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白
你一定不能懦弱,世界虽大,但你放弃了,就不会再有容身之处。所拥有的一切,你一定要用命去保护。
1.
“等一下!”
就当两碗孟婆汤即将被兄弟二人喝下时,孟婆猛地站了起来,甩出一只空碗,将二人手中的汤碗击碎。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不仅仅是顾山河、顾青锋兄弟俩,就连孟婆身边的几个小鬼,也都是一愣。
这种孟婆汤喝到一半被打断的事情,简直是前所未有。顾山河身旁的小鬼急忙跑到孟婆身边,附耳说道:“小姐,这恐怕不太妥当吧。”
“有什么不妥当?”孟婆倒是完全不避讳,直接出声叫道。
“这……”小鬼也不知道回些什么好。
“我看着两个小家伙不错。”孟婆走下望乡台,上下扫了一眼兄弟二人,“刚好前任无常不在了,新的黑白无常,不如就让他们来做吧?”
小鬼瞪大了眼睛:“小姐,自古以来,可就从来没用过这种方式授命鬼差。尤其是无常,掌管上界孤魂乃是要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做的差事,还望小姐三思啊!”
“不必了。”孟婆一挥衣袖,转身登上望乡台,“带他们去见秦广王,就说受我引荐,司黑白无常职。”
兄弟二人被小鬼带着进了阎王殿,面见了阎王,又被拉去换上了黑白色的长袍。直到小鬼把束魂锁、哭丧棒等各种东西都塞到二人手中时,他们仍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当日的汤散尽后,孟婆自望乡台下来,一路穿过半个酆都,见了无常。
“你们两个很好。”孟婆面露笑容,“从你们两个进入开始,我就一直在关注着你们。这一路上,你们的表现我很满意。”
兄弟二人对视一下,均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
顾山河踏前一步,抱拳问道:“小子以前可见过前辈?”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孟婆摇摇头,笑道,“很多事情,不是有恩才要帮的。”
孟婆说得模糊,兄弟二人再问,她就什么也不说了。直到很久以后,兄弟二人才明白,他们成为无常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常的活计说简单不简单,说难倒也不难,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将不愿投胎之人的灵魂索回。这些人中大多数是心有执念的孤魂,少部分则是法力高强的恶灵。前者好办,轻易就能解决,后者就要麻烦一些。
也因为此,兄弟二人除工作以外,也要接受孟婆的教导。他们的确天资极高,经过短短十几年的修炼,面对大多数工作,便已能驾轻就熟。
地府给了黑白无常足够的重视,平日里也并没有什么钩心斗角。随着实力的提升,兄弟二人混得风生水起。尤其是弟弟,性格开朗,又心怀正义,上至十殿阎王,下至小鬼,都对他颇为偏爱。
他们本以为生活就会如此平稳地继续下去,但世间的一切,终究不会常遂人愿。
那天,地府的风似乎比往常都大。
白无常如往日一般,从判官那里领了当天的束魂令,递到黑无常手中。二人顺着地图的指引,收归一个又一个魂灵。
一切似乎都稀松平常,直到最后一处地点。
站在这片战场上的那一瞬,黑白无常仿佛穿越时间,回到了过去。
“居然是这里……”黑无常说笑的声音小下去,“我以为自己把这里彻底忘了,原来仍有记忆。”
白无常叹了口气,率先领路。
他们没有腾空飞行,而是一步步地走着,仿佛用了不属于人间的能力就会唤醒他们的痛苦一般。
黑无常从腰间的口袋中掏出最后一张画像,开口读着上面的信息。
“恶灵,中度危险,游离三年。”
“卒岁五十三,女性。”
然后他猛然怔住。
白无常好奇地去看,赫然发现那画像上的恶灵,正是雨儿!
