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瑞鹧鸪
时光是怎样爬过我的脸
我比谁都清楚
夏朝颜回国大半年,二十六岁的她,看上去跟初出大学校门时并无相差,再加上又有点海外留学背景,勉强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于是单位里不时有人给朝颜做媒。
夏朝颜实在搞不懂,这世间好心人怎么这么多?
方圆圆一身粉红泡泡裙,托着腮,一脸的向往:“朝颜姐,上次王姐介绍的那个秦医生多好啊,温文尔雅,业务精湛,你跟他要是成了,我去二医都不用排队了,横着走!”
萧侃冷眼看过来:“朝颜姐就为你那个动不动就不消化的胃,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你做梦吧!”
两人这就又开始呛呛上了,连手头的报表也拿来相互打砸。
朝颜头痛,喝道:“都给我闭嘴……”
动不动就上演全武行,当她这儿开武馆了?
她的目光在这两人脸上逡巡一番,终究只是淡淡地:“手上的活儿都做完了?明天做财务汇报的PPT都弄好了?税务局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两人顿时噤声,各自回座位开始忙碌。
吵归吵,这两人的业务能力都是拔尖儿的。
朝颜转过头去,微笑。
年轻,真好。
下班后,朝颜依约打车去了一家餐馆。
上次税务稽查的时候,税务局的张迪,大学期间大朝颜她们一届的学姐,私底下对她们的年终税务汇算清缴政策和税务风险方面提出了一些善意的建议,既顾及了朝颜的工作底线,又对公司发展有好处,朝颜感激,抽空找她吃个饭。
到了现场,这才发现,被七窍玲珑的张迪卖了。
因为她的身旁,坐着一位长相儒雅、微笑可亲的男子。
张迪朝她挤挤眼,介绍:“S大商学院教授,朱清扬。”她挽起朝颜的手,“夏朝颜,现在在一家外企做财务经理。”
再装模作样说了几句,就要功成身退。
退之前,在朝颜耳边低低地:“朝颜,你的想法我都明白,不过,你试试,嗯?”
朝颜抬眼看她,后者眼底是一片了然,夹着淡淡的怜惜。
朝颜微微一笑,目送她远去。
两人对坐在餐厅卡座上。
朱教授也不过三十五六岁年纪,看上去倒是温文尔雅,一谈开来,朝颜不由得一愣,他居然好像对她们这一届的情况了如指掌。她仔细端详了一阵,不禁脱口而出:“你好像给我们上过课!”朱清扬微笑:“你要是不说,我还琢磨着要不要先提呢!”他对眼前这个女孩子的印象颇深。认真、谦谨、清秀,“你常常跟我们学院03届的两大名人坐在一块儿,沈湘燕一个,还有一个那就是,”他眼前突然一亮,爽朗地笑,“说曹操,曹操到!”穿着西装,态度潇洒自如的齐唯杉含笑走了过来:“朱教授好。”朱教授偶尔客串华梁公司的企业文化顾问,两人也算相熟。
齐唯杉转过头来,看到朱教授对面的那个人,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隐去:“好久不见,”他客气地伸手,“夏小姐。”
夏朝颜低着头,听到他的声音在头顶升起:“夏小姐,好久不见。”
据查丹诺玛预言,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
是不是真的朝颜不清楚,只是少了一个宋泠泠,夏朝颜接下来的高三生活过得非常非常平静。不再有人冒冒失失地天天来敲她的窗户,一抬眼,便是一张或兴奋或沮丧或生气的灿若桃花的脸。有的时候,窗外稍有响动,她还会条件反射般抬头。片刻,她又低头。
她朋友很少,缺了宋泠泠,生活失色很多。不过,还有个时不时跳出来搅搅局的罗憩树,所以倒也不算闷。
正是这个跟她同窗了超过十年,虽然是同学但绝不情深的罗憩树,在高中毕业前,给她捅了个小小的娄子。
