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银河帝国3:第二基地(14)
“谢谢你。”安索说,“达瑞尔博士,那就请你带路去你的实验室吧,我们说做就做。今天上午,我已经冒昧地检查过你的设备。”
脑电图科学可以说既尖端又古老。说它古老,是由于生物的神经细胞能产生微电流这项知识,属于来源早已不可考的人类文化遗产之一。勉强追溯的话,这项知识似乎在人类历史最早期便已存在……
而它也是最新的科学。在银河帝国上万年的历史中,神经微电流的现象一直未曾受到重视,仅仅被视为一项奇妙有趣、却没有什么用处的常识。有人曾经试图将脑波分类,例如分成清醒与睡眠、冷静与激动、健康与生病等等——不过即使最粗略的分类法,也会有一大堆令人烦恼的例外。
有人尝试证明脑波也像众所周知的血型一样,可分为几种不同类型,而外在环境因素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提倡这种理论的人多少有些种族偏见,声称据此即可将人类区分成数个“亚种”。可是,在银河帝国普遍性的强势意识形态之下,这种学说当然无法获得任何实质进展——须知当年的帝国乃是囊括二千万个星系的大一统政体,从川陀这个中央世界(它辉煌伟大的过去,如今已埋葬在历史灰烬中),到银河外缘任何一颗孤独的小行星,所有的人类都是帝国的子民。
此外,一个专注于物理科学与无机科技的社会,例如当年的第一银河帝国,自然会产生一种无形的强大阻力,反对心灵方面的研究。由于欠缺立即的应用,精神科学普遍受到鄙视;而且因为没有什么效益,研究经费也一向少得可怜。
第一帝国崩溃后,科学也遭到解体的命运,一直衰退,衰退——衰退到了连核能原理都已失传,而不得不回归煤炭与石油的化学能。当然,第一基地是唯一的例外,它延续了科学的薪传,保存了科技的火种,并且继续发扬光大。只不过在第一基地上,依旧是物理科学独领风骚。除了外科手术,脑部的研究仍是从未开发的处女地。
哈里·谢顿是第一个指出精神科学重要性的人,他的一番话被后人奉为真理。
“神经微电流,”他说,“承载着所有的反应与冲动——意识与潜意识皆包括在内。记录在方格纸上的脑波图样,看来只是巍巍颤颤、起伏不已的波峰和波谷,却能反映出数十亿细胞的思考脉动。对脑波图样进行分析,理论上而言,可以揭示最细微的思想和情感。除了先天或后天的肉体缺陷造成的差异,其他因素引发的脑波变化也应该能侦测出来,这包括情绪的转变、不同的教育和经历,甚至受测者的人生哲学这类微妙的因素。”
然而即使是谢顿,当年所能做的也仅止于臆测。
过去五十年间,第一基地的科学家终于开启一座崭新的知识宝库。他们的研究能有突破,当然要归功于科技的进步。例如最新发展的一种技术,能够让电极穿过颅缝,直接接触到脑细胞,而无需剃掉一根毛发。此外,还有一项可以自动记录脑波数据的新发明,它不但能进行综合记录,还能把六个独立变量分离出来。
而最有意义的发展,或许就是脑电图科学与脑电图学家日渐受到尊重。曾是个中翘楚的克莱斯参加学术会议时,可以和物理学家平起平坐。达瑞尔博士虽然不再活跃于科学界,可是依然声名大噪,除了因为他的母亲乃是贝泰·达瑞尔——上一代最伟大的女英雄,也要归功于他在脑电图分析上的卓越贡献。
现在,达瑞尔博士坐在自己实验室的躺椅上,轻柔的电极似有若无地触着他的头颅,密闭于真空容器内的指针则开始前后摆动。他背对着记录器——众所周知,受测者若看到那些跃动的曲线,潜意识便会想加以控制,而导致明显的反应——但是他知道,中央刻度盘显示的是极为规律、仅有小幅变化的σ曲线。自己的心灵强健而训练有素,这是可以预期的结果。输出的讯号经过放大与过滤,便能在另一个刻度盘上显示小脑的脑波。此外,自额叶发出的脑波,有着尖锐而迹近不连续的跳跃;而表层区域的脑波,由于频率范围比较狭窄,不会有太剧烈的振荡……
他对自己的脑波图样了若指掌,就如同艺术家对自己的眼珠颜色一清二楚。
当达瑞尔从躺椅上起身时,裴礼斯·安索没有发表任何评语。这个年轻人审视着那七条曲线,迅速而毫无遗漏地一路看下去。从这些看似没有意义的记录中,他能够明察秋毫,知道自己应该找些什么。
“接下来,请瑟米克博士。”
瑟米克蜡黄的老脸十分严肃。脑电图分析是一门新兴的显学,他知道得相当有限,甚至于心存芥蒂。他明白自己早已上了年纪,而脑波图样会反应出这个事实。当然,他脸上满布皱纹、走路弯腰驼背、两手不时颤抖,在在使他显得老态龙钟——不过那些只是生理现象。脑波图样却有可能证明他连心灵都已老化。他的最后一道防线,他自己的心灵,眼看也要被人看穿,令他感到困窘不已且万分不愿。
电极很快就安置好了。当然,整个过程从头到尾毫无痛楚。电极只会带来极微弱的刺激,远低于人体感觉的阈值。
接下来轮到屠博。在整个十五分钟的过程中,他安稳地坐在躺椅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最后轮到孟恩,在电极刚碰触到他的时候,他就吓得抽搐了一下,从此一对眼珠便骨碌碌转个不停,仿佛希望能把眼珠转到后面,透过后脑勺去观察测量的过程。
“满意了吧——”一切结束后,达瑞尔说道。
“言之过早,”安索带着歉意答道,“这栋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达瑞尔皱着眉头说:“我女儿?”