黑无常找到雨儿时,天已经黑了。那个曾经清秀的女孩一脸灰尘与皱纹,盘踞在黑白无常绝命的地方。在那里,她嗅到了挚爱之人的气息。
遍地的断骨,隐藏在荒芜的杂草之间,黑无常还能看到哥哥那杆断了的长枪。
他亲手勾走了雨儿的幽魂。被划归为中度危险的恶灵雨儿一点也没挣扎,只是始终挡住自己的脸。
她不想让黑无常看到自己那张苍老的、布满灰尘与皱纹的脸。
可她真的很美,美到黑无常都无法形容。近三十年过去了,黑无常简直不敢想,这三十年间,雨儿是如何熬过来的。
“我等了太久太久,只等到了你们的死讯。”雨儿伏在黑无常的肩上,梨花带雨,她说,“来生太远,我不想再等了。”
黑无常点点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重新走了一遍自己曾走过的道路。
雨儿直到喝下孟婆汤前,还以为自己会在阴间与黑无常共度余生,即便再也见不到阳光,终日生存在死亡气息之中,她也心甘情愿。
但黑无常骗了她,他不敢留下雨儿的灵魂。普通人必须投胎,这是地府的规矩,不遵守就是大罪,黑无常不敢违抗。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投胎对雨儿来说,是更好的结果。
那天黑无常喝了很多酒,却感受不到一丝醉意。
他早已丧失了很多凡人身上特有的东西,例如痛觉,例如醉酒。
例如死亡的权利。
现在又多失去了一项,那便是,笑。
这之后,人间过了很多年,黑无常依旧与哥哥做着勾魂的工作,也与以前一样调侃戏闹,但他的脸上却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
慢慢地,他也知道了,人间魂灵那么多,地府并不会一一检查。时间一长,他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地府不催,对不愿投胎的幽魂,他也不去管。
奇怪的是,他不断地寻找,投胎后的雨儿却再没出现过。
他安慰自己,世界那么大,不可能每一个他想要的,都会被他拥有。
“可是,”他常常想道,“不甘心啊。”
2.
站在病房门口,黑无常突然不敢推门进去。即便白无常递给他的那簇魂火上明明白白有着雨儿的气息,他仍有些畏惧,畏惧又一次燃起希望后的失望。
“喂,小黑,”白无常捅了捅黑无常的后腰,“雨儿可就在里面,你轻轻把门一推,两千多年的夙愿就算是达成了。还在这儿等什么呢?进去啊!”
“我不敢……”平时凶神恶煞般的黑无常,此时竟然缩了缩脖子。
他寻找雨儿的踪迹,足足找了两千年。他曾一次又一次失望,与线索擦肩而过。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是不是上天因他违背承诺而以此降下惩罚。从希冀到绝望,他经历了无数困苦。此时这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情况,反而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白无常骂道。
“呸,老子什么时候过?”黑无常不屑地瞥了白无常一眼,冲着地上啐了一口,却仍迟迟不敢推动房门。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伸手出去。
“哟,随地吐痰,被我抓到了。”一脸凶相的中年妇女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她看了一眼地上那口痰,又指了指自己的红袖标,冷冷说道,“罚款三十。”
“啊?”黑无常被她一吓,刚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怎么?你想赖账?”女人眼睛一眯,抓住了黑无常的衣服,“这是医院,现在的年轻人,素质这么低,不罚点款,看来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你坑我呢吧?”黑无常抽了一下身子,却没有抽离,当即有些气急,“吐口痰就管我要三十?你还不如去抢。他妈这么贵,谁脑子进水了才会给。”
女人冷笑一声,却没有撒手的意思,似乎只要黑无常不把钱给她,她就能在这门口耗一整天。
咔嗒,门开了。
“怎么啦?”
糯糯的声音响起,仿佛一盆清水,浇灭了黑无常的火气。
少女揉着惺忪的睡眼,倚住门框。一头长发绾成丸子头,用一根筷子束在头顶,露着白皙的锁骨。玲珑的身段即便隐藏在睡衣下,也仍引人注目。
黑无常转过身去,一时间看得呆了。若说相见之前仅靠气息还不敢确定,此时他却是一眼就看出来,面前的女孩,就是雨儿。
无论气质还是相貌,都一模一样。
“钱。”女人扯了扯黑无常的衣服,又一次开口催促道。
“哦哦哦……”黑无常掏出了钱包,数了三十块钱递给女人,视线却一刻都没离开过女孩。
“脑子进水。”白无常笑着,在黑无常耳边悄声道。他扬起手,打了个招呼。
“初次见面。”
3.
“小浅,吃不吃苹果?”
