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朦胧夜的故事(3)
玛尔戈特也重新出现了。她的马的嘴里吐着白沫,有的溅在她衣服上在微微颤动,头发绾的圆髻眼看就要散开,现在只有发卡松松地别着。这男孩着了魔似的紧盯着这头金色的发辫,他思忖,这头金发说不定会突然松开,披落下来,长发飘洒。这个想法使他兴奋异常,几乎发狂。大路尽头处,花园的拱形大门已经在光灿灿地闪耀,后面是通往王府的宽阔的大道。他把缰绳一带,小心翼翼地纵马从别人身边超过,第一个到达花园。他跳下马,把缰绳交给跑来的仆人,自己则在那里等着大队人马到来。玛尔戈特是最后到达的几位之一。她缓缓策马而来,身体软绵绵地往后倚着,像是一次销魂之后全身酥瘫了一般。他觉得,她在心醉神迷之后准是这副样子。想起这事,他心里便激情翻涌,狂飙顿生。他挤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扶她下马。
他扶着马镫,一只手急切不安地就势抱住她娇嫩的脚腕。“玛尔戈特。”他呻吟着喃喃地低声喊道。听到他喊她,她连眼皮都没抬一抬,就泰然自若地握着他伸过来的手,从马上一跃而下。
“玛尔戈特,你真是妙极了。”他再次结结巴巴地说。她狠狠地盯着他,又把眉毛高高地挑到额头上。“我认为你喝醉了,波普!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他对她的装模作样感到愤怒,出于盲目的激情,他把还一直握着的那只手紧紧压在自己胸口,仿佛要将这只手戳进自己胸腔里去似的。玛尔戈特大为恼火,脸气得绯红,她狠狠地把他一推,推得他一个踉跄,她自己则迅速从他身边迈过。这一切发生得非常迅速,只在一闪之间,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就连他自己也以为,这不过是一个令人心悸的梦。
他的脸色如此苍白,整天激动不已,以至那位金发伯爵夫人走过时还捋着他的头发问,他是否哪儿不舒服。他怒不可遏,竟将那条汪汪吠叫的狗一脚踢到边上,玩牌的时候也是笨头笨脑的,惹得姑娘们都拿他来取笑。他想,今晚她不会来了。这个想法害了他,弄得他闷闷不乐,无名火起。他们大家一起在外面花园里坐着喝茶,玛尔戈特在他对面,但是她连看都不看他。他的眼睛一直颤颤悠悠地望着她的眼睛,像有磁铁在吸引似的,可是她的眼睛冷冷的,就像两块灰色的石头,没有一点儿反应。受她这般耍弄,他不禁心头火起。她转过脸,不去看他。见她这副狂妄神气,他便捏紧拳头,他觉得,他简直会一拳把她打趴下。
“到底怎么啦,波普?你的脸色很苍白呢。”这时突然有个声音问道。那是小伊丽莎白,玛尔戈特的妹妹。她的眼里闪烁着一道温暖、柔和的光,然而他却没有觉察到。他感到像是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怒气冲冲地说:“让我安静一会儿吧,别拿你那该死的担心来折磨人!”说了这话,他便后悔不已,因为伊丽莎白的脸刷一下变得十分苍白,马上转过头去,眼含泪水说:“你这个人可真怪。”大家都愤愤不平地、几乎是威逼性地望着他,他自己也感到理亏。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道歉,那边桌上便传来一个生硬的声音,那是玛尔戈特的声音,锋利、冷峻犹如刀刃:“我压根儿就觉得,波普那么大了还这么不懂礼貌。把他当绅士,或者仅仅把他当成年人看待,都不对。”这话是玛尔戈特说的,就是昨天晚上还把双唇赐予他的玛尔戈特说的。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眼前一片模糊,不禁怒火中烧。“想必是你,恰恰是你,对于这件事该是一清二楚的!”他不怀好意地强调说,并且站起身来。由于他动作过猛,碰倒了身后的椅子,可是他头也不回,就拂袖而去。
