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守着岁月,用一生回答(2)
1928年8月中旬,梁思成和林徽因结束了欧洲旅行回到家中。几年不见,林徽因并没有像梁启超担心的那样变得“洋味十足”,他满意地写信对大女儿说:“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不解作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和我们家的孩子像同一个模型铸出来。”
虽然梁启超一早就把林徽因当女儿看待,但是她知道,此时,自己不再是那个总和梁思成耍小脾气的女孩子了,她要担负起为人妻为人媳的责任,因而,也变得更加懂事、稳重。
早在两人回国之前,梁启超便开始为他们的工作筹划奔忙了。起初,梁启超希望儿子到清华大学任职,希望能增设建筑图案讲座,让梁思成任教。但由于校长不便做主,需要学校评议会投票才可决定,所以,去清华大学任教一事便搁浅下来。
与此同时,位于沈阳的东北大学正在积极地招贤纳士。东大新建建筑系,聘请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杨廷宝担任系主任,然而,杨廷宝此时已经受聘于某公司,便转而向东北大学推荐了尚未归国的师弟梁思成。
清华悬而不决,东大求贤若渴,梁启超审时度势后,未征求儿子的意见,便当机立断替梁思成做了应聘东北大学的决定。
临近东大开学的时间,梁思成先行北上,林徽因便回福建老家接母亲和二弟林桓,准备把他们安顿在东北,同时,也带了堂弟林宣到东大建筑系就读。在福州时,林徽因受到父亲创办的私立法政专科学校的热情接待,并应了当地两所中学之邀,做了《建筑与文学》和《园林建筑艺术》的演讲。此行之后,林徽因再也没有回到故乡,这次演讲便也成了她与家乡的告别。
彼时,东大建筑系刚刚建立,所以只有梁氏夫妇两名教员及四十多名学生。他们也和其他院系一样完全采用西式教学,大家集中在一间大教室,座席不按年级划分,每个教师带十四五个学生。
林徽因时年二十四岁,教授美学和建筑设计课。她年轻活跃,知识渊博,谈吐直爽幽默,非常受学生欢迎。
第一次讲课,林徽因就把学生带到沈阳故宫的大清门前,让大家从这座宫廷建筑的外部进行感受,然后问:“你们谁能讲出最能体现这座宫殿的美学建构在什么地方?”
学生们热烈地讨论起来,各抒己见。有的说是崇政殿,有的说是大政殿,有的说是迪光殿,还有的说是大清门。林徽因听大家发表完看法,微笑着提示说:“有人注意到八旗亭了吗?”学生们看着毫不起眼的八旗亭,困惑地看着林徽因。
林徽因说道:“它没有特殊的装潢,也没有精细的雕刻,跟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比起来,它还是简陋了些,而又分列两边,就不那么惹人注意了,可是它的美在于整体建筑的和谐、层次的变化、主次的分明。中国宫廷建筑的对称,是统治政体的反映,是权力的象征。这些亭子单独看起来,与整个建筑毫不协调,可是你们从总体看,这飞檐斗拱的抱厦,与大殿则形成了大与小、简与繁的有机整体,如果设计了四面对称的建筑,这独具的匠心也就没有了。”
林徽因讲课深入浅出,非常善于引导学生独立思考。在她教过的四十多个学生中,走出了刘致平、刘鸿典、张镈、赵正之、陈绎勤这些日后建筑界的精英。她的学生当中还有堂弟林宣,晚年在西安冶金建筑学院担任教授。
因为刚刚建系,教学任务繁重,林徽因经常给学生补习英语,天天忙到深夜。那时她已怀孕,却并不顾惜自己,照样带着学生去爬东大操场后山的北陵。沈阳的古建筑不少,清代皇陵尤其多。林徽因、梁思成在教学之余忙着到处考察,常常深入建筑内部细心测量尺寸,将每个数据都详细记录在图纸上。
林徽因曾说,建筑不仅仅是一门科学,也是一门需要感知的艺术。建筑师不能只会欣赏城市的高楼大厦,也要经得住荒郊野外的风餐露宿。而他们的建筑生涯,也才刚刚开始。
第一次毕业设计
梁漱溟先生曾在《纪念梁任公先生》一文中写道:“任公为人富于热情……有些时天真烂漫,不失其赤子之心。其可爱在此,其伟大亦在此。”梁启超先生的赤子之心,便是体现在他与孩子们的相处上。于他们而言,梁启超既是慈父,也是朋友。无论是学业、事业还是婚姻,梁启超都为孩子们牢牢把关,细心督促,是孩子们生活中的良师益友。