“不吃啦。”夏浅笑着道,两个小酒窝格外可爱。
许多世之前,女孩名为雨儿,现在,她叫夏浅。尽管名字变了,但无论是气质、容貌还是性格都丝毫不曾改变,依旧如千年前般吸引着黑无常。
那天,黑白无常寻了个借口,进了女孩的病房。其实那借口拙劣得很,但女孩也不知是蠢,还是太过善良,竟没有丝毫防备地放了他们进来。
夏浅与他们聊了很多,从病情开始,到自己的生活。十几年的经历,女孩没有一丝隐瞒。于夏浅而言,面前的两个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很多话,夏浅积压在心中,已经有数年之久。
夏浅这辈子从来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她从出生起就是孤儿。
当年还是婴儿的她,被检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那时对她父母说了些什么早已不得而知。或许是生活条件不足以负担医疗费用,或许是以为这种病完全没有希望治愈,也或许是重男轻女的思想作祟,夏浅的父母把她抛弃在了孤儿院的门口。
时间一天天过去,夏浅也逐渐长大,慢慢成了个美人坯子。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有一点瘦弱。
每个周末,都是夏浅最开心的时候。很多陌生人会来孤儿院看望孩子,他们带着零食、玩具,陪孩子们玩乐,给他们读童话。而每隔一个月,这些陌生人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下定决心领养一个孤儿。
夏浅因为长得可爱,人又听话,每次有人来看孩子时,她都是最抢手的那个。
但领养不同。不会有任何一个家庭愿意领养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夏浅也很想有属于自己的父母。但每次签了领养协议书后,那些曾围绕在她身边的大人都会带着其他孩子离开,留下她孤独地生活在孤儿院里。
一次,两次,同样的情况发生了无数次,每当有这种情况时,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总会哭到深夜。
孤儿院的义工们看着心疼,却也无计可施。
后来,夏浅到了学龄,她的病又使她无法同其他孩子一样去上学。
她亲眼看着与她一起长大的孩子们,背着崭新的书包,一蹦一跳地向学校走去,消失在路的尽头,她也看到那些孩子翻着学校发的新书,兴奋地讨论着功课。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只能站在一边,满脸艳羡。
夏浅和其他孩子的生命,似乎从此转向两个不同的路口。久而久之,没有上学的她越发显得孤独。
孩子没有心机,自然不会主动孤立她,但其他人每一次谈论有关学校的生活时,她都无法参与其中。夏浅与同龄孩子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直到无话可说。
后来,年长的孩子都悉数离开了。与夏浅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要么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要么就被资助上了大学,要么就已经出去工作,自己独立生活。
夏浅则留在孤儿院里,成了一名义工。
十九岁的某天,夏浅的心脏病终于犯了。
陪孩子玩时,她突然胸闷摔倒,被送进医院。老院长替她垫付了医药费,却没有能力更进一步地帮她支付手术费用。
按照医生的话来说,即便做了手术,她痊愈的概率也只有百分之二,甚至有极大的可能性下不了手术台。相比之下,不做手术,活的时间反而有可能更长一些。
一直以来,夏浅没有朋友。她每日孤独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她羡慕地看着医院窗外的人来人往,一如幼年时看着上学的其他孩子。
直到认识了黑白无常,她被从未经历过的炽烈情感冲蒙了。
黑无常就如同一只忠犬,没有一天不去看望夏浅。在他的悉心照顾下,夏浅虽仍旧病着,性格却是一天天变得开朗。
她开始时常露出笑容。用夏浅的话来说,认识黑无常后这段时间,笑的次数比她前十年的笑加在一起还多。
二人很快便坠入了爱河,仿佛天生便是一对。
“我的病真的会好吗?”夏浅又一次不确定地问道,笑容收敛,面带忧郁。
黑无常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会的!”
“可医生……”夏浅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
黑无常捧起夏浅的脸,与她双目对视,一字一句道:“你的病,一定会好!”
“嗯,”夏浅重重地点头,“我信你!”
4.
