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醉乡
散文
又是一年春风绿,故乡十里杏花红。
阔别十年,重返插队生活过的故乡,天好、景好、心情更好。
今天是“五一”节,恰好又是星期天,难得没有自办节目,能整日休息来还十年多一直积压心头的愿望,回乡再看看那座留着历史烟云的烽火台,特别是再看看那位满脸胡茬儿的短胖队长——昝海。
归心似箭,车走如飞。新凤凰还真快,二十里的路六十分钟就走过了。一转弯,烽火台已清晰可见。
路边的田里还没有长起青苗,但新杨成行,嫩芽初绽,一派勃勃生机。
车进村口,眼前的景象使我成了在这座生活了三年的村落的陌生人。且不说盖起了几幢小楼,过去的“铁匠铺”、“木匠房”变成了热闹异常的百货店、小吃馆;立体声的流行歌曲钻心悦耳,就连村心街的学校和周围的住房都面貌皆非了。
我留恋过去学校门前的小土滩,一到夏季,三五成群的断奶孩儿,光着身子,在土滩上玩呀耍呀,虽然鼻涕下流,小脸尽土,但那瓷实的小腿和胳膊,那晒得黑里透红的身躯十分招人喜爱。可眼前这一切都不见了,换来的是着装艳丽整洁的小孩群,玩的也不再是土和泥了,而是小汽车、小飞机和那些逼真的电动玩具。
沧桑之变,我又到哪儿找那间小土房?好在村里多数人还记得我,他们的热情就别提了。
在二黑小儿的引导下,绕过几排新瓦房,我才找到了昝海的家——一座五间正房的四合院。前年在采访郊区劳模会时,我听他说盖起了较讲究的新住宅。总以为他盖新房是当村长的缘故,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村里的多数人家和他差不多,有的比他还强。
昝大婶还是那么热情,只是比过去干净多了,不知什么时候还烫了发。装束打扮,言谈举止,还真有点我们“小上海”妇女的风格呢。
家里的陈设焕然一新。她把我让进了摆有沙发的客厅,沏上香茶,便慢言慢语起来。
“一走十年,还不来看看婶子和弟妹们,惹得人们经常谈论你。是不是当了大记者,忘了咱这穷村子啦。”
“哪能忘记,我还想吃婶子的‘拔鱼儿’呢!”
“今天不吃‘拔鱼儿’,吃饺子。”
“别费事了,随便吃点就行。”
“费事?看你说的,你不来我们也是饺子。如今吃饺子是咱村里的家常便饭了,哪像你们在的时候。哎,还记不记得杨国志?”
“记得,记得。”
昝大婶看了看墙上的电子大挂钟,已十点四十分了,起身道:“你昝大伯去科研站学习去了,顺便请个老师,一会儿就回来,你先坐着,我去做饭。”话音刚落,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自责道:“唉,看婶子光顾说话,忘了拿烟。”说着从茶几下一把抓出两盒来,甩到桌上。一盒“云烟”,一盒“美国一号”。
人们说“一云、二贵、三中华,后边跟着‘阿诗玛’”。昝海队长好抽烟,一天得两盒。那时,经常抽的是一角八分钱的“大刀”牌。所以,我在临来时,拎了一包“阿诗玛”,本想让昝队长开“胃”,谁知人家的烟还压我一筹呢?