自林长民去世后,梁启超便视林徽因如己出,用十二分的温情和厚爱待她。对于梁林夫妇而言,父亲梁启超始终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当得知梁启超重病住院的消息,梁思成、林徽因便心急如焚地从沈阳赶回家,而此时,梁启超已经住院近一周的时间。
梁启超曾经患有尿血症,1926年3月,去协和医院检查时,医生发现其右肾有一个黑点,诊断为瘤。医生建议切除右肾,梁启超素来信奉西医,便听医生建议做了手术。但手术后病情没有丝毫缓解,大夫又怀疑病根在牙齿,于是连拔了八颗牙,尿血症仍不减;后又怀疑病根在饮食,梁启超被饿了好几天,仍无丝毫好转。医生只得宣布“无理由之出血症”。
此时,梁启超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徐志摩匆匆从上海赶来探望老师,也只能隔着门缝看上两眼。他望着瘦骨嶙峋的梁启超,禁不住涌出眼泪。林徽因告诉他:“父亲平常做学问太苦了,不太注意自己的身体,病到这个程度,还在赶写《辛稼轩年谱》。”
采用中药治疗一段时间后,梁启超的病情竟然略有好转,不但能开口讲话,精神也好了些。梁思成心里高兴,就邀了金岳霖、徐志摩几个朋友到东兴楼饭庄小聚,之后又一起去老金家探望他母亲。
1929年1月17日,梁启超病情再次恶化。医生经过会诊,迫不得已决定注射碘酒。
第二天,病人出现呼吸紧迫,神志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梁思成急忙致电就职于南开大学的二叔梁启勋。当日中午,梁启勋就带着梁思懿和梁思宁赶到协和医院,梁启超尚存一点神志,但已不能说话,只是握着弟弟的手,无声地望着儿子儿媳,眼中流出几滴泪水。
当天的《京报》《北平日报》《大公报》都在显著的位置报道了梁启超病危的消息。两天后,梁启超在医院病逝,终年五十六岁。
之后,梁思成与林徽因一同为梁启超设计了墓碑,这是他们毕业后的第一件设计作品。墓碑采用花岗岩材质,碑形似榫,古朴庄重,不事修饰。正面镌刻“先考任公政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表明墓主生平事迹的文字。这也是梁启超的遗愿。
梁启超少年得意,被称为神童,维新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回国后曾做过北洋政府的财政总长,后期闭门著书,成学问大家。称赞他的人说:“过去半个世纪的知识分子,都受了他的影响。(曹聚仁)”“他的功绩实不在章太炎辈之下。(郭沫若)”“为吾国革命第一大功臣。(胡適)”也有贬损痛骂者言“梁贼启超(康有为)”。“有极热烈的政治思想、极纵横的政治理论,却没有一点政治办法,尤其没有政治家的魄力。(周善培)”梁启超本人对这些评价了然于胸:“知我罪我,让天下后世评说,我梁启超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已。”
最能概括梁启超一生的评价,于儿媳妇林徽因看来,莫过于沈商耆的挽联:
三十年来新事业,新知识,新思想,是谁唤起?
百千载后论学术,论文章,论人品,自有公平。
开学后,林徽因和梁思成回到东大。
1929年夏季,梁思成与林徽因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时的同窗好友陈植、童寯和蔡方萌应夫妇二人的邀请,来到东北大学建筑系任教。
在大家的努力下,建筑系的教学逐渐走上正轨。1929年,张学良公开悬赏征集东大校徽。最终,林徽因设计的“白山黑水”图案中选。图案的整体是一块盾牌,正上方是“东北大学”四个古体字,中间有八卦中的“艮”卦,同样代表东北,正中为东大校训“知行合一”,下面则是被列强环绕、形势逼迫的巍峨耸立的皑皑白山和滔滔黑水。校徽构思巧妙,很好地呼应了校歌内容。
得知徽因的作品被选中,几个老同学到梁家又是一番庆贺。
惬意的生活仍然蒙着一层阴影,而且有越来越沉重的趋势。各派势力争夺地盘,时局混乱,社会治安极不稳定,“胡子”时常在夜间招摇而过。太阳一落山,“胡子”便从北部牧区流窜下来。东大校园地处郊区,“胡子”进城,必经过校园,马队飞一样从窗外飞驰而过。此时家家户户都不敢亮灯,连小孩子都屏声静气,不敢喧哗。梁家一帮人聊到兴致正好的时候,也只能把灯关掉,不再出声。林徽因在晚上替学生修改绘图作业,时常忙碌到深夜,有时隔窗看一眼,月光下“胡子”们骑着高头骏马,披着红色斗篷,很是威武。别人感到紧张,林徽因却说:“这还真有点罗曼蒂克呢!”