时间快得惊人,一年的光景,转眼便过去。
这一天终于到了,酉时一到,夏浅阳寿便尽。
当天晚饭后,她心脏病突发,痛苦地捂住胸口。几分钟不到,夏浅便陷入了休克,情况急转直下,心电图变为一条水平的直线。
“我知道自己肯定要死啦。”夏浅看着黑无常,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今生太短了,希望来生还能遇到你。”
她把手抬起,触摸黑无常的胸口。
“谢谢。”这是夏浅昏迷前,说的最后两个字。
黑无常吻了吻夏浅的额头,将她安安稳稳地放在床上,先是一笑,然后眼泪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医生、护士进了病房,推着夏浅的床,向抢救室奔去。
“来生太远,我不想等。”黑无常喃喃道,“嘁,连说话的方式都一模一样,你还是原来的你啊。”
“三天。”
医生出去后,白无常走了进来。他盯着黑无常的眼睛,严肃道:“我只能为你争取三天的时间。”
黑无常点了点头,抬手向空中抓去。黑色的袍子凭空出现,被他抓在手中。他将黑袍一抖,披在身上,束魂锁顺臂上缠,藏在宽大的袖子中。
“足够了。”他道,深吸口气,张开了双臂。
随着空气一震,黑无常身周弥漫出黑红色的烟尘。烟尘先是扩散,然后猛地收回,聚拢在黑无常的身体表面。
他微微一笑,冲白无常竖了个大拇指,然后纵身向上跃去,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了天花板。
一层、两层、三层,直到医院屋顶,他与无数医生、病人擦肩而过。凡被那黑红色烟尘触碰到的人,都打了个冷战,一瞬间如同被浸入冰水。但即便如此,也仍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存在。黑无常此时的状态,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投射来的幻影。
太阳正渐渐落下,绯红色的火烧云间,一轮红日散发着余晖。另一边,则星月齐升,光芒变得越发明亮。再过几小时,黑夜就要降临。
黑无常站在屋顶,双足发力,猛然加速。
与此同时,夏浅被送进了抢救室。
黑无常轻盈地落在青石板上,绕开面前的长队,向前走去。
“咦,黑无常大人,今天怎么有空回来?”小鬼看着远处走来的黑无常,行了一礼。他有些诧异,依照常态,此时临近中元,黑无常应是正忙的时候。
“办正事。”黑无常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他抬头看了一眼酆都的牌匾,径直走了进去,没有丝毫停留。
城中仍如寻常般萧索,黑无常把黑袍的兜帽翻上来,遮挡住半边脸庞,匆匆向城中走去。
入殿,躲过一名又一名鬼差的视线,撬锁。
黑无常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一丝拖沓。
他拉开判官的抽屉,里面是一本簿子和一支不知由何种兽毛制成的银毫毛笔。簿子上书“生死”两个金字,想来便是断人生死、记载祸福的生死簿。
黑无常将其拿出,翻开,寻找着夏浅的生卒,然后提笔。
他画去了夏浅的名字。
夏浅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三天,最终活了下来,甚至病情逐渐好转。明明是抢救,并未做过什么大的手术,夏浅胸膛里那颗心脏却越来越强健。
全院的医生都说这是生命的奇迹,只有黑无常与白无常二人才知道,她的命是黑无常救下来的,冒着被发现,乃至于违抗整个地府的风险,强行逆天改命救下来的。
夏浅从重症监护室转出的那天,黑无常带来了鲜花与钻戒。
“嫁给我。”
病床前,黑无常单膝跪地,将那枚戒指掏出。
夏浅愣住,然后甜甜一笑,说:“好。”
两千余年,黑无常第一次露出笑容。
5.
不知怎的,黑无常大婚这件事瞬间便传遍了地府。
纸包不住火,尤其是这种八卦,从不曾藏住,总是传得最快,即便黑无常未曾宣扬给任何人。
黑白无常从婚庆公司回到住处的时候,一个佝偻着的身影站在窗前。那身影纤细,却给人以莫名的压迫感。
“孟婆奶奶!”黑无常却是面露喜色,惊喜地出声叫道。
孟婆听到声音,身形微微一震。她缓慢地转过身来,望着黑无常的笑容,微微叹气。
“终于看见你笑了。”孟婆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有些心疼地道,“得两千年了吧,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就没见你笑过,总是板着脸,仿佛有谁欠了你钱一样。可……这笑容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黑无常被孟婆的目光刺痛,停住了向前的脚步。
“怎么了?”白无常问道。
“阎王知道了你们擅改生死簿的事情,派了牛头出来。”孟婆声音低沉,“老身保不住你们,能做的,也就是通风报信了。”
黑白无常都呆住了。
“怎么会……”黑无常一脸难以置信,“我明明做得天衣无缝,怎么会被发现?!”