“洋枪”我不喜欢抽,点燃一支云烟,味道确实好。
昝大婶剁馅的声音把我带进了久远的回忆。
那是1978年中秋节,也是我和同龄人们插队灾难即将结束的时候。昝海兼任着我们知青点的主任,我是插队知青的头儿。几经努力,总算以打石坝夺冠之名义从公社搞回一百斤白面,又和队里争取了三十斤带骨猪肉。难得有这么丰富的食品。怎么吃,事先还开了三次领导会议专门进行研究,最终定下吃一顿饺子。
消息传开,群情振奋,好几个人把我抬了起来,还有的敲着碗在院里跑,高呼“毛主席万岁”。直到深夜十二点我去查房时,还有人激动得睡不着觉。
是啊,当时的生活实在没法说,“早上窝头,中午饽儿,晚上糊糊还见底儿”。九十多号人别说吃饺子,就连吃馒头也成了“新闻事件”。
记得中秋节那天,下午七点多收工后,我们插青连手都顾不上洗,争相冲进饭厅。带队的胡队长,人称“胡司令”,喊破了嗓门也不能使这些人“秩序井然”。他只能把我们召集在一块,提高嗓门大声嚷着:“今天,大家能吃上饺子,首先要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贫下中农!在旧社会,吃饺子连想也不敢想,我们要拿出大寨人的精神,很好地改造思想,改变农村面貌。”在开场白后他才说到了饺子分配的名额,这个众人最关心的问题。
“饺子,一人先分五十个,不够吃的再申请。”
话音刚落,人们争先恐后地挤向窗口。我和四五个帮厨的忙了大半天,总算把饺子分了下去。
饭堂的嘈杂声平息了。大家都往嘴里塞饺子,可以看得出,在一块吃的还相互记着数,生怕对方多吃了占便宜。
杨国志是位瘦小的战友,五十个饺子还不到十五分钟就全进肚了。他急匆匆地走出饭厅,在院子里跑了起来。开始大家都不知所以,直到十圈跑完,他返回饭厅又拿着碗到窗口要饺子时,大伙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我看到他恳切的劲儿,就又给了他三十个。也许您没见过我们包的饺子,小的似台球,大的像包子。一个瘦小的青年,八十个饺子放进肚里能挺住吗?
“国志,国志,”一阵惊呼之后,只见杨国志靠着门框,两眼发直,出气困难。
不好,国志吃多了。我忙着过去和大伙一块将国志抬到昝家,昝大婶使用土办法,用擀面杖擀了半天,杨国志连吐带拉,总算缓过了气。现在想起,我还真有点后怕呢!
时钟敲了十二下,昝大婶已把饭菜准备好了。门外也传来了砸夯机似的脚步声。
昝海叔回来了。他那合不拢嘴的高兴劲,使我更高兴。
这是一顿极丰盛而又极普遍的乡下饭。十年前,娶媳妇也难吃到。而今,又是那么普通了。
昝海拿出一瓶“北方烧”,直劝我喝。我俩边喝边聊,从插队趣事,到现在村子里的新闻;从我的家庭谈到他的四个孩子。中间,他还请我原谅一件事。他说:“那时你和刘杰那么亲热,我总以为大逆不道,有违礼法,可现在我才知道,那样的自由恋爱才是幸福。”昝大婶插嘴道:“那叫‘爱情’,电视里常说,怎么你总是嘴笨得说不出来。”
昝海叔压低嗓门道:“是啊,改枝是我们家长作主的,孩子并不幸福;红叶和二蛋都是自己找的对象,生活过得真不赖。唉,当时我这思想就不解放。改革开放来得太迟了。”
同有伤感,若我和刘杰能相伴终生那该多好,如今各自成家立业,我想,我们纯洁的友谊是永存的。
当我们谈兴正浓时,二妞走了进来。
“昝叔,农研所的张老师来了,学员们都齐了,您去不去?”
“去!”
昝海叔看了我一眼说:“如今就得信科学。过去,‘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加上阶级斗争和农业学大寨,说心里话,我穷怕了。现在搞农业真正的窍门有了,一靠政策,二靠科学,三靠投入。科研费出多少,我昝海不说二字!”
说着,他举起了酒杯。
“来,干了这杯酒,你和大婶聊着,再到村里走走,晚上咱们再喝。”
我们碰了杯,昝海一饮而尽,忙乎地出了门。
我端着杯中酒,蓦地感到有一股激情荡起:短短十年,人们的生活变了,思想观念也大变了。再有十年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干了杯中酒,已是第十二盅酒下肚,我醉了,醉得是那样深、那样沉,又是那样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