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朵朵为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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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满庭霜

闲窗锁昼

画堂无限深幽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城的美在于沧桑,老巷虽破旧,却是沈复的旧居所在地,吸引了无数观光客。甚至朝颜独自一人在堂屋里写作业的时候,也会从窗口伸进一两个脑袋啧啧连声:“哎唷喂呀,这么旧的房子,倒要看看,还有啥人住在里边呀?”

朝颜从不理会。

爸爸夏勇,一家军工企业的司机,原来给总经理开车。他生性耿直,后来索性自己申请要求到基层当了一名货车司机。妈妈许闻芹,年轻时候算是美女,朝颜看过妈妈二八芳华时候的相片,跟另一个女孩在一起,一个娇媚一个冷艳,都很美,都在微笑,亲密无间,宛如双生姊妹。她的视线一直被吸引,简直舍不得脱离:“妈,这个。”她高高举起相片。

许闻芹回眸:“怎么了?”

朝颜难得撒娇:“我想要!”

许闻芹这下终于侧过身看她,微笑了一下:“随便你。”她对谁都是淡淡的,就这样已经算是优待。而其实,她的确对朝颜这个女儿更好些,尽管晚晴远远比朝颜更集中了他们夫妇俩相貌上的优点。

朝颜的好朋友宋泠泠,住在苏州知名的高档花园小区。宋泠泠的妈妈林佳湄早些年是苏州城里有名的舞蹈演员,见过大世面、出入过大场合,很自然地对女儿的舞蹈课非常重视。偏偏有次,她听到那个比她还要高傲、脖子仰得比她还高的北京籍美女老师当着全体学员的面板着脸训话,训到最后高高扬起声音:“夏朝颜,你给我上来,让她们看看专心两个字怎么写!”

她顿顿脚下的练功鞋,高高昂起头,很不耐烦地用手里的软鞭敲打着身体斜倚着的扶杆。

一旁独坐的林佳湄闲闲一眼瞥过去,就看到一个清秀瘦弱的女孩子,扎着马尾辫,身材匀婷,长得嘛,有点像那个小姑娘董洁,还有一点点像女儿喜欢的台湾偶像剧里的一个小演员,总之看上去还是舒服的。小姑娘走上前来,有点腼腆却从从容容地开始示范。她留了个心眼,特地派人去查了查。父母都是一般人,妈妈还长得好些,爸爸简直平庸,生个女儿倒蛮水灵。

住在陋巷,勉强温饱,这样的女孩子,倒的确是娇生惯养、在蜜罐里泡大的女儿天生的玩伴。

还有陪衬。

在W中,宋泠泠所在的那个班有个别致而贬褒不明的称呼:贵族班。这个班的学生考进来的时候绝大多数分数都不够,所以,花白头发的老校长攥着厚厚一沓条子,终于一咬牙,大笔一挥在十二个班级指标计划之外又增补了一个。他是个老狐狸,怕得罪人,却免不了回去跟家里的老婆子抱怨:“现在的家长啊,真是望子成龙得厉害!”

于是这天傍晚,宋泠泠来敲夏朝颜的窗户:“喂,放学后到川味找我!”朝颜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宋泠泠已经风风火火跑掉了。她不止一次抱怨过朝颜没手机,联系不方便:“每次一走近你们教室,老觉得身上发木发凉发霉,一群书呆子,四眼田鸡,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真是受不了!”

那个时候,夏朝颜反应迟钝,只是皱眉,觉得她未免刻薄了点。

她并不知道,其实宋泠泠是有所指的。

后来,她才发现,其实宋泠泠从来不无的放矢。

川味是在W中学生圈里知名度很高的一家川菜馆。夏朝颜一踏进门,大老远就看见宋泠泠的纤纤玉手挥起:“朝颜——”派头十足,俨然女王范儿。朝颜拉开椅子坐下来,微笑着自我介绍:“夏朝颜。”

宋泠泠身边的人什么德行她清楚,基本都是自动过滤性别的主儿。果然,众人只是敷衍了几声便迫不及待开始筷子林立。宋泠泠大感丢面子:“哎哎哎,今天可是我生日啊,给点面子成吧,用得着这么急吼吼的?”