这年8月,林徽因返回北平,在协和医院生下大女儿。为纪念梁启超,取其书房雅号“饮冰室”,为女儿取名再冰。宝宝的第一声啼哭,引爆了窗外一片嘹亮的蝉鸣。从此,两颗心就像漂泊的风筝被这根纯洁的纽带系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做了母亲后,林徽因的身子更弱了。1930年冬天,随着病情的加重,林徽因在梁思成的陪同下回到北平,定居静养。
在心中修篱种菊
人生总有一个时刻,想与时光背道而驰,在岁月里静静沉寂。在那片温和宁静的天地间,我们将整个生命根植于此,守着光阴,伴着青山,与岁月,就此长眠。
大抵是繁华世态太耀眼,所以,我们努力地想要减去繁复,想要寻找到一些心灵的沉淀与洗涤,努力摒弃浮躁,视清凉为超脱。生命虽然脆弱,但也十分固执,谁也不能删改情节或是结局。或许有一天,当我们都回归宁静,便可获得生命的本真。
1931年3月,林徽因检查出肺结核,虽是旧疾,但多半也是累出来的。
东北大学建筑系还处在婴儿期,教学任务繁重,而林徽因又是个在工作上不能出一点问题的“偏执狂”,她觉得一件事情要么就不干,要么就干好。可是哪件事情能丢下不干呢?她是教师,备课总要精细负责吧;课还要讲得有深度,可不能让学生没有收获,觉得无聊;对英语水平不高的学生,更不能落下;建筑系学生要交绘图作业,学生的作业老师能不给认真批改么……
这还不是全部,回到家里,林徽因是个小小女孩子的妈妈,孩子病了得细心照看;孩子学说话了,也得花时间耐心地陪着她。
在医生和家人的建议下,林徽因停止了一切工作,来到北平西郊的香山静养。
春天的香山,山花烂漫,娇柔中透出一种令人迷惑的美,肆无忌惮地张扬着生气。早春的空气是湿润的,阳光也是温和有加,无论是树或花,都像比赛似的抽着新芽。一晃眼,香山就成了花的海洋。桃花、杏花、海棠、迎春织成的花海隐隐浮动,让人见了舒心畅快。夹杂其间的绿意却显得宁静和平,它淹没在那脆弱而汹涌的薄红浅黄里,获得一种自我满足的安静。
这难得悠闲的好时光,让林徽因重拾往日的心情。在这里,她复诵着早已谙熟于心的天成佳句,在宁静的夜晚独自伏案写作。她早年最出名的诗歌与小说,大多是这期间写下的。
山间春色,万物生长,唯美浪漫的景致开启了林徽因尘封已久的诗情,为此,她写下了许多曼妙的诗篇。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露凝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这《一首桃花》是林徽因在徐志摩和张歆海夫妇、张奚若夫妇到香山看望自己时,拿出来读给大家听的。一首诗诵罢,引来老友们的交口称赞,徐志摩说:“徽因的诗,佳句天成,妙手得之,是自然与心灵的契合,又总能让人读出人生的况味。这《一首桃花》与前人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是同一种境界。”
在香山养病的那段时光,林徽因接触最多的就是诗歌,读得最多的自然是徐志摩送她的诗集。每次来看林徽因,徐志摩都会带一些诗集给她,雪莱、勃朗宁、拜伦……这些曾经充满了他们英伦时光的美丽诗句,再度将他们包围。时光好像亦跟着倒流了。
他们热切地谈论着诗,也写诗,沉浸在诗歌的世界里,忘了时间和空间,忘了林徽因令人心焦的肺病、烦琐的家务,忘了徐志摩“走穴”般频繁的讲课、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陆小曼的任性……这些恼人的话题,他们从不提起。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徐志摩是否还会向那个十六岁的女学生吐露自己原配妻子的土气、婚姻的压抑,以及向她热烈地告白?或者像十年后的今天一样,把一切的不如意都埋在心底,不流露分毫不快,只给她和她的丈夫一个舒心的笑颜和轻松愉快的氛围?
很多个寂静的夜,徐志摩沐浴着冷冷的月光,遥望着香山的方向,也许,还有山中的她,写下了著名的《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这首诗写在徐志摩生命的最后一年。人们以为,它表达了诗人对昔日恋人如今超乎友情又异于爱情的细腻情怀。
席慕蓉说,在年轻的时候,如果爱上一个人,不管相爱时间长短,一定要温柔相待,所有的时刻都十分珍惜,这样就会生出一种无瑕的美丽。假如不得不分离,也好好再见,将这份情意和记忆深藏心底。慢慢地,我们就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那些流年似水的日子,也因为这份爱而终生怀念。
在最好的岁月里遇到心爱的人,能够相守固然是一生的幸福,但只要彼此拥有过动人也撩人的心跳,一切就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