不过,他自己也觉得这太荒唐,晚上他又站在楼下的花园里,向上帝祷告,愿她能来。或许她的态度也只不过是故作姿态和桀骜不驯的表现吧,不,他不想再问她,不想再折磨她了,只要她来,只要允许他在自己嘴上能重新感觉她柔软、湿润的双唇那强烈的欲望,那么所有的问题就都无须解答了。时间似乎已经沉入梦乡,像只行动迟钝、有气无力的野兽俯伏在王府前面:时间真是长得出奇。他觉得四周草丛中发出的轻微的哧哧声就像是嘲笑人的声音,轻轻摇曳的枝丫在戏耍着自己的影子和微微闪耀的灯光,像是爱捉弄人的手在晃动。各种声音纷乱杂沓,而且陌生,比沉寂更让人感到肝肠寸断。那边乡村里间或有犬吠声传来,有时一颗流星嗖的一下划过夜空,坠落在王府后面的什么地方。黑夜似乎变得越来越亮了,投在路上的树影则变得越来越浓,那些微弱的声响也越来越纷乱杂沓。后来,飘动的浮云又遮住了天穹,朦胧、抑郁的昏暗笼罩着大地。这份寂寞一下袭上他滚烫的心头,令他感到隐隐作痛。
少年不住地踯躅徘徊,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有时候他朝树木怒击一拳,或者用手指把树皮抠得粉碎,他怀着满腔怒火使劲儿地抠,把手指都抠出了血。唉,她不会来了,他本是预料到的,然而他却不愿相信,因为她要是不来,那就永远,永远不会再来了。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刻。他还年轻,正值豆蔻年华,想到这里,他便狠狠地扑倒在潮湿的苔藓地上,双手在土里乱抓,泪流满面,剧烈地轻声啜泣着——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哭过,将来也不会再这样哭。
这时,树丛中突然轻轻地咔嚓一声,把他从绝望中唤醒。他一跃而起,双手朝前瞎摸,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朝他胸口猛地一撞,真是妙不可言——他又将那个梦寐以求的娇躯搂在了怀里。他喉咙里涌起一阵抽泣,他的整个存在化为剧烈的痉挛,他将这个高高的丰腴身体紧紧搂住,搂得那陌生而又缄默不语的嘴里发出一声呻吟。他感觉到,她在他的牛劲之下呻吟着,于是他第一次知道,他主宰了她,而不像昨天,也不像前天,他成了她忽阴忽睛的脾气的猎物;他心里升起一股欲望,要为他这上百个小时所受的痛苦而折磨她,要为她的桀骜不驯,为今天晚上她当着大家的面所说的那些鄙薄的话,为她生活中撒谎的花招而治治她。仇恨已经同炽热的爱情融为一体,因而这拥抱与其说是柔情缱绻的亲昵,还不如说是一场搏斗。他紧紧钳住她纤细的手腕,她整个气喘吁吁的身体也随之扭动,战栗不已,随后他又将她拉进怀里,使劲搂住,搂得她动弹不得,只好一个劲儿低沉地呻吟,他不知道这呻吟是出于快乐还是出于痛苦。尽管这样,他却依然无法逼她说出一个字来。现在他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双唇上不住地吮吸,还想把这低沉的呻吟也封住。这时他感到她的唇上湿乎乎的,是血,是正在流淌的血,是她用牙齿使劲咬着嘴唇咬出来的。他就这般折磨着她,直到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精力也已消耗殆尽,一股情欲的热浪涌上心头,两人这才胸贴着胸,喘息不已。熊熊烈焰一下就熄灭了,星星仿佛在他们眼前闪烁,一切都神经错乱了,他的思想转得更加疯狂,万物就只有一个名字:玛尔戈特。他心里烈焰腾腾,终于从心灵深处低沉地吐出了一个声音——是欢呼也是绝望,是渴望、仇恨、愤怒,也是爱情,这一切凝成一句话,一声呼喊,抑制着三天的痛苦的呼喊:玛尔戈特,玛尔戈特。对他来说,这几个字音里回荡着世间的音乐。
她全身像是遭了重重的一击似的,狂热的拥抱一下子僵住了,她拼命将他一推,她的喉咙里迸出一声哽咽、一声哭泣,她的动作又变得异常激烈,不过只是为了脱出身来,好摆脱这可恨的接触。他想出其不意地将她抓住,但她与他相搏,他俯首将脸挨近她的时候,感觉到愤怒的泪水正战战栗栗地从她脸颊上直往下流,她那窈窕的身体像蛇一样扭动着。突然,她使劲将他往后一推,就顺势逃之夭夭。树木间她的衣服白光闪烁,随即便在黑暗中消失。