别人尚可,唯有一个肤色白皙、眼神锐利的高个子男生挑挑眉,一边吃一边搭了句腔:“泠泠,我们今天可都算是抽空,一会儿就得走。”

他随手掏出一个包装好的小礼盒,口气也很随意:“施华洛世奇,不喜欢就送人吧。”宋泠泠手上拿着礼物却不看,眨了眨眼,闷闷地:“你可是我表哥……”

男生立刻笑笑瞥了旁边一眼:“我是肯定不成。大熊,要不待会儿你留下来陪陪寿星爷?”

“不……”异口同声的拒绝,整齐划一。

叫大熊的男生心想:就她那聒噪劲儿,算了吧,我还想多活两天呢!宋泠泠心想:让我身边多个祥林嫂还不得把我折腾死!她闷闷不乐,一口菜也不吃。

夏朝颜拄着筷子心里琢磨,今天的宋泠泠有点不对劲。

天都黑了,宋泠泠明明不顺路,却执意要跟夏朝颜一起走,撵也撵不脱,朝颜多敏感的人,又不能一直装傻,心底有点犯愁。终于她开口问:“宋泠泠,过生日嘛多好的事儿,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果然,宋泠泠就等她这句话,冷冷一笑:“切!十八岁生日?有什么好庆祝的?哪比得上人家夫妻两个一掰两半来得那么痛快?”

夏朝颜呆了呆,隐约猜到点什么。

宋泠泠背对着她,慢慢蹲了下去,半晌,抬头:“朝颜你说,我不就是个女孩子吗?就有那么不招人待见吗?”

撕心裂肺的恸哭声。

路灯下,两条长长的影子。

慢慢地,摇摇晃晃。

昏黄的灯光下,宋泠泠裹着夏朝颜的睡衣环视四周,屋子很小,就一张小床、一个小书桌,还有一个小书架,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她原来跟隔壁弟弟住的是一大间。儿女大了,老这么凑合着住在一起不方便。去年夏天,夏勇找了几个相识的弟兄们,在房间中间隔了一道薄墙。墙是真薄,她们这边说话,还听得到那边夏晚晴叽里咕噜的读英语声。这孩子,也说不上用不用功,成绩倒是一直不好。

人家笨鸟先飞,他是半途就折翅。

夏朝颜笑了笑,一边收拾床上的被子:“我们家地方可不大,只能委屈你跟我挤,”她坐了下来,明显带点吓唬地,“都快12点了,早点睡,你可不希望变态的吴大头又盯着你不放吧?”其实朝颜是想早点结束一晚上的不愉快。可宋泠泠还是叹了一口气:“我爷爷奶奶都是部队下来的老高干,从来瞧不起我妈一舞蹈演员。现在我爷爷虽然去世了,但有我奶奶撑腰,我爸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朝颜你知道吗,就在前天,外面那个女人生了个儿子,”她苦笑,“除了我妈跟我,全家人天天都抢着往医院跑。

“以前罗老师老在我妈跟我面前夸你,每夸你一次她都要臭骂我一次!其实我知道,她因为生了个女孩被我爸那边的人嫌弃,就恨不得我十项全能才好。偏偏我没几样如她的意。”她叹了一口气,“上个星期,你爸爸给你送雨伞跟热豆浆,当时我看着,心里真难受。”

朝颜笑着糗她:“装什么装呀大尾巴狼,豆浆全让你给抢着喝了,你还有什么好难受的?”宋泠泠把被窝里头的热水袋翻出来抱在手中,想想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爸妈真是一点儿也不偏心,什么事儿都想着你。”

朝颜点点头大言不惭地:“那倒是。对了,”她打了个哈欠,直接往被窝里头钻,说到后来,口齿已然开始有点不清楚,“帮我把台灯关了好吧?谢谢啊。”

她闭眼,呼吸逐渐平稳。

宋泠泠看着她,轻轻地:“朝颜,朝颜。”

没有回答。

半晌,她觉得索然无味,也爬进被窝去,可能折腾累了,很快也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阵子,朝颜睁开眼,黑暗中,看着天花板,她就一直那么看着。

三天过去了。

宋泠泠一直借居夏朝颜家。

她不提回去的事,朝颜也不便提。

好在夏勇夫妇俩向来好客,尽管家里简陋,倒也招待得周周到到的,只是许闻芹在朝颜面前嘀咕了一下:“朝颜,你那同学家里怎么就这么不着急?”

