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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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朦胧夜的故事(2)

他们骑马到乡下去。他用心谛听每个人的声音,眼睛紧紧注视着女士们骑在奔马上身体扭动时的每根线条和每个起伏的姿势,窥视着她们弯腰抬臂的神态。中午在餐桌上坐着闲聊的时候,他故意弯着身子,挨近她们,以便闻一闻她们双唇上的芬芳,或者秀发上散发出来的馥郁的香味。但是一无所获,他没有得到信号,没有得到些微可以供他发烫的思想去跟踪追击的踪影。漫长的白昼已尽,天色渐近黄昏。他本想看看书,但是一行行的字都从书页边上溜出去,突然进了花园。黑夜,奇怪的黑夜又降临了。他感觉到那不知名的女人的一双手臂又将他紧紧抱住了。他从哆嗦着的手里把书放下,想到池塘那边去。突然间他已经站在老地方的砾石路上了,对此他自己也大为吃惊。晚餐时他心里忐忑不安,一双手不知所措,不停地来回摸索,无处摆放,好像被人注视着一样,他的眼睛怯生生地缩在眼帘之下。终于,其他人都挪开椅子起身了,直到这时他才喜形于色,马上从往房间去的路上逃进花园,在白色小路上来回踱步。小路好似一条乳白色的雾带在他脚下闪着微光,他在这条路上不停地踯躅,徘徊了千百次。客厅里的灯点亮了吗?点亮了,灯终于全都点亮了,二楼上几个黑乎乎的窗户里终于也透出了灯光。夫人小姐们都回各自的卧室去了。她若是来,只要再过几分钟就可以到了,可是现在每一分钟都在膨胀,膨胀到爆裂的程度,他心急如焚。他又在踯躅了,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拴着,扯着他只好这样走来走去。

这时突然白色的人影一闪,下了台阶,动作飞快,快得他无法认出来。她像一缕月光,或者像遗失在树丛中的一条随风飘舞的纱巾,被一阵疾风刮了过来,现在,现在刮进了他的怀抱,他伸开爪子似的双臂,贪婪地将这个因为急速奔跑而发热的、充满野性的身子抱住,感觉得到她的心脏在怦怦直跳。这股热浪出其不意地袭在他的身上,在热浪甜蜜的冲击下,他以为要晕倒了,一心只想随波流去,在暧昧的快乐和满足的波涛中浮沉。同昨天一样,这次又只是一瞬间。接着他从陶醉中猛然清醒过来,抑制住内心的欲火。女人的娇躯此刻在他身上贴得那么紧,他觉得这颗怦怦作响的陌生的心是在他自己胸中跳动。但是不行,绝不能沉迷在这销魂荡魄的温柔乡里,在知道这女人的名字之前,绝不能任凭这两片正在吮吸的芳唇来摆布!她吻他的时候,他把头往后一撤,想看清她的脸。可是,这里落着一片树影,在黯淡的月光中和黑发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树丛太密,浮云遮掩的月亮光线又太弱。他只看见一双晶莹的眼睛,像是两颗红似烈焰的宝石,像是藏在色泽黯淡的大理石深层的两颗宝石。

他一心想听她说一句话,即使只听到她吐出的一星半点儿声音也好。“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他要求道。但是这两片柔软、湿润的芳唇只是一味亲吻而不出一声。于是他想,把她弄痛,她一叫喊,不就逼出声来了。于是,他抓住她的胳膊,用指甲戳她的肉,可是他从她紧紧屏住的胸口听到的只是喘息声,火辣辣的呼吸和硬不出声的嘴唇上的春情,从她的双唇中只是间或吐出微弱的呻吟。他不明白,这声音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销魂之乐而发的。面对这固执的意志,他感到无能为力。从黑暗中出来的这个女人征服了他而没有暴露自己,他具有无限的力量来战胜这个欲壑难填的娇躯,却无法得知她的名字——这一切弄得他快要发疯了。他不由得怒火中烧,想竭力摆脱她的缠绕;可是她呢,她感觉到他胳膊上的劲儿渐渐小了,觉察到他心里惴惴不安,就用她激动的手抚摩他的头发,既是安慰,又是挑逗。她的玉指在他头发上摩挲时,他感觉到额上有种轻微的叮当声,那是她松松地垂挂于她手镯上的一块金属牌牌——一枚硬币——在摆动。这时他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他像是沉溺于最最野性的情欲中似的,把她的手拉来压在自己身上,同时把这块硬币深深压进自己半裸的胳膊,直到硬币的一面在皮肤上留下一个印记。现在他已经得到了一个记号,因为记号就在他身上,所以这时他便乐得顺从自己方才被抑制的激情。于是他便紧紧贴近她的身体,吮吸她芳唇上醉人的快乐,默不作声地搂抱着她,跃入神秘、恣肆的欲火之中。

