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力量大似天(4)
与往日相比,当天上海市区的情形已经完全两样。街上重新热闹起来,但并非商店开门,而是各界群众进行示威游行,其中武装起来的工人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这些工人有纱厂的,有百货公司的,有印书馆的,他们多数穿短衫,有些人甚至还穿着绿色的邮差衣服。
借助于示威游行所掀起的气势,起义指挥部再次对东方图书馆之敌进行劝降。特别军委的成员之一顾顺章将一张字条塞进图书馆的铁门,字条的内容是佯称北站敌人已经投降,让图书馆的敌人加以效法。
可是不久,里面便送出一张字条,表示拒绝投降。
指挥部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用阵前喊话的方式瓦解敌人的斗志为好。众人朝着图书馆大喊:“缴枪不杀,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的发路费回家!”
到下午时,一直等不到外援的敌人果然泄了气,他们停止开枪,将白毛巾扎在竹竿上并将竹竿伸出窗外。
起先前沿的纠察队还没搞懂敌人的意思,仍然继续进攻,结果又白白牺牲了六名队员。周恩来得知后,立即下令停止战斗,接受对方投降的请求。
只剩下了北站,不过那里的敌人也已逐渐趋于瓦解。毕庶澄眼看死守下去不仅没有希望,还有被俘的危险,一个转身就躲进了英租界。白俄雇佣军完全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打仗,更不想白白丢掉性命,于是也赶快扔下装甲车,换上便衣逃入了租界。
此时工人起义已持续了一天一夜,但近在龙华的北伐军一直按兵不动,仿佛这场发生在眼前的战斗与他们毫无关系。指挥部所委派的总工会代表早就到了龙华,以慰问的名义请求他们迅速向北站进兵,可是北伐军前敌总指挥白崇禧以第二梯队尚未到达为由,始终拒绝派兵。
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当时蒋介石还在与毕庶澄的代表进行谈判,想用一纸委任状来换取上海,同时,无论蒋介石还是白崇禧,都不愿意上海落入工人之手。
想到北站周围的战斗正打得难分难解,这里的同盟军队却隔岸观火,表现得无动于衷,总工会代表急到声泪俱下。见此情景,第一师代师长薛岳颇为动容,他神情激动地对白崇禧说:“我们是革命军,现在革命任务这样急,这是非去不可的!现在我去,将来有处分,我愿承受。”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崇禧再不派兵就显得很不合适了,况且他也怕工人抢先占领和控制上海,于是只得同意薛岳率部先行开往市区。
下午五点,薛岳尚未赶到市区,起义总指挥部已发出紧急命令,闸北、沪东、沪西的纠察队奉命全部集结至北站周围。周恩来、赵世炎亲临前沿进行指挥,两人在察看地形和敌方火力部署的基础上,决定以车站东南方为突破口,将各处火力集中于此处。
纠察队的轻重机枪齐刷刷地架好,对准了突破口。一个小时后,在机枪掩护下,纠察队发起全力攻击,早已军心大乱的鲁军开始溃逃,北站被一举拿下。至此,除租界外的上海全区都已得到解放,这场轰动中外的工人武装起义取得了完全胜利。
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的胜利,把1924年到1927年的大革命推向了顶点。起义胜利后,蒋介石特地派人给起义总指挥部送来了“共同奋斗”的横幅,这条横幅被高高悬挂于东方图书馆的门口,显得十分醒目。
第二天,上海的临时市政府开始正式对外办公,同时向武汉国民政府发出了请求加委(即正式委任的手续)的电报。
在武汉方面回复之前,国民党江苏省党部率先在报上发表声明,对上海临时市政府表示拥护和支持,认为临时市政府系民选政府,符合国民党发展民权的宗旨,并希望其他社会力量也能够竭力予以拥护,以便“打倒一切反革命势力,使已得之民权日益巩固”。
这个时候,南京也已被北伐军所占领。形势看上去一片大好,可是很多人并不知道,就在轰轰烈烈的大革命风潮之下,一股逆流也正在悄然涌动,而运作这股逆流的中心人物之一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巴巴结结送来横幅的蒋介石。
屁股决定脑袋
当年赵世炎等人是先在法国勤工俭学,其后才赴苏联,到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又名斯大林大学,也简称“东大”)学习。有一年暑假快结束时,有消息说孙中山派了一个代表团来莫斯科进行访问和考察,代表团团长姓蒋,但是名字暂时还不知道。
大家都在问这位团长究竟是谁,学员熊雄出国前曾参加辛亥革命,当过国民党军官,他估计应该是蒋尊簋。蒋尊簋是国民党元老,与熊雄也是老相识,熊雄说如果真的是蒋尊簋,那就太好了,“他欠了我三百元钱,我可以讨回来,请大家吃中国菜”。
几天后,东大学员们与代表团成员见面了,这时才发现“蒋团长”并不是蒋尊簋,大家都感到有些失望,因为“没有中国菜吃了”。
“蒋团长”名叫蒋介石,此人三十多岁,白净面皮,中等身材,说一口不太标准的浙江官话,就外貌举止来看,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
蒋介石这个名字在当时少有人知,就算熊雄原来对孙中山手下的人比较熟悉,也从未听说过。会面结束,大家纷纷私下议论,说孙文(孙中山)为什么要派这样一个无名小卒来当代表团团长呢。有人猜测真正的代表团团长可能是代表团的另一位资深成员,这姓蒋的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转眼到了双十节,代表团请东大全体中国学员吃饭。饭后,蒋介石把东大学员邀请到大厅旁的一个小厅里,他一手扶着椅背,站着给大家讲述国民党的发展史,想动员学员们加入国民党。
那时东大已经建立了旅莫支部,中国学员多数都加入共产党,而且他们从法国到莫斯科,学的就是革命理论和宣传鼓动。这些年轻人平时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全都是雄论滔滔,别的不说,就单论演讲水平和技巧,谁也不在蒋介石之下。蒋介石越卖力,在他们眼里,越显得“忠厚而懦弱”,演讲自然也不会产生任何效果。最后,学员们得出的结论是:“孙文为什么要派这样无用的人来?”