“没错。你可记得,我请她今晚留在家里。”
“为了做脑电图分析?银河啊,为什么?”
“否则一切就无法进行。”
达瑞尔耸耸肩,向楼梯方向走去。艾嘉蒂娅早已听到这段对话,当父亲走进房间时,她已经关掉集音器,然后她就乖乖跟着父亲下楼。她还是婴儿的时候,曾接受过基本的心灵型样测定,作为身份登记之用。除此之外,这是她第一次被那么多电极插在头上。
测量结束后,她伸出手来,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达瑞尔博士说:“艾嘉蒂娅,你看不懂的。你是不是该去睡觉了?”
“是的,爸爸。”她装模作样地说,“各位叔叔伯伯,晚安。”
她赶紧跑上楼,匆匆换好睡衣,然后立刻跳到床上去。她把丸里萨斯的集音器放在枕头旁边,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她觉得自己好像胶卷书中的人物,正在从事一项“谍报活动”。
她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安索说的:“各位,每个人的分析都很正常,那孩子也一样。”
孩子?她满肚子不高兴,在黑暗中对安索做了一个鬼脸。
安索已经打开他的手提箱,从里面抽出数十份脑波记录。那些记录并非原件,但手提箱仍然使用一种特制的锁。开启时,钥匙若是拿在别人手中,里面的资料会立刻氧化成无法辨识的灰烬。如今虽然由安索亲自取出来,这些记录半小时后也会自动化成灰。
在这短短的半小时中,安索争取时间迅速说道:“这些记录属于安纳克里昂的几个小官吏。而这是卢奎斯大学的心理学家,这是西维纳的一位实业家。其他的就不用我介绍了。”
大家挤成一团,却只有达瑞尔看得出其中的丰富意义。其他人看到的,只是印在羊皮纸上的许多颤动波纹而已。
安索轻轻指着其中一处。“达瑞尔博士,请看那些额叶次级τ波,请注意对应的高原区域,它是这些记录的共同点。博士,你要不要用我的分析尺,来检查一下我的说法?”
所谓的分析尺,和小朋友使用的对数式计算尺可算是远亲——就好像摩天大楼与小茅屋也是同出一源。达瑞尔以熟练的手法操作那把分析尺,再将测量结果徒手画出来。正如安索所说的,额叶部分的脑波有一个平缓的高原,而那里原本应该是振荡强烈的曲线。
“达瑞尔博士,你要如何解释这个结果?”安索问道。
“我不能确定。光看记录,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有这种结果。即使是失忆症,也应该只能造成压抑,而并非使波纹消除。也许,是动过脑部大手术?”