高三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班主任耳提面命了好几次。朝颜本来没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考前突然腹泻了好几天,到了数学考试那天,肚子难受加上心里也难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平时还算熟悉的题目突然间反应不过来了,做到倒数第二题,竟然傻眼了。
这次,她是真的浑身冒了一层细汗出来。
班主任在考前关照过她好几次,这次尽量考好点。说实在的,这个胖胖的、严厉的中年妇女还真有点喜欢她:“夏朝颜,有个S大的保送名额,刘凡新、程海鸣、罗憩树他们也不一定会要,而且,这个专业属于基础学科,以后进去了,奖学金和助学金相对比较多,你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如果这次考试你能考进前十,”她意味深长地,“我会尽力帮你争取。”
夏朝颜心里十分感激。她的意思朝颜再清楚不过,那几个人都是班里成绩最好的,自然看不上这个排名三四十位的学校,而且,她在班上的名次向来就是十名上下,班主任一向是个谨慎又一言九鼎的人,既然这么说,只要她发挥正常,这个名额铁定就是她的了。
她回去告诉父母,向来不喜形于色的许闻芹,也很开心。毕竟夏家条件不算好,最重要的,老夏家祖上可是从来没有出过大学生,绝对算光宗耀祖。总之,这些天家里气氛高涨、热烈异常,连晚晴都乖觉了很多,天天抢着洗碗。而夏勇,他这些天嘴巴都是咧着的。
想到这儿,朝颜突然有点难过。
坐在她身后的罗憩树,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爸爸是公司里资深的高级工程师,妈妈是财务部门领导,尽管也住在那条巷子,可他们家住的是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在这个闹市区,跟小别墅也没什么两样了。
对于朝颜,罗母温芬有时不免凉凉地:“这个夏勇也真是的,老板的家务事跟他一个司机有什么关系,要他出来打抱不平?小女孩活生生从小跟着受苦。”
罗憩树不以为然:“受苦?家里条件差点有什么关系,只要自己争气!”他哼了一声,“我就烦那些整天涂脂抹粉的,还总是跑到我面前来套近乎。”
温芬笑了笑,避重就轻地说:“傻小子,女孩子是要富养的。”到底是孩子,一点不懂人情世故。
罗憩树再哼一声,一扭头就走了。
于是这会儿,他趁着监考老师走神到门口,先是轻咳了一声,然后,他伸出手,毫不客气地重重扯了扯朝颜的头发。这丫头,也不见吃什么好的,偏偏一头长发柔柔亮亮的看上去营养就丰富。
朝颜吃痛,不敢说话,回身怒视。罗憩树就是要她这个样子,二话不说,立刻甩了一张纸条给她,笔直,精准。朝颜吓得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手也立刻发抖起来,她本能的反应是回身掷还给他。仿佛明了她的想法,身后一声不耐烦的低喝:“白痴!”
她浑身一激灵。
正在这时,监考老师回身,一眼就看到脸色涨得通红的夏朝颜,他是身经百战的人了,立刻起了疑心,走过来问:“什么事?”朝颜抬头,低低地说:“我头晕。”老师“啊”了一声:“你发烧了?”朝颜摇头:“我有点想吐。”这倒并没说谎,她的胃已经开始痉挛。
监考老师又“啊”了一声,有点为难。高三老师人员本来就很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所以,就连监考老师也只有他一个,如果……有人立刻站了起来:“没关系老师,我已经做完了,”他淡淡地,“我是班长,我陪她去医务室一趟,很快回来。”
一走到拐角处,夏朝颜狠狠地:“你到底要干什么罗憩树?”她紧紧捏住手里那个小小的已经完全被濡湿的纸条。
罗憩树轻松耸肩:“帮你。”这么简单的事还要问,他再耸肩,“还要不要去医务室?”他吹了一声口哨,女孩子就是麻烦。
夏朝颜吸了一口气,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我说了要你帮了吗?”她强调,一个字一个字地,“不、用、你、多、事!”