后来,同昨天一样,她又安然一跃而起,逃之夭夭,不过他也没有想要拦住她,因为他急于想看清那个记号,这种好奇心使他的血都烫了。他奔回自己的房间,把黯淡的灯火拨得雪亮,迫不及待地低头查看那枚硬币印在他臂上的记号。

这个印记正在消去,已经不是很清楚,圆周已不完整,但是有一角还很清晰,留下的红色印痕还历历可见。印记的角上棱角分明,这枚硬币大概是八角形,中等大小,大体上像是一便士币,只是更有立体感,因为图案上与山丘相应的低洼还刻得更深。这印记像火一样烫人。正当他如此贪婪地细细观看时,他感到这印记突然像伤口一样作疼,直到他把手浸在冷水里,火辣辣的疼痛才消去。这枚金属牌牌是八角形,现在他感到有了十足的把握。他的眼里闪着胜利之光。明天一切他都将知晓。

翌日早晨,他是最早来到餐桌上的一个。已经来到餐厅的夫人小姐中只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小姐,还有他姐姐和伯爵夫人。她们个个满面春风,兴之所至,谈笑风生,谁也没有去理他。这倒正中他的下怀,他可以更好地观察她们。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伯爵夫人纤细的手腕:她没有戴手镯。他这才泰然自若地同她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却总是焦躁不安地往门口探望。他的三位表姐这时正一同进来。他心里又惴惴不安了。他看见她们手腕上的饰物都缩在衣袖里,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可是她们转眼就落了座,恰好在他对面:吉蒂,栗色头发,玛尔戈特是一头金发,伊丽莎白的头发很亮,亮得像白银在黑暗中闪光,像金色的瀑布在阳光中飞泻。这三位都像往常一样,冷淡、沉静和矜持,摆出一副端庄的样子。他最恨的就是她们身上的这副神气,因为她们并不比他大多少,前几年还跟他一起玩儿呢。现在就缺他表叔的年轻妻子了。少年的心变得越来越忐忑不安,因为他感到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一下子他几乎反倒喜欢上这秘密给予他的谜一般的折磨了。不过他的目光是好奇的,老在餐桌边飞快地游弋,女士们的手或是静静地放在洁白雪亮的桌布上,或是像轻舟在波光粼粼的港湾里缓缓地荡漾。他看到的只是一双双纤手,他突然觉得一只只手犹如一个个古怪的人,犹如舞台上的人物,每个都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他太阳穴上的血液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他的三位表姐都戴了手镯,这一发现使他大吃一惊。从儿童时期起他就一直知道她们三人脾气倔强、性格内向,可是他要加以证实的,肯定就是这三位高傲的、外表无可挑剔的姑娘中的一位,这事使他感到困惑。那么究竟是哪一位呢?是年纪最大也是他最不熟悉的吉蒂,是态度生硬的玛尔戈特,还是小伊丽莎白?她们之中无论哪一位,他都不敢企望。他心里暗暗希望,但愿她们都不是,或者说他不愿知道那个人。可是现在他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可以再给我一杯茶吗,吉蒂?”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喉咙里有沙子似的。他把杯子递了过去,这么着她就得抬起手臂,伸过桌子,将茶递到他面前。现在——他看见她的手镯上垂挂的一块雕牌颤动着,一瞬间他的手僵住了,但不是,这是块镶嵌的圆形绿宝石,碰在瓷餐具上发出微微的响声。他的目光满怀感激地掠过吉蒂的褐发,像是给了她一个吻。

片刻间,他喘了口气。

“能劳驾你递给我一块方糖吗,玛尔戈特?”对面餐桌上抬起一只纤手,伸出去拿住银盒,递了过来。这时——他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他看见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精巧的手镯,上面垂着的一枚古银币在摆动,银币是八角形,一便士大小,显然是件传家之宝。这可是八角形的呀,每个角都很锐利,昨天在他肉里扎下了一块印记。他的手把握得不太稳,夹糖的钳子两次都夹偏了,最后夹起的一块方糖才掉进茶里,不过他忘了喝。

玛尔戈特!这个名字在他嘴唇上灼燃,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惊异,他差点儿叫喊起来,不过他还是咬紧了牙齿。这时他听见她在说话——他觉得她的声音好陌生,仿佛有人在讲台上向台下讲话——冷冰冰的,字斟句酌,轻轻开个玩笑,神色从容,泰然自若,她的这种肆无忌惮的谎言真让他感到心惊胆战。这真是晚上像猛兽似的向他扑来的姑娘,就是昨天被他压得气喘吁吁、两片芳唇任他狂吸猛饮的那位姑娘吗?他又一次怔怔地凝视着她的嘴唇。是的,那固执劲儿、那内向的性格,只可能隐藏在这两片轮廓鲜明的嘴唇上,可是那烈焰熊熊的欲火又向他泄露了什么呢?