她听女儿说了宋泠泠家里的事,心里很替这个小女孩唏嘘。

朝颜不语,还是天天跟宋泠泠同进同出。到了第三天,两人还是一同出门,但很奇怪的是,直到下午放学,宋泠泠都没在朝颜眼前露过面。

明明约好了放学一块儿回家,但夏朝颜枯坐在座位上,一边心不在焉地看英文课本,等了将近一小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宋泠泠还是没有露面。

她满腹疑窦,只得一边收拾一边站起来准备出发,刚起身,后面有人拽她的长马尾,她不悦,回头:“罗-憩-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动我的头发!”讨厌,都这么多年了,阴魂不散!他要是再这样,明天干脆就去剪个短发!

说起来,他们两人还真是有缘。只不过,在夏朝颜看来,那就是标标准准的孽缘!

他们的老爸同在一家公司,所以他们同住一条街。而且,他老是跟她同班也就算了,还总是坐在她后面,更重要的是,还一直欺负她!同样的事,做上一年两年也就腻了不是,难得他这么有兴趣,十年八载都乐此不疲!

罗憩树伸伸懒腰,潇洒地拨拨额前的一绺头发,饶有兴味地抬起一张俊秀而充满朝气的脸,歪着脑袋看她:“那个男人婆?”他看看表,悠悠地,“傻瓜,不用等了,我看到她一大清早就上了辆轿车走掉了,应该是翘了整一天课。”

朝颜有点生气:“神经啊你,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罗憩树耸肩,吹了吹口哨,一边整理自己的东西一边开口:“奇怪了,你又没问,我怎么知道你在等谁?又或者,”他裂开嘴笑,露出浅浅的小酒窝,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夏朝颜,你在等我写完作业一起回家?”

他倒是说得轻松,朝颜口拙,只能涨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无聊!神经病!!”便一转身跑了出去。

“哎,”后面伸过来一条长腿,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是班里另一大帅哥程海鸣,“我就整不明白,天天这样故意整她、招惹她、惹她生气,你能落到什么好?”

“哪儿凉快待哪儿去!”罗憩树干脆利落一脚踩下去,“本人愿意,关你屁事!”

程海鸣跟他多年哥们儿,倒也不恼,继续低下头去写作业。罗憩树眯起眼,嘴角也噙起浅浅的笑。夏朝颜嘛,别人不了解她,他可清楚得很,包子有肉不在褶子上,换个别的女生,要么含羞带怯,要么一准跑老师面前告状去了,她居然一忍就是十年。也算她厉害!

他其实心里是有点浅浅的恼怒的。

好吧,他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耗着。倒要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深夜,万籁俱寂,突然间有人敲门:“喂——”

朝颜还没来得及开口,几乎是立刻,夏晚晴的脑袋伸了进来:“姐,外面有人找你。”朝颜一出门,他就神秘兮兮地跟在后面,“哎,一男的,”他比划了一下,“这样儿的。哎,”他赶紧邀功,“我可没告诉妈哈。”

朝颜白他一眼:“神经病。”

灯光昏暗的小巷,不远处一辆车静静泊着,阴影处站着一个瘦高的人影。朝颜有点疑惑地小心翼翼走过去,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起来:“谁?”人影往前跨了一大步,一个声音响起:“夏朝颜?”很年轻,年轻得出乎朝颜的意料。她静静站住了:“对,我是。”

她终于渐渐看清了那张面庞,似曾相识。干净的短发,干净的白衬衫,干净的声音,干净的表情。他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地:“宋泠泠是不是住在你这儿?”

朝颜有点诧异,“嗯”了一声。

怎么是他?

聚会那晚之后,宋泠泠心情好一点时简单提起过:“齐唯杉,我家邻居,他爸跟我爸是好兄弟,我妈跟他妈是表姐妹,算是远亲,他是我们班唯一……”一个大喘气之后,她续了下去,“入学成绩刚刚够分数线的,神经吧,偏要他爸花钱挤到我们班来!”

她没告诉朝颜的是,其实她有一点点怕他。

其实朝颜也有同样的感觉。

那天吃饭时候朝颜见到的真就是一个友善而清秀的大男孩,肤色是那种纯净如瓷的白,话不多,唇角总有着一抹淡淡的笑。只是,他的微笑,比起旁人的不笑,仿佛更加容易让人心生防备。

朝颜蹙起了眉,简短地:“她前两天在,可是现在不在。”

齐唯杉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她现在不在。”他有意顿了一下,似乎要给时间她消化一下这个消息,“宋泠泠她现在在去美国的飞机上了。”

什么?朝颜果然如他所愿地大吃一惊。她实在太惊讶了,以至于突然之间就结巴了起来:“怎、怎、怎么可能?”