罗憩树挑眉,奇怪地:“咦,你不是想要保送?”夏朝颜冷冷地:“如果要这样才可以,那我宁可不保送。”她回身就要走,“如果我自己发挥失常,我认了,怪不得别人!”她狠狠地将揉作一团的纸条扔进身旁的那个垃圾桶。
她几乎是跑着离开。
罗憩树看着她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奇怪的……他叹了口气。
女人。
烦人。
又过了一会儿,他抬手看看腕表,嗯,时间差不多了,老师应该不会怀疑,他又吹了一声口哨,手插在兜里,慢慢朝回走。他不知道,在他身后,还有两双饶有兴致的眼睛。
“瘪了。”是大熊的声音。有点儿幸灾乐祸。
齐唯杉皱眉,这女孩真有点不识趣。好像挺面熟,嗯,是那个夏朝颜,十几岁的年纪,几十岁的眼神,印象深刻。
不过,不关他的事。
他拍拍大熊的肩膀:“算了,赶紧走吧,巴巴地提前交卷出来,您老人家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大熊如梦初醒:“快快快,晚了就等不及了!”
意甲加上黄健翔,绝对的黄金搭档。
那次模拟考,幸运的是,夏朝颜虽然发挥失常,只考了第十五名,但是,好像还有比她发挥更失常的人。所以,班主任在总结了经验教训跟分析了综合排名之后,以“经过全方位多角度考虑”和“既然罗憩树这次都考得失手了,那适当弹性也是可以允许”的名义,宣布这个名额还是夏朝颜的。
于是,朝颜啼笑皆非,如偿所愿,得以提前从独木桥上跃下。不过她还是牢记下了班主任的暗示,天天到学校兼任班级后勤部长。许闻芹也很高兴,为生计所迫她辞了那份只够温饱的工作,最近把前屋劈出半间,简单装修了一下,开了个小小的杂货店,既然这样,朝颜也可以多点时间帮帮家里。朝颜要上大学,晚晴在念高中,哪里钱都省不下来,只有另辟蹊径,才能有点小小的余财。
夏勇有点歉意,朝颜倒是很开心,满口答应:“妈,我放学回来就帮你。”
朝颜长得亭亭玉立,性子又温柔可亲,生意很好,收益比许闻芹原来工资高一倍有余,许闻芹高兴,然而暗地里有点唏嘘。有一天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朝颜:“要是同学看到,你怕不怕?”
青春期的少女,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不怕啊,怕什么?”朝颜坦然,“又不偷又不抢,自己挣钱吃饭,有什么好怕的?”她俏皮地眨眼,“只是恐怕我舍不得当财主,不能请同学们吃东西。”
许闻芹笑,心里无限安慰,朝颜比晚晴懂事实在太多。
这个女儿,总算没有白养。
这话才说了没两天,就真的来了同学,只不过不是同一班的。
大熊跟齐唯杉到景范中学操场去打篮球。一般来说,两人不打到汗流浃背是不会收手的,这次显然也不例外。出来的时候,跟往常一样,两人抄了一条近路回家,路过一个小小的其貌不扬的杂货店,大熊突然觉得异常口渴:“喂,喝点什么?”
齐唯杉清清嗓子,举双手赞同:“好。”
两人走进去,窄窄的柜台后,一个苗条修长的女孩,扎着长长的马尾,略带吃力地搬着地上的一箱饮料。
“喂。”大熊叫了一声。女孩迅速回头,绽开职业化的笑脸:“来了。”
彼此一照面,都是一愣。
大熊粗中有细,很快便反应过来:“啊,是你,夏朝颜。”朝颜微笑:“是啊,”她瞥了一眼他们手上的篮球,征询地扬起脸,“要喝点什么吗?”大熊原本还有些尴尬,见到朝颜竟然落落大方笑意盈盈,语气也就轻松了起来:“健怡可乐,”他伸头看看,“有么?”朝颜点头:“有啊。”晚晴最喜欢喝这个,进货的时候许闻芹就多进了些,还有些备的,她拿过来两瓶,毫不介意地:“给。”便转身继续整理货物。