孟婆走到黑无常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你们知道得还太少,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秘密,隐藏在黑暗深处。有些人,本来就是受到关注的,或许是因为优待,也或许是因为那个人的身上隐藏着不能让别人发现的秘密。”
“而你们却刚好触碰了雷点。”说到这里,孟婆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好自为之吧。”
黑无常愣在那里,整张脸扭曲成一团。他只觉得仿佛有重拳击打在自己的胸膛,压抑得无法呼吸。
“怎么办?”黑无常拉住孟婆,声音颤抖,“怎么办?!”
6.
白无常道:“你不是说她是你的女人吗?”
黑无常把脸隐藏在阴影之中,一声不吭。本就一身黑衣的他,仿佛融入其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一切都沿着既定的路线行进,但不知为何,偏偏在一切都将圆满时出了问题。
仿佛是命运的刻意安排。
“她他妈要死了!”白无常面目狰狞地吼道,“你就不想救她?”
“可那是牛头,鬼差中权势最大的一个,你惹得起吗?”黑无常开口道,“不说能不能打得过,即便可以,之后呢?你我能脱离得了地府?你难道想逃一辈子?”
“惹得起?你告诉我什么叫惹得起?”白无常冲上前去,拽住黑无常的领子,把他按在墙上,“老子连命都能豁出去,你他妈和我说你惹不起?!”
“那可是永世不得超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面对命运,你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救不救?”白无常死死盯着黑无常,面容狰狞。
黑无常沉默了半天,开口道:“或许如常人一般投胎,如常人一般轮回,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跟了你我,还要逃亡,或许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孬种。”
白无常冷冷道,松开了黑无常,拂袖而去。他步伐坚定,仿佛一把利剑。
天上云层翻滚,很快便遮住了太阳,没多一会儿,雨便要倾盆而下。
黑无常站在阴影之中,望着白无常远去的背影,一言不发。他慢慢从墙边滑下,坐在地上,捂住双颊。
三小时后。
医院之外,电闪雷鸣,狂暴的雷撕碎雨幕,裂开天空。白衣的鬼差伫立在门口,一夫当关,挡住了成千上万的阴魂。
他的身后大门紧闭,这种天气不要说是行人,马路上就连车辆都没有。
门后,一个小小的人影趴在玻璃上,紧张地望着外面。有雾气在她的口鼻处形成,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她的容颜。紧张的汗水自女孩额头沁出,滴落在地面。
“你要拦我?”牛头眯着的眼睛射出一道凶光。
白无常一句话不说,狠狠将束魂锁一甩,自从成为鬼差,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重新面对万千敌人时,还有着如此的魄力。
霹雳炸开,照亮了他的面孔,本就雪白的面孔,竟是光芒四射。
牛头狞笑一声,猛地冲了上去。巨大的蹄掌踏在沥青路上,印下碎裂的足印。银锁前冲,却被他用三根手指的手掌卡住,不得寸进。
“白无常,”牛头冷笑,“你还差得多。”
说罢,他猛地一拉。白无常感觉手腕处传来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将他生生拉了过去。电光石火间,牛头松开银锁,侧身自腰间抽出一把厚刃的刀,踏前一步。
铁蹄踏在水中,溅起数尺高的水花。伴随着牛头的一声暴吼,那刀从白无常小腹插入,将他穿了个通透。
“你这一次,可算是把两千多年的功劳给清了个干净。”牛头冷声道,“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白老弟,值吗?”
牛头抽出刀,又狠狠刺入。
血液顺着刀刃流下,混在雨水中,弥散开来,消失无踪。
值吗?白无常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己如果不拼这一次,就不会再有下次机会了。
命这种东西,不就是为了拼的吗?