“这个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朝发夕至,再平常不过。”齐唯杉讲话的口吻,远远超过他这个年龄的老练,还带着些许的意味深长,他面不改色地,“你说是不是?”见朝颜还是有点在状况外,他双眸微微一闪:“泠泠是临时决定的,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你开这个口,所以委托我来告诉你,等稳定下来自然会联络你。”

他留神看向朝颜,其实有点存心想看看她的反应。

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也算是她夏朝颜慷慨施以援手的朋友,竟然连招呼都不打就拍拍屁股走人。

他倒想看看,眼前这个看上去文静清秀的女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他显然有些诧异,因为,最初的惊讶过后,朝颜的镇定出乎他的意料。

失落?恼怒?不满?不,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点点头,浅浅一笑:“没关系,总有机会再联络的。”她居然还补了一句,“有机会替我问她好。”

“阿姨。”

“全部都拿回来了?”

“嗯。”齐唯杉在副驾驶座上坐稳,将一个大袋子扔向后座,有几分不耐烦地,“以后不要再让我说谎。”盛装而出的林佳湄一边发动车辆,一边瞥他:“怎么了?”她回望了一下,朝颜清秀颀长的身影已经慢慢消融在夜雾中,“她说什么了?”她撇撇嘴,没来由地有点讨厌这个看上去温吞吞、低眉顺眼的女孩子。她自己的女儿,从来跟她不亲,却跟这个穷酸的小女孩好得仿佛一母同胞。在家里,阿姨一天打扫三遍卫生间女儿还嫌不干净,却不声不响跟着这个夏朝颜住在这么破旧、潮湿、逼仄的地方,恐怕连上公共厕所都要排队吧?

她心理有阴影,痛恨一切企图离间她跟女儿关系的人。

齐唯杉看看她:“想知道?”他冷冷地,“如果想要泠泠走不成,你尽管去把那个夏朝颜叫出来再好好盘查一下。”

女儿一失踪,林佳湄先是毫无头绪地找了大半夜,后来还是在齐唯杉的点拨下,顺藤摸瓜摸出夏朝颜这条线,不过她还是束手无策。最近忙着跟前夫离婚、分割财产,她对女儿疏忽很多。后来看到女儿不着家才终于开始慌了神,每天都到学校去找人,但宋泠泠远远看到她直接绕道走,到后来,恶狠狠发来一条短信:“你要敢骚扰朝颜,我自杀给你看!”

这丫头虽然头脑简单,倒是言出必行。

她心急如焚了好几天,直到拜到真佛。她又瞥了齐唯杉一眼,说实在的,除了自己那个浑女儿,她还就有点怵这个表外甥,小小年纪,心里这么多弯弯绕,城府这么深,也不知道究竟跟谁学的。所以晚上,他简短吩咐:“你等我,千万不能下车。”她还真就忍着心头的不快,在车上等他。虽然这小子态度不佳,但事情总算办妥了,她心底也算落下一块大石。

好容易用尽办法,才让女儿答应去美国,一定不能出现变数。

所以一定要让女儿跟夏朝颜之间隔绝联系。

齐唯杉闭眼,烦死了!

真正可怜的是那个小丫头宋泠泠。

半晌,他望着窗外光怪陆离的街灯,开口:“你们的事情办好没有?”林佳湄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差不多了吧。”前夫答应给她两套房子,一笔为数不少的现金,女儿留学和以后生活的一应开支。

她也算是想开了。只要能锦衣玉食,留不留得住人,又有什么关系?

“泠泠以后跟谁?”齐唯杉哼了一声,目无尊长地,“你?”

林佳湄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也皱眉:“那你说她爸爸现在这个样子,适合做她的监护人吗?”她语带讽刺地,“还有那个比她只大四五岁的女人,泠泠该叫她什么?”她瞥了一眼齐唯杉,“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大度。”

齐唯杉仿佛听不见她略带讽刺的称赞,闭眼,就此不再理睬她。

很久以后,望着窗前那盆小小的、却有着无比顽强生命力的牵牛花,他心中无限后悔。

最好,便是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