大熊连忙点头:“谢谢。”刚想掏兜,斜刺里静静伸过一只手递过一张纸币,然后,那只手的主人瞥了他一眼:“还不走。”大熊会意,他怜香惜玉惯了的,忙摇摇手:“夏朝颜。”想说再见吧,又觉得不妥,于是,略带抱歉地笑笑,便追着前面那个人跑远了。
朝颜从柜台后踮起脚朝远处望,两道人影转过一道围墙,很快便不见了。她笑了笑,跟晚晴一样,浑身上下一股子汗味,真搞不懂男孩子怎么就这么喜欢打篮球,晚晴每次打起来也是没完没了,许闻芹不催上个十遍八遍绝不肯回来。
唉,她瞧瞧腕表,晚饭时间快到了,得赶紧收拾收拾回家。
她刚转身,一眼便瞥到柜台一角静静躺着的那张纸币,她的眉头顿时蹙了起来。
高考的考场外,夏朝颜静静立在一边。怕学生们忘了准考证耽搁考试,每次考试结束,班主任都叮嘱朝颜要帮着收上来,仔细收好,在下一场考试前,再一张一张分发下去。
学生全部进场之后,班主任松了一口气,她长得胖,索性躲到一旁凉快去了,只剩了朝颜一人站在那儿。她生得眉眼清秀,虽然穿着很普通的牛仔和T恤,但毕竟不用参加高考,无论气色还是精神状态上都要好上很多。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往那儿一站就吸引了不少目光,甚至有一个电视台的记者跑来要采访她编成高考花絮,朝颜笑着婉拒。正在此时,她注意到有个人正在跟负责警戒的守卫和一旁的老师交涉着什么。
她跑过去:“怎么了?”齐唯杉瞥了她一眼:“准考证忘了带了。”
朝颜“啊”了一声,惋惜地:“怎么会忘了呀?”齐唯杉简短地:“回去换了件衣服,忘了取出来。”朝颜看看腕表:“来不及了。”她对守卫解释,“有准考证存根,按规定办法,监考老师验证一下之后可以先进去考。”守卫没吭声,一旁陌生脸孔的老师倒是插了一句,公事公办地:“可他能保证考试结束之前准考证一定送得到吗?”朝颜用眼神询问齐唯杉,他耸肩:“现在家里没人,也联系不上。”
他其实心里也有点着急,但他就这脾气,越着急表面上越跟没事儿人一样,所以余涓涓一贯说他狡猾。
夏朝颜蹙眉,突然间:“给我钥匙吧,我替你回去取!”
“夏朝颜。”
“……”
“夏朝颜?”
“夏朝颜!”
“干吗呀妈,睡觉呢!”深更半夜了,朝颜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一脸的不高兴。
“我问你,那个齐唯杉是谁?”许闻芹才不管她的反应,一把将被子掀了起来。
夏朝颜揉揉眼睛,没好气地:“怎么了?你们跟人家爸爸在外面坐了半天了,还问我?”她事先可一点儿也不知道人家爸爸居然当晚就亲自上门道谢来了。心想够小题大做的,再看看许闻芹的脸色,外带想到她浑不吝的脾气,简直沮丧。
烦不烦?
也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对她向来管束得有点神经质。高一那年,班里有个男生转学,上门来找她告别。朝颜清晰地记得他有着细细的眉、狭长的眼,才被许闻芹盘问了几句就脸涨得通红,落荒而逃,朝颜当然有几分歉意。记得一次做作业,她忘了带橡皮,正寻找间,斜后方的他看到了,微笑着送来给她:“拿着用吧。”朝颜愣愣看着他,都忘了说声“谢谢”,直到身后罗憩树浓浓的鼻音响起:“自修时间,不能随意离开座位!”