“喔,有东西被切掉了。”安索不耐烦地叫道,“没错!然而,并不是什么有形的手术。你也知道,当年的骡就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他能将某种情感或心意完全压抑,使得对应的脑波变成一条直线。或者……”
“或者第二基地也做得到,对不对?”屠博问道,同时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那“对不对”三个字只是修辞,其实没有必要回答。
“安索先生,你是怎么开始起疑的?”孟恩问道。
“不是我,而是克莱斯博士。他致力于搜集脑波图样,就像行星警察所做的一样,只不过对象不同。他专门搜集知识分子、政府官员和商界领袖的脑波。倘若第二基地掌控着银河的历史发展——也就是我们的发展——他们必须进行得很巧妙,而且会将干预程度减到最小,你瞧,这是很明显的一件事。假如他们是借着心灵控制来进行,事实上也必然如此,他们选取的一定是具有影响力的人士,包括文化界、工商界和政治界。因此克莱斯博士对这些人特别注意。”
“哦,”孟恩反驳道,“但有确实的证据吗?这些人可有反常的行为——我是说出现脑波高原的那些人?也许这是一种完全正常的现象。”他心虚地环顾四周,用那双带点稚气的蓝眼睛望着其他人,却没有看到一丝鼓励的眼神。
“我把这个问题留给达瑞尔博士。”安索说,“你可以问问他,在他的研究生涯中,或是在过去二三十年的学术文献里,这种现象他曾经见过多少次?然后你还可以问问他,在克莱斯博士研究的样本中,几乎每一千人就有一个这样的案例,这种几率又会有多少?”
“这些都是受到外力改造的精神状态,”达瑞尔以深思熟虑的口气说,“我想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的心灵都受到了干扰。就某方面而言,我怀疑这……”
“达瑞尔博士,我知道你的意思。”安索说,“我也知道你曾经和克莱斯博士共事。而我希望知道的是,你为什么半途退出。”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任何敌意,它的动机也许纯粹出于谨慎。可是无论如何,它却造成好一阵子的沉默。达瑞尔轮流瞪视每一位客人,最后终于直率地说:“因为克莱斯的奋战根本毫无意义。他的对手比他强得太多了。他设法侦测的,是我们——他和我——心知肚明的一项事实:我们只是别人的傀儡。我、却、不、想、知、道、真、相!我有我的自尊,我希望相信基地是这个集团的真正领袖;而我们的祖先前仆后继,并不是平白无故牺牲生命。我不敢面对现实,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别再钻研下去。我并不需要那个职位,政府赠与家母的永久俸禄,足以照顾我简单的生活。我的私人实验室可以帮我打发时间,而日子总有过完的一天……可是现在克莱斯死了……”
瑟米克先露出整排牙齿,然后说:“那个叫克莱斯的家伙,我不认识他。他是怎么死的?”
安索插嘴道:“他就是死了。他早已预见自己的死期。半年多前,他就告诉我自己太接近了……”
“而我们现在也太接、接近了,对不对?”孟恩问道。他感到口干舌燥,喉结不停上下微动。
“没错,”安索以平板的语气说,“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我们大家——早就命中注定了。这就是各位被筛选出来的原因。我自己是克莱斯的学生,而达瑞尔博士曾经是他的同僚。裘尔·屠博曾在广播节目中,公然抨击我们对第二基地的盲目依赖,最后终于遭到政府革职——我该顺便提一下,政府乃是借刀杀人,真正出面的是个有钱有势的金融家,他的脑波正好具有克莱斯所谓的‘干扰高原’。侯密尔·孟恩私人搜集了当今最完整的‘骡学’文献——我故意用这个字眼,来称呼有关骡的各种资料——还发表过几篇论文,推测第二基地的本质和功能。至于瑟米克博士,他对脑电图分析的数学作过卓越贡献,不过,我想他并不知道他的数学理论能应用在这方面。”
瑟米克睁大眼睛,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小伙子,我真的不晓得。你知道的,我钻研的是核内运动——那是标准的多体问题。我对脑电图根本一窍不通。”
“那么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了。当然,政府对目前的情况完全束手无策。我不知道市长或者他下面的任何人,是否已经了解到问题的严重性。可是我知道一件事——我们五个已经没什么好怕的,反倒是有机会扭转乾坤。我们知道得越多,自身的处境就越安全。一切才刚刚开始,各位都了解吧。”
“第二基地的渗透,”屠博插嘴问道,“范围究竟有多广?”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目前发现的渗透现象,都只是在基地外围领域。首都世界也许尚未遭到波及;不过就连这点也不能肯定——否则,我也用不着检查你们的脑波。达瑞尔博士,其实你最可疑,因为你半途和克莱斯拆伙。你可知道,克莱斯始终没有原谅你。我曾经猜想,或许是第二基地收买了你,但克莱斯始终坚持你是个懦夫。达瑞尔博士,请你不要见怪,我这样有话直说,只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就我自己而言,我自认了解你的心意,倘若你真是懦弱,那也情有可原。”
达瑞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答道:“我是临阵脱逃!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然而,我曾试图维持两人的友谊,他却再也没有写信或打电话给我。直到那一天,他寄来你的脑波数据,然后不到一星期,他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