他更加仔细地凝视着她的脸,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他狂喜、震颤、幸福得差点儿大哭起来。他第一次感到,她显出这副高傲的神态时有多美,她心怀这个秘密时诱惑力有多大。她的两道秀眉呈弧形曲线,形成一个锐角之后就突然往上一挑,她那春情激荡的目光精心描摹着这两道眉毛的线条,深深钻入她那双灰绿色的眸子中清凉的宝石红玉髓之中,吻着她脸庞上苍白的、微微透着光泽的皮肤,将她此刻轮廓鲜明的紧绷着的嘴唇软软地隆成拱形来亲吻,又在她那浅色的秀发中搜寻了一番,随后迅速往下移去,销魂地将她整个身躯拥入怀里。直到此刻他才算认识她。这时他从餐桌边站起来,但两膝哆嗦不已。他被她的外貌弄得酩酊大醉,仿佛饮了浓郁的玉液琼浆。

这时他姐姐已经在楼下喊他了。已经备好做晨骑用的马匹嘴嚼轻勒,都在那儿焦躁地踏着舞步,显得很不耐烦。他们一个个迅速坐上马鞍,随即便像一队色彩缤纷的骑兵上了花园林荫道。起初马匹是慢步小跑,这男孩觉得这种懒洋洋的均匀的马步同他血液涌流的急速节拍很不协调。然而一出大门,大家就纵马飞奔。从道路的左右两侧驰进还在蒸腾着薄薄的晓岚的草地。夜里的露水一定很重,因为在轻纱般袅袅升腾的烟雾中不时闪烁着晶莹的水珠,空气格外清凉,好似近处有道瀑布在飞泻。完整的一队人马立刻就分散开来,链条扯成了五颜六色的几截。有几位已经连人带马消失在山间的树林里了。

玛尔戈特是骑在最前面的人中的一个。她喜欢恣肆驰骋,喜欢劲吹的疾风戏弄她的长发,喜欢策马奔驰,听到耳际嗖嗖风声时的那种无法描述的感觉。在她身后,那男孩在纵马狂奔:他看见她那高高端坐马上的骄傲的身躯随着剧烈的起伏动作,弓成一条美丽的弧线,间或还看到她泛着一抹淡淡红晕的脸颊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在她如此热情地展示自己的精力时,他又认出了她。他极其强烈地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爱情、她的欲望。他心里突然升起猛烈的欲望:现在猛地将她抓住,从马上拉下来搂在怀里,再次吮吸她那难以驯服的芳唇,承受她那颗激动的心颤颤巍巍地对他胸口的冲撞。他向马的腹部抽了一鞭,马便嘶鸣着奔到前面。现在他到了她身边,几乎同她膝盖擦膝盖,马镫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现在他非得把事情揭开,非得揭开。“玛尔戈特。”他结结巴巴地说。她转过头来,两道剑眉往上一挑。“什么事,波普?”她冷冷地问,眼睛冷淡而晶莹。他身上起了一阵寒战,一直传到膝盖上。他该说些什么呢?他可找不到词儿了。他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往回走的意思。“你累了?”她问。他觉得这话里带有嘲弄的意味。“不累,可是他们远远落在后面了。”他更加吃力地说。他感到,再有片刻,他恐怕就要干出荒唐事来了:猛地朝她伸出胳膊,或者放声大哭,或者用像带了电似的、在他手里颤抖的鞭子抽她。他猛然一拉缰绳,将马往回一带,弄得奔马立起了后脚,而她却继续往前疾驰,高挺的身子端坐马上,一副骄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

其余的人很快就赶上了他。他周围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但是这些欢声笑语回响在他耳畔,就同嘚嘚的马蹄声一样,没有一点儿意义。他没有勇气向她诉说他的爱情,逼她说出事实真相,为此他感到十分苦恼;他想驯服她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像一片红色的天穹在他眼前坠落在地上。为什么他不将她嘲弄一番,就像她犟着性子将他嘲弄一样?他下意识地策马向前,等到坐骑风驰电掣般跑开了,他心里才感到轻松一些。这时大家都在喊他往回骑。太阳已经爬上山峦,高悬中天。田野上飘来一阵柔和弥散的芳香,色彩耀眼,像熔化的黄金闪入他的眼帘。湿热和浓香在大地上蒸腾,汗水涔涔的马匹已经懒洋洋地开始小跑,身上冒着热气,不住地喘息着。队伍又慢慢地聚集在一起,欢笑声显得有气无力,大家的话也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