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烟雨潇潇,炼就一颗莲花心(5)
最美时光
世间甘苦,唯有尝尽,才解其中味。笃定的感情,唯有磨合,方能香溢永恒。
1924年9月,梁思成和林徽因结束了两人在康奈尔大学的暑期课程,一同前往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成立于18世纪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属于常春藤大学联盟,它为全美最好高校之一。
很快,梁思成便入读了建筑系,林徽因却无法顺利进入建筑系。原因是,建筑系学生经常需要熬夜画图,女生处在这样的环境会比较危险。与从少女时期就心向往之的建筑艺术无缘,林徽因只好选择了同建筑系相关的美术系,并且选修了建筑系的主要课程。
这样,林徽因和梁思成就成了同窗,一同上课,一同完成设计作业。没课的时候,林徽因、梁思成就会约上早一年到宾大的陈植,去校外郊游散步。兴致好的时候,他们便坐上车子到蒙哥马利、切斯特和葛底斯堡等郊县去,看福谷和白兰地韦恩战场、拉德诺狩猎场和长木公园。
林徽因和梁思成对那里的盖顶桥梁十分感兴趣,常常流连忘返。有时,三个人也会去逛逛集贸市场。在农家的小摊上,他们总能买到各种新鲜的水果和蔬菜,林徽因喜欢吃油炸燕麦包,梁思成却喜欢黎巴嫩香肠和瑞士干奶酪。在这样简单、惬意的环境下,他们度过了人生从未有过的美好时光。
1926年1月17日,一个美国同学比林斯给她的家乡的《蒙大拿报》写了一篇访问记,记录了林徽因在宾大的学习生活:
她坐在靠近窗户能够俯视校园中一条小径的椅子上,俯身向一张绘图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筑习题上,当它同其他三十到四十张习题一起挂在巨大的判分室的墙上时,将会获得很高的奖赏。这样说并非捕风捉影,因为她的作业总是得到最高的分数或是偶尔得第二。她不苟言笑,幽默而谦逊,从不把自己的成就挂在嘴边。
或许是因为,林徽因那太过早熟、压抑的童年,让她能在这个自由的环境里感受到更大的快乐和放松。这一株青春的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碰触阳光了。这里的氛围是明朗的,同窗好友充满朝气的笑声让人越发感到年轻的活力。她可以大声地讲笑话,开心地笑闹,没有人会干涉她。严格的父亲,愤愤不平的母亲,畸形的家庭关系……这些纠缠她多年的束缚终于解开了。在这个新世界,每个人都心无芥蒂地喜欢着她。虽然功课繁重,但她仍然可以和同学看戏、跳舞、聚会。她加入了“中华戏剧改进社”,生活看起来真是好极了。
对于林徽因来说,她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是为了追逐自己的建筑梦,却因为性别就被轻飘飘地拒之门外,要强的她并不就此甘心。虽然只是建筑系的旁听生,但她和其他正式的学生一样认真上课,完成作业,交报告,因此,成绩总是数一数二。
天道酬勤,很快,林徽因的努力便得到了回报。从1926年春季开始,她就成为建筑设计教授的业余助教,并在1926-1927学年升为该专业的业余教师。林徽因外表美丽,能讲很棒的英文,而且活泼健谈,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所以,很受大家的欢迎。
与之相反,梁思成更加沉着理性。林徽因的思维活跃,富于创造性,常常是先画一张草图,随后又多次修改,不满意的便丢弃,当交图期限临近时,梁思成便会帮助她,以自己那准确、漂亮的绘图功夫,把林徽因绘制得乱七八糟的草图,变成一张清楚而整齐的作品。
林徽因脾气急,梁思成性格好,两个人在一起,既志趣相投又性格互补,是最好不过的了。所以,尽管偶尔也少不了三言两语的龃龉,但他们之间的感情终归是越来越笃定、深厚。这也是后来,他们的婚姻能稳固几十年的一个重要原因。有了充分的了解与磨合,两人在相恋、争吵和怀疑的过程中找到了平衡,所以,便可牢牢系住对方,相互偎依,静静走完这一世。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两人有过欢笑,也共同承担了失去亲人的痛楚。入校不到一个月,梁思成就接到了母亲病逝的电报。考虑到孩子们刚刚安顿下来,梁启超几次三番致电叮嘱梁思成不必回国奔丧,只梁思永一人回去便可。梁思成是家中长子,母亲重病期间别说床前尽孝,就连去世也没法回去见最后一面,这如何不让他悔恨交加?看着梁思成伤心欲绝的样子,林徽因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她能做的就是陪在他的身边,安慰他,表达自己的关切。
后来,两人在校园后面的山坡上做了简单的祭奠,梁思成流着泪烧了写给母亲的祭文。林徽因采来鲜花和草叶,编织了一个精巧的花环,挂在松枝上,朝着家乡的方向。
丧母的悲痛还未完全平复,又一个晴天霹雳炸响了。这次痛失至亲的变成了林徽因。十五个月后,梁启超从国内来信,告知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在“反奉”战争中身亡。
