据着护城堡垒。年轻的波拿巴以法国人的身份向堡垒发起了第二次进攻,但同上次一样归于失败。他又从周围的岛屿出发作了最后一击,结果仍是徒劳!
现在,科西嘉岛已没有他和家人的容身之地了。一个人民委员会宣布放逐他们,并宣布他们不再受法律保护。以自己家族深感自豪的母亲,她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和哥哥——所有的人都因为上尉的暴动失败而无家可归,不得不在几个小时内逃离科西嘉。二十四年前,她曾在森林里躲避法国人;而如今,她在法国人的保护下穿过这片寂静的森林,向海岸逃去。除了身上的衣服,她一无所有,财产全都落入敌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