他又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神色慌张,怅然若失,就像是第一次那温暖的娇躯和狂热的春情猛地冲出他的怀抱一样。他的眼前,星星也像眼泪汪汪似的,热血自里往外在他的额头上钻出一些细小的火星。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摸索着走过由一棵棵分散的树木组成的行列,进入花园深处,他知道,那里有一口水流飞溅的小喷泉。他让喷泉的水抚摩着他的手,银白色的泉水向他喃喃细语。这时月亮正慢慢从云层中露出来,在月光的反射下,清泉在奇妙地熠熠闪亮。现在他的目光清晰多了,这时突然有一阵极度的哀伤向他袭来——多么奇妙啊,仿佛是温煦的微风从树丛中把这哀伤吹落下来的。滚滚热泪从他胸中喷涌而出,此时他比哆哆嗦嗦地搂抱的时刻更加强烈、更加清晰地感到,他是多么爱玛尔戈特啊!迄今所有的一切——占有的迷醉、战栗和痉挛,以及探秘无果的愤怒全都烟消云散,只有那忧伤而甜蜜的爱情,那几乎没有一点儿渴望却无比强烈的爱情将他完完全全拥抱在怀里。
他为什么要这般折磨她?这三夜她给予他的东西不是多得不可悉数吗?自从她教他品味了绸缪的情意和剧烈震颤的爱情以来,他的人生不是突然从黯淡的朦胧中进到危险的、熠熠闪亮的光耀中去了吗?她是带着眼泪、怀着愤怒离开他的呀!这时他心里涌起一个无法抗拒的、温存的心愿,希望同她握手言欢,希望她说句温柔、熨帖的话,这个要求有点儿类似于一个欲望:将她静静地拥在怀里,没有任何索取,并对她说,他是多么感激她。是的,他甚至愿意到她那儿去,并低声下气地对她说,他对她的爱是多么纯洁,他永远不再叫她的名字,永远不再逼她回答她不愿启齿的问题。
泉水银光粼粼,汩汩流去,他不由得想起她的泪水。也许她现在一个人在独守空房,他继续思忖着,或许只有这絮絮低语的黑夜,这专门谛听大家的秘密而不给任何人安慰的黑夜听从她的话,他离她是咫尺天涯,看不到她秀发上的一丝闪光,也听不到她随风飘去的芳音所剩下的只言片语,可是两颗心灵却相互偎依、紧紧相缠——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渴望待在她身边,哪怕是像条狗似的躺在她的门口或者像乞丐似的站在她的窗下,这种渴望现在已经变得无法抗拒。
他怯生生地从黝黑的树林中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看见二楼的窗户里还亮着灯光。光线幽微,黄色的微光几乎连那棵大枫树的叶子都没有照亮。这棵枫树,它的枝丫像手一样想轻轻叩击窗户,在微风中朝前一伸,又往后一缩,简直是个在窃听的、黑黑的彪形大汉,伫立在这扇明亮的小玻璃窗前,谛听别人的隐秘。一想到玛尔戈特在这扇明亮的玻璃窗后尚未就寝,或许还在哭泣或者在想念他,这男孩就无比兴奋,以至他不得不倚在这棵大树上,免得身体摇晃,站立不住。
他像着了魔,呆呆地凝视着楼上的窗户。白色的窗帘晃来摆去,随风戏耍,一旦飘出暗处,在室内温暖灯光的映照下,就成暗金色;如果吹出窗外,染上从圆形树叶之间泄漏出来并晶晶闪耀的月光,马上就变成银白色。朝里开的玻璃窗反映出光与影不平静的流动,宛如在描绘一块光线明暗相间的织物。这位正热昏了头的男孩正用火辣辣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楼上。对他来说,这些天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仿佛都用黑色的日耳曼古文字书写在玻璃板上了。那流动的暗影,这银色的闪光,像柔曼的烟云飘浮在锃亮的玻璃窗上。这些匆匆捕捉到的感觉激发起他的遐想,幻化成无数闪烁不定的图像。他看见了她,玛尔戈特,袅袅婷婷,俏丽动人,长发披散,噢,那头浓密的金发,她正怀着内心的躁动不安,在屋里走来走去,见她因情欲而发烧,因愤怒而抽泣。此刻,他透过巍巍高墙犹如透过玻璃一样,看到她每个最最细小的动作:双手颤抖,跌坐在沙发椅上,默默地、绝望地凝视着星光惨淡的夜空。有一会儿玻璃窗变得亮堂了,他甚至觉得认出了她的脸庞,她正怯生生地把脸探向窗前,俯视正在沉睡的花园,搜索他的踪影。这时他被强烈的感情所控驭,既克制又急切地向楼上呼唤她的名字:玛尔戈特!玛尔戈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