刀又一次抽出,这次,牛头没能把刀刺进去,白皙的手指捏住了刀背。
“你!”牛头瞪大了双眼。
“夏浅小姐,”白无常扬声道,“抱歉骗了你这么久。你也见到了,我们并不是人类。但是,我希望你能看在这半载的交情上,再见我弟弟一面。”
他伸手自脖颈上扯断一根红绳,一块玉佩飞跃而出。道道金丝从他的双眸涌出,钻入其中。
“你把这块玉佩给他,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白无常道。他腾身一跃,翻了个筋斗,一脚将牛头踢得后退三步。
“走吧。”
语毕,白无常把银锁缠在右臂,沉下身躯。他的气势陡然攀升,只是瞬间,便稳稳压过了牛头。
一朵朵白色的冥花浮现在白无常的脚边,绽放又枯萎,化为流萤,浮空向上。
“你疯了!”牛头大惊失色,把刀架到了胸前,“你抽了一半的修为灌入玉佩,竟然还敢激发禁术,不怕再无进境,永世不得超生吗?!”
“超生?”白无常笑了笑,“我他妈早就够了!”
牛头的膝盖一软,发出一阵骨骼断裂的暴响,群山般的重压投在他的身上,把他压得单膝跪在地上。
白无常的头发无风飞扬,气势冲天。
7.
“小黑,快跑!”
夏浅把玉佩塞入黑无常的手中,然后拽住他的手,拉着他沿着街道逃亡。他们横穿过马路,踏着雨水,磕磕绊绊。
金色的流光从玉佩中涌出,笼罩在黑无常身上,在无光的阴云下格外醒目。
“怎么回事?”黑无常出声问道,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夏浅被黑无常突然拽停,没能站稳,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你哥哥他……你哥哥他……”
夏浅抽噎着,却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那句话。
黑无常松开了夏浅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有些恍惚。他看了看手中仍在向外涌出金光的玉佩,已经想到了什么,却不敢确定。
“我哥哥怎么了?”黑无常问道。
夏浅望着黑无常的眸子,泪流满面。
“我哥哥怎么了?”黑无常又一次开口。
“我哥哥怎么了?!”
黑无常吼道,面目狰狞。
金色的光束流尽了,咔嚓一声,玉佩的表面多了一道裂纹,在黑无常手中暗淡下来。
一千余年。
从道士把玉佩交到兄弟二人手中的那天起,黑无常从未想过,它会在某一天损坏。这玉佩指引他们不断前行,足足一千余年。
黑无常突然冷静了下来。
雷声大作,暴雨下得更盛。水滴落在地面,碎成细碎的水珠,随着空气扬起,变成雾气,朦胧了整条街道。
黑无常伸出手,在夏浅的头上揉了揉,又擦掉了她的眼泪,安慰地一笑。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枚哨子,哨子通体碧玉制成,在水雾中隐隐发光。
黑无常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其吹响。悠扬的哨声划破长空,掩盖了惊雷。
一道闪电自云层直落而下,照亮了一切。
随着雷声炸响,有狐狸突然出现,它在地上旋转一圈,化成青色衣襟的少年。暴雨倾盆而下,却没有一滴能沾湿他的衣角。
“带她走。”黑无常道。
狐狸少年点点头。
“那你呢?”夏浅听出了端倪,抬头问道,“不走吗?”
黑无常摇摇头,洒脱一笑。
“当然不走。”他道,“我的哥哥还在这儿,自己走了,岂不是很没义气?”
“况且,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黑无常把拂尘甩开,抽散雨幕,千万朵红色的花在他的面前盛开。
“走,杀回去!”
他抬脚,愈行愈快,最终沿着花路狂奔!
花瓣被掀到空中,燃烧成黑色的火焰,夏浅只觉得温度猛地下降,好似空气都要凝结成冰。
“小妹妹,让一下。”沙哑的嗓音在夏浅耳边响起。
她回头,无数幽魂妖精从巷子拥出。
百鬼夜行!
8.