她当时想,跟动不动招惹她的罗憩树比,那个温暖的笑容,像极了天使。
听完女儿没精打采哈欠连天的解释,许闻芹终于释然:“哦。”不过她还是加重语气地,“夏朝颜我告诉你,女孩子,一定要小心!”小心什么呢?她没什么文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很奇怪的心里有点不得劲儿。
“妈!”朝颜是真的有点不高兴了,“我到底是怎么了啊?”“好了好了,”许闻芹哄她,眼里闪过隐约的担忧,不过只是瞬间,她便恢复了惯常的严厉,“知道晚晴干什么去了吗?这么晚还不回来?”朝颜又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呀,他没跟我说。”
许闻芹愠怒地:“整天就知道在外面瞎淘,看我哪天不告诉你爸!”朝颜不置可否,重新合上眼。许闻芹起身,临出门前,转身问了句:“你事先知不知道那个齐什么的他爸爸是干什么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夏朝颜莫名其妙地睁眼,摇摇头。
许闻芹不再说什么,推门便出去了。
许闻芹后来一定后悔。
如果不是当初的一念之差,后来的许多事,可能就不会发生。
高考完了,也发了榜,有如意的,也有不开心的,但总算人生一段旅途已经过去,众人好像笼中飞出的鸟,心散得如地上乱蹦的黄豆,怎么聚都聚不齐。
“夏朝颜,暑假到哪里去玩?”邻座的黄睿静伸过头来问。夏朝颜不答,一边收拾一边问:“你呢?”“她呀,”旁边的丘悦插上一句,“香港购物咯,她妈妈可舍不得亏待她。”黄睿静伸手去挠她,“你还不是要去新马泰,切,酸我?”夏朝颜笑眯眯看着她们闹腾,一旁的罗憩树突然开腔:“下周组织一次毕业游,去黄山,离家近,想去的可以报名。”他想想,补充了一句,“大家也是最后一次聚会了,又花不了多少钱,希望有时间的同学都参加。”众人一片沸腾,说登记就登记,罗憩树那儿立马排起了长队。
朝颜坐在座位上,有点踌躇,但想想家里的境况还是没有动弹。
人潮渐渐散去,三三两两的学生们都跑到门外去合影了,罗憩树抬起头来,朝她叫:“夏朝颜,你去不去?”有点奇怪的是,他考上了一般人梦寐以求的北大,但好像看上去也没高兴到哪儿去。不过,他向来就是阴阳怪气的不是?
朝颜眨眨眼,刚想摇头,罗憩树已经一屁股坐了过来,“啪”的一声把登记簿往她面前一扔,托腮,有点冷冷地盯着她:“不去?不就做了个小营业员吗,有瘾了是吧?”夏朝颜诧异:“你怎么知道?”罗憩树挑挑眉,干脆而不容她反驳地:“那就是去了?”他唰唰唰大笔一挥,“下周一集合,时间地点另行通知。”
黄山之行,安全正点,皆大欢喜。半道上碰到一个孕妇临时出状况,全班还集体当了一次雷锋。
回来的路上,罗憩树环视了一下四周:“还有没有人没上车?”他到处看了看,点了点人数,“行了,马上就要开车了,都记仔细了啊,还有人落东西没有?”底下有人嘻嘻哈哈地:“老班,这么敬业啊,还要站好革命最后一班岗啊?要不要大家凑钱给你买张奖状发发啊?”罗憩树扫了他们一眼,没加理睬,径自走到最后一排,伸出脚踢踢已经合眼的朝颜:“让开!”朝颜抬眼:“干吗?”罗憩树不耐烦地:“你不让开我怎么坐?”朝颜皱眉,一边让开一边嘟囔:“前面不是还有位置?”干吗跑到她这儿来挤。罗憩树只当没听见,坐下来掏出怀中的小CD机,闭上眼睛开始听。
朝颜瞪了他一眼,然而没有回应,只得悻悻地也闭上眼。她太累了,昨晚大家闹着围篝火开晚会,她全程组织不算,还被大家闹着罚喝啤酒,然后今天早上被黄睿静一通取笑:“夏朝颜,你知不知道自己昨天喝醉了酒,还唱《离歌》给我们听?”朝颜骇住,她的歌喉能见人吗?她赧然而笑:“是吗?”黄睿静捂嘴,欲言又止:“还有……”她瞥到有人眼光扫过来,立刻住嘴。
她向来精明灵动,从不会得罪不能得罪的人。
朝颜继续昏睡,车子一颠一颠地慢慢开着,突然间,她感觉肩头一沉,下意识睁眼,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罗憩树仿佛睡着了,脑袋竟然靠到了她的肩上。朝颜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一个男孩子,不由得脸上一红,刚想叫醒他,没承想罗憩树抢在她前面睁开眼。定睛看了她一会儿之后,起立伸了伸懒腰,慢条斯理地说:“偷看我多长时间了?你一个女孩子,羞也不羞?”夏朝颜瞪了他一眼,习惯性地跟他斗嘴:“瞎说八道!”