这是二人面临的第二次丧失亲人的痛楚,林徽因又病倒了。她执意要回国,却被梁启超频频发来的电函阻止。梁启超曾在写给梁思成的信里说:
我和林叔叔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他和思庄(注:梁启超二女儿)一样的看待他,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他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他目前的苦境。
这段时间,梁思成每天陪伴在她身边,徽因吃不下饭的时候,他就去学校的餐馆烧了鸡汤,一勺一勺地喂她。他成了她重要的精神支柱。也只有在这样的彼此关照里,他们才获得了勇气,慢慢从悲痛中走出。
1927年,林徽因结束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学业,获美术学学士学位,四年学业三年完成,转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设计半年,成为我国第一位在国外学习舞美的学生。这年2月,梁思成也完成了宾大课程,获建筑学学士学位,为研究东方建筑,转入哈佛大学研究生院,7月,他又获得了宾大建筑学硕士学位。
彼时,他们曾为同一个梦想来异乡求学,而数年后,走过那段多梦的青葱岁月,他们执手患难,历经波折,终于要修成正果。
1927年12月18日,梁思成与林徽因的订婚仪式在北京的家里按照传统礼仪举办。次年3月21日,两人在加拿大渥太华举行婚礼。
在中国驻加拿大总领事馆的教堂里,林徽因穿着自己设计的嫁衣——具有中国传统风格的“凤冠霞帔”,领口和袖口都配有宽边彩条,头戴装饰有嵌珠、左右垂着两条彩缎的头饰。与她并肩而立的梁思成一身简洁庄重的黑色西装,端正的面孔更加神采飞扬。
佳偶天成。从此,山高水远,他们将一起走过。
宁坐寂寞的船,独自拉纤
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永远记念着。
林徽因给胡適写这封信的时候是1927年。彼时,她与梁思成到美国不过三年而已。不过三年,失望却多了,寂寞却多了。哪能不失望,梁思成太沉稳,所以沉稳有了却总失了风情。梁思成自己也承认,做林徽因的丈夫不容易。他的妻子思想活跃得让他总有些跟不上。所以两人初到美国时,时时有争吵,这磨合期过得如在刀山剑树上一般。所以,林徽因寂寞了。寂寞的女人从来只做两件事——寻安慰与怀念。
安慰,林徽因早两年便寻了,就是那封让徐志摩写下《拿回吧,劳驾,先生》的电报。也不能怪她给许多人发一样的电报。心空了,最好的补剂是情感的安慰。她只是出于本能,毫无遮掩地向爱她的朋友们寻求一点慰藉。
现在,她还剩怀念。怀念那些令她充实的人,怀念那些曾填满她内心空洞的事。所以,徐志摩曾带给她的心动便在这个时候慢慢渗入她的骨髓。她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从寂寞的眼望去,在梁思成那稍显沉闷的情绪底色中,徐志摩热烈而浪漫的情感,才真真正正透彻起来。
但还能如何。徐志摩已经结婚了,他的柔情从此只给一个人;而林徽因永远是林徽因,她必须是完美的女性,必须用一切来维系她的尊贵与名声。所以,过去的现在不必重提,她只纪念,永远。哪怕此生注定了孤寂,她也甘心坐在寂寞的船上,独自拉纤。
林徽因的孤寂垒成了她自私的情感。她在梁思成宽容的爱里任性地跳着,顽皮得像个孩子。但这样宽容的丈夫从未被写进她的诗里。她活在徐志摩的诗里,最终,她也只让徐志摩走进她的诗: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深夜里听到乐声》——林徽因于1931年9月写下的诗。那正是她在北平养病,与徐志摩情意复苏的时候。命运弄人,再美的过往也敌不过现实的一瞬,所以,她懂,却不能应和,她只会在梦中拨动希望的弦。
然而,即便怀念,林徽因也没有对她与徐志摩在英国时的那段旧事抱有幸福的回忆。徐志摩心中那段最浪漫的康桥记忆,在她口中,不过是“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尽管她说她不悔这段往事,但已从根处,否认了徐志摩献给她的爱。
或许,这就是真相。林徽因曾说,像她这样一个在旧伦理教育熏陶下长大的姑娘,根本无法想象与一个大自己八岁的男人谈恋爱。她说,她知道徐志摩在追求自己,但她只是敬佩、尊重这位诗人,当然也尊重他给她的爱情;她以为,徐志摩所追求的,不过是被他理想化与诗化的林徽因,而不是真正的林徽因;她甚至说,徐志摩虽然浪漫,但俗气。
一段在世人看来曼妙而伤感的爱情,却因她的理性戛然而止。
只是,世间哪一段感情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圆满呢?就算美丽聪慧如林徽因,也不过是个饮食人间烟火的平凡女子,有过惆怅与踟蹰,只是比他人更加收放自如,懂得取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