旅莫支部反过来也用派人加入国民党的策略,对代表团成员进行争取。
代表团中有一个成员曾是《新青年》的作者,原来加入过共产党,但是又退了,经过争取,他又重新入了党。据说,蒋介石对此很不高兴,还发过牢骚。
总之,当时的蒋介石确实不算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在国民党内的起点和地位也很低。之所以后来能以令人炫目的速度飞黄腾达,进而爬上国民党权力的巅峰,与那一时期孙中山对他的特殊信任和器重是分不开的。
继派蒋介石领衔考察苏联后,孙中山又想让他到刚刚创建的黄埔军校担任校长。由于在考察期间对苏联印象不佳,回国后的蒋介石起初并不同意孙中山的联俄联共政策,也不愿担任黄埔军校校长。
蒋介石的好友兼智囊戴季陶得知后,便劝他暂时收起自己的不同政见,先掌握实权,俟羽毛丰满后再做主张。蒋介石听了恍然大悟,立即夹起尾巴,欣然赴粤就职。
自孙中山提出联俄联共政策起,围绕对该政策的态度,国民党内就有了泾渭分明的左右派区分。说起来很多人可能不相信,那时候的蒋介石其实还是个左派!
除了蒋介石,左派的代表人物还有汪精卫,他们都算是国民党内后来崛起的新生力量。与之对峙的是右派,又称西山会议派,这一派主要是国民党元老,他们自恃跟随孙中山多年,对于蒋、汪的崛起,打心眼里感到不平衡,时不时就想闹点名堂出来。蒋、汪顾虑这些元老在国民党内的影响很大,直接打压会惹来诸多不便,所以便也常常拉大旗作虎皮,有意无意地利用左派口号来吓唬他们。
屁股决定脑袋,地位决定想法,这是权力场上一个通行的潜规则。当初言必称革命的国民党官僚们亦是如此,大家选择如何站队,并不完全是从自己的政治立场出发,而是包含着太多不可为外人道的阴谋和权斗成分。
以蒋介石为首的代表团访苏时,罗亦农曾受旅莫支部指派,出面招待蒋介石。回国后,他到黄埔军校参观,碰到了蒋介石,蒋介石一见他就问:“病好了吗?”(蒋访苏时,罗亦农正生着病。)
“蒋介石还记得我有病!”罗亦农很是感慨。
这是1925年的春天,蒋介石通过东征讨伐陈炯明,已经逐渐显赫于国内政坛。他能够主动向一位过去认识的共产党人问好,正是“左派”身份和立场的一种展示。
孙中山逝世后有一段时间,因为蒋、汪面临着胡汉民、许崇智等其他党内对手的挑战,所以关系很密切,在外人看来,几乎是“亲如手足”。及至两人联手扳倒胡、许,他们之间又开始钩心斗角起来。
起初蒋介石有军权,汪精卫有政权和党权,在国民党内的资历和威望也非蒋可比,两人可谓不分伯仲,平分秋色,这种情况下双方尚能维持平衡。
此后,由于廖仲恺被右派刺杀,汪精卫接替他出任黄埔军校的党代表,得以过问军校事务,由此触犯了蒋介石独揽军权的禁忌,一山不容二虎式的权力斗争愈演愈烈。
除了与汪精卫明争暗斗外,蒋介石与苏联顾问也有矛盾。大革命初期,苏联很重视发挥冯玉祥在北方的作用,苏联军事顾问季山嘉等人便建议蒋介石积极援助冯玉祥,而不是直接发动北伐。在蒋介石看来,这是有意贬抑他的个人地位,使之屈居冯玉祥之下,因而对苏联顾问很是反感。
1926年春,一艘装载军火的苏联商船计划开来广州。坊间传言,因蒋介石与季山嘉不和,苏联判定蒋是反革命分子,已怂恿汪精卫除掉蒋介石,具体办法就是将蒋强掳上这艘商船,然后经海参崴押往莫斯科受审。
蒋介石性格多疑,又正处于百般猜忌之中,对此传言竟然深信不疑。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一个月后,广州终于爆发了震动中外的中山舰事件。
打落牙齿和血吞
1926年3月19日,中山舰舰长李之龙接到误传的命令,派中山舰返航广州。蒋介石得报,便认为传言到了落到实处的时候,汪精卫和苏俄、中共真的要联合起来对付他了,于是第二天便来了个先发制人,不仅下令逮捕李之龙,还出动武装部队,将苏联顾问团、中共机关乃至汪精卫的住所全部包围起来。