这人也忒贼喊捉贼了吧?她不理他,自顾自闭起眼睡觉,不过,转念间想到以后,她的唇边不知不觉浮起一丝丝的微笑。
她身旁的罗憩树看着她,唇边竟然也浮现出一丝丝含义不明的微笑。
果然,暑假期间,朝颜家的食杂店生意好了很多,来来去去路过的行人,放假的孩子们,经常络绎不绝地来买东西。大熊他们固然经常在打完篮球之后过来喝点饮料,就连罗憩树,也经常在晚上穿着大拖鞋踢踢踏踏地来买点冰水、电筒、方便面什么的,也不多话,从来都是买了就走。
朝颜有次好心地:“不用每天来买矿泉水,不然让晚晴给你送一箱到你家?”罗憩树瞪她一眼,眉头一竖:“我高兴,你管得着?”
朝颜识相地闭嘴。
他的事,她当然管不着。
不过,自打那天之后,就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看到罗憩树了,就连大熊他们来喝饮料,有次也不经意地提起:“那小子呢?”一副朝颜似乎就该知道他下落的样子。
朝颜没好气地:“谁知道他!”她嘴上说着,心里一顿,好像,是很久没影儿了。
大熊挑挑眉,跟齐唯杉相视笑了一下。
他们跟罗憩树相识多年,他心里那点弯弯绕,他们岂能不知?
大熊还想八卦几句,齐唯杉有点不耐烦地:“走了……”朝颜突然想起什么,叫了一句:“等一等。”微笑着递过一沓钱,“给。”
齐唯杉诧异:“干吗?”
“上次健怡可乐,你给我一百,这是找你的钱。”
齐唯杉眯起眼,有吗,哪朝哪代的事?他不在意地挥挥手:“算了。”他一贯大手大脚。朝颜看了他一眼,坚持要给:“不能算。”齐唯杉皱眉,他又想到罗憩树跟她一起站在外面的时候她的倔强和不通融。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家境明明不好,有必要对每件事都这么锱铢必较吗?觉得有点拉不下面子,他不悦地说:“你是泠泠的好朋友,这点小钱算什么?”
朝颜看着他身上的品牌运动衣。小钱?她心想:你就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二世祖,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附近工地上那些才十来岁的小童工,比晚晴还小不少呢,隔三岔五来她这儿买点儿小东西,这个来,那个去,总会引得她无限唏嘘。她暗暗腹诽:如果这些小钱要你齐唯杉自己努力去挣,是不是还能像现在这么毫不在意?于是低头,淡淡地:“父母给的钱,就算再小,都不能浪费。”大熊眼尖看到,忙打圆场:“夏朝颜,我们也上S大,多巧哈,你说是不是?”拼命向她挤眼示意,眼睛都快抽搐了,心想:夏朝颜你傻是不是?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有你这样把客户上赶着朝外撵的吗?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她的生意,附近食杂店何其多,他又何必每次都拉着齐唯杉来她这一家。
朝颜不用看都知道对面那个人的脸色。她垂眸,一声不吭。
这次之后,大熊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露面。
后来的某一天,他们又出现了,都黑了一大圈,显然刚从外面玩回来。而且那一次齐唯杉来的时候,顺手递给她一包东西:“泠泠让我给你的。”
他还是一贯散散漫漫的样子。
“哦。”朝颜淡淡道了一声谢,随手便将东西放在一旁,压根就没有要拆开来看的意思。
齐唯杉看着她,他嘴上不说,但上次那事儿还记在心里,要不是宋泠泠催着他转交,他真还不愿意跑这一趟。
不过话说回来,夏朝颜这三番两次的,倒还真让他有点对她刮目相看。
原以为她是那种性格温吞没什么脾气、对谁都笑脸相迎、普普通通家境贫寒的女孩子,可是,原来她看似温温顺顺、不卑不亢的外表下,也是很有骨气的,冷不丁冒出来刺你一下,让他不知道是不快好呢,还是赞许好。
于是他淡淡提醒:“泠泠寄来,让我务必转交给你的。”
他故意漏了一个很重要的信。
朝颜蹙眉,敷衍地:“知道了。”她还是对宋泠泠不辞而别心存芥蒂。
齐唯杉等了片刻,看她还是完全没有要拆开的意思,便潇洒转身:“我走了。”
你自己不当回事,可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