牛头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
那个黑袍男人,拔出了一把他从未见过的刀,从天而降。
黑无常不断地前冲,黑红色的烟尘随着黑无常的身形灼烧着,烫得地上的沥青都变得柔软。他劈下一刀又一刀,直到斩碎牛头手中的厚刃砍刀,直到肃清整条街,才停下。
牛头捂着胸口,目眦欲裂。
“你知道吗?”黑无常把长刀的刀尖抵在牛头的下颌,冷声道,“我原以为在命运的操控下,任何事都无从选择。我因此而畏惧你,即便我的真实战力要超过哥哥不少,即便你捕杀任务的目标是我最爱的女人,我也不敢反抗。”
“但我错了。”
黑红色的烟雾渐渐收回,附在黑无常身上。他的身躯飘浮起来,变得略微透明。
牛头下意识地张大了嘴,一脸震惊:“你居然……还想要回到地府?!”
“当然。”黑无常笑笑,手腕一翻,长刀在瞬间变成烫金的颜色,“不回到地府,我怎么复仇?又怎么取回夏浅身上被取走的那部分灵魂?”
牛头愕然,他万万没想到,黑无常竟然发现了夏浅身上所发生的事情。
“孟婆奶奶说得对,我们知道得还太少。比如我始终不知道,你们当初为何要把雨儿那样人畜无害的灵魂,划归为恶灵。”黑无常伸出一根手指,嘲讽地一笑,“还不仅仅划了她一人。”
“我也还不知道,你们获取这些所谓恶灵的一部分灵魂,是为了什么。”黑无常抬臂,将长刀提起,“不过没关系,我不需要知道。”
“你们想做什么,皆尽破坏就好了!”
“在命运面前,其实是有的选择的。”黑无常纵身一跃,长刀劈开云层。一道金色的光,随着刀刃狂飙而起。
他身形闪现,出现在地府的虚空之上。
“比如,我可以选择奔赴死亡!”
那道光,径直落在了刻有“酆都”二字的牌匾之上,将其斩成两段!
地府沸腾了。
黑无常这一刀不仅仅是劈开牌匾那么简单,更相当于劈开了整个地府的尊严。
无数小鬼从地府的各个角落拥出,在鬼差的指挥下攻击黑无常。
黑无常长刀一横,双手持握刀把儿,面对拥上前来的小鬼,发出一声怒吼。他沉下肩,猛地一刀斩下。
红色和金色夹杂在一起,冲散一切。黑无常一脚踹开酆都的城门,拖刀前行。
“小姐!马面判官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您倒是出手啊!”小鬼在孟婆身边焦急叫道,“再这么下去,秦广殿就要被他拆了!”
“拆便拆了,又能如何?”孟婆看着黑无常的背影,轻声说道,“他很好,超出我想象的好,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我遗忘了很久的人。”
“我记不清那个人的样貌,记不清那个人做过的每一件事,但我记得这股气势,与黑无常截然不同,却又在意境上极其相像。”
孟婆站起身来,双手向外:“这股向死而生、一往无前的气势!”
两道清气自孟婆手中喷涌而出,凝集在一起,化为气旋。随着孟婆的一声清喝,气旋猛然爆破开来,向城中推进。然后化为一道无形的城墙,阻隔了所有驰援的小鬼。
黑无常微微一怔,却没有回头。他猛然加速,向着秦广殿冲去。
他扬起长刀,这次,面前再无障碍。
9.
“夏小姐,你还是吃一点饭吧。这么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呢?”青狐看着夏浅郁郁寡欢的样子,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夏浅则是一句话都不说,面容不悲不喜。她持续现在这种状态已经三天了,这三天来,青狐一次又一次地劝她,她虽然听在心里,却没有一丝想要行动的欲望。
“夏小姐,恕我直言,他们可能真的回不来了。”青狐斟酌再三,终于还是说道,“尽管他们是我的恩人,我也希望他们能够成功,但地府不是那么好闯的。无论是牛头马面,还是那十殿阎王,从战力来说,都不会弱于小黑哥。若是他们真的回不来,你这样,不是白费了他们的牺牲吗?”
“他们会回来的。”夏浅摇了摇头,目光里透着一股子坚定。
“夏小姐,你……唉。”
“他们一定会回来!”
夏浅紧紧攥着拳头,把骨节握得发白。
砰、砰、砰。粗暴的踢门声响起。
青狐一惊,急忙起身,从腰间抽出匕首。他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青光自刀尖微微绽放。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妈的,赶紧给老子开门,老白这傻×太重了。”
你一定不能懦弱,世界虽大,但你放弃了,就不会再有容身之处。所拥有的一切,你一定要用命去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