汪精卫事先对此自然是毫无所知,事件发生后才通过电话得到报告。汪氏平时性情温和,很少发火,但碰到这种窝心事,也忍不住了,他愤然挂断电话,此后便一言不发,不再在公开场合露面。
仅仅隔了两天,事情即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当天国民党召开内部会议,汪精卫当着与会党政大员们的面,劈头盖脸地将蒋介石一顿痛骂,直骂得蒋介石面红耳赤,连头都抬不起来。
知道自己闯了祸,蒋介石一度也感到非常悲观和害怕。为了能够向方方面面有所交代,他选择了以退为进的办法,上书自请处分,并在孙中山像前立正,表示承认错误。
与此同时,蒋介石却又将了汪精卫一军,认为汪精卫在领导上也有错误,在处分他之前,汪应该先有一个态度。
汪精卫虽不直接执掌军队,但其实在军队中也拥有相当高的支持率。当时国民革命军共有六个军,除蒋介石自兼军长的第一军外,其余各军将领,尤其是粤籍的张发奎、薛岳等人都亲汪恶蒋,认为蒋介石一派是“浙江人外江佬排挤广东人”。
中山舰事件发生后,汪精卫在军政两界都得到了较为广泛的同情,只要他本人的意志坚决一点,不说趁势把蒋打翻在地,起码让他吃些苦头,受点教训总是可以做到的。
问题是汪精卫性格偏软,在他的政治生涯中,但凡需要他负起责任时,往往都会选择逃避和退缩。这次也不例外,他没有跟蒋介石正面交锋,而是声称“为党国威信计,不能再干下去了”,不久即以“迁地就医”为名秘密离穗。
汪精卫一溜号,剩下的亲汪分子和左派人士群龙无首,能做的也就仅止于发发牢骚罢了。
在中山舰事件中,不单单苏联顾问团、中共机关受到威胁,黄埔军校以及第一军里的中共党员也全部遭到扣押,连时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的周恩来都未能幸免。众人对此都非常愤慨,认为蒋介石发动的这次事件即便针对的对象并非中共,但事实上也让中共成了代罪羔羊。不少人要求联络各方,给予蒋介石以有力反击,更有人认为此事件一出,证明中共在国民党内合作的政策已无法继续下去,急需改弦更张。
此前共产党在第一军中的力量其实是最强的,党员人数比别的军都多,除周恩来任第一军政治部主任兼一师党代表外,两个团长都是共产党员,营以下军官也有不少人是共产党员。
第一军又以黄埔教导团为老底子。众所周知,政治课在黄埔课程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这些政治课过去全都是由周恩来负责的军校政治部所安排,授课的政治教官也多为恽代英、萧楚女等共产党员,因此共产党对黄埔教导团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力。
在当时的情况下,真要打起来,蒋介石能够指挥的力量并不多,如果中共能够把在第一军的力量充分发挥出来,再联合其余各军各派,甚至还能把蒋介石逼至绝境。可是中共负责人对此却表现得信心不足,他们一味把希望寄托在汪精卫及国民党左派之上,觉得中共要独立对蒋介石进行反击,“不特力有不逮,对国民革命的前途也并不合算”。
苏联方面同样没有与蒋介石和国民党划清界限的决心。总顾问鲍罗廷返回广州后,为维护他本人和莫斯科的威信,把中山舰事件的责任都一股脑地推给了中共。与此同时,他仍称蒋介石不过是中派,甚至说“孙中山先生本人也只是一个中派”。最后苏联政府还以季山嘉未处理好与国民党的关系为由,将其予以撤职并召回国内问责,等于做了全面的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