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整整一打(3)
他解开外衣扣子,从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本皱巴巴、油腻腻的笔记本。从这个本子里他取出一大包剪报。这些剪报破破烂烂,沾满了油渍与脏物。他展开了其中的两三份。
“现在您看看这些照片。我问您,这些照片像我不?真是让人气愤啊。如果单看这些照片,您会认为我是一个罪犯。”
从这些剪报的大小来看,相关报道占了很大的版面。看来在文字编辑们眼里,莫蒂默·埃利斯确实很有新闻价值。其中的一篇报道的大标题是:一个有多房太太的男人。另一篇报道的标题是:没有心肝的恶棍受到了惩罚。第三篇报道的标题是:卑鄙的恶棍遭遇了滑铁卢。
“报上对你的评价可不怎么样啊。”我小声嘀咕道。
“我从不关心报上说些什么,”他耸了耸消瘦的肩膀,“自那以后我算是彻底了解这帮记者了。不,我恨的是那个法官。他对我的裁决简直是骇人听闻。但恶有恶报。我告诉你,做出那项裁决后不到一年他就死了。”
我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手上的报纸。
“报道中说他判了你五年的监禁。”
“我称这是一项可耻的判决。看报纸上是怎么说的。”他用食指指着一处地方,“‘其中三个受害者请求法官宽恕他。’这说明了她们对我的态度。而在这之后,这个法官还是判了我五年监禁。看他怎么称呼我的,‘一个没有心肝的恶棍’。而我可以说是一个最有情有义的男人了。接着看,‘一条社会害虫,对公众造成了危害’。他还说如果他有权力这样做的话,一定要判得更重。虽说他判了我五年,但我还没有非常仇恨他。就是非常仇恨他也不过分。我问你,他这样说我对吗?不,他是大错特错了。我永远也不会宽恕他,即使我活到一百岁也不会。”
这个重婚者的脸颊涨得通红,他的双眼此刻充满了怒火。这是一个触到了他痛处的话题。
“我可以读一读这些报吗?”我问他。
“我拿出来就是要让您读的。我是真心想让您读,先生。如果您读了后没有说我是一个大混蛋,那么就算是我没看错人。”
我读过一篇篇剪报后,知道莫蒂默·埃利斯对英国的海滨胜地真的是非常熟悉。这些地方是他的狩猎场。他的做法是到某个旅游热季已过的海滨胜地去,在一栋客人很少的出租公寓内租一套房。他很快就会与一些女人熟悉起来。这些女人可能是寡妇,也可能是老处女。我注意到她们当时的年龄都在三十五到五十岁之间。她们在证人席上做证时说,她们都是在海滨大道上第一次遇见他的。他通常会在两个星期内向她们求婚。然后很快就结婚了。他引诱她们的方法不一,但都把她们的积蓄哄骗到手了。几个月后,他就会借口有公务去伦敦,然后一去而不返。只有一个女人之后又见过他一面,其他人只是在她们被迫出席做证时,才在被告席上又见到了他。她们都是有些身份的女人。其中一个出身医生家庭,另一个女人出身神职人员家庭,还有一个是出租公寓的管理员;一个女人的前夫是旅行推销员,另一个女人的前夫是个已退休的裁缝。这些女人多数都有五百至一千英镑的财产。但无论她们有多少钱,最后都被他骗走了,导致这些女人一文不名。她们中的一些人讲了自己被骗后的凄惨生活,真是让人闻之落泪。但她们都说他曾对她们非常好,像是一个好丈夫。不仅有三个女人请求法官宽恕他,甚至还有一个女人在证人席上说,如果他愿意回来,她准备接纳他。他注意到我正在读这一段。
“她愿意为我去工作,”他说道,“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说最好就让过去的事就这样过去吧。坦白地说,我虽然非常喜欢吃羊身上最好的那块肉,但这块烤肉如果已经冰凉了就没有味道了。”
只是由于碰巧了,莫蒂默·埃利斯才没有娶到第十二个妻子,取得“整整一打”的结果。我知道他非常在意这样对称的数字。他曾千方百计想要娶哈伯德小姐为妻。他告诉我说:“她共有两千英镑的财产。她只要有一点儿钱就都买成战时公债了。”他俩的结婚公告都已经张贴了出去。不巧的是,他的前妻碰见了他。她经过询问后向警察报了案。就在他将要举行第十二次婚礼的前一天,警察逮捕了他。
“她是一个坏女人,”他对我说,“她背叛了我,而且是以这种恶毒的方式。”
“她是怎么背叛你的?”
“哦,我是在伊斯特本[19]碰见她的。那是十二月的一天,在码头上。她告诉我说,她过去经营女帽,现在退休了。她说自己积攒了不小的一笔钱,但没有说具体数目,但给我的感觉应该有一千五百英镑。但我娶了她之后才知道,她只有三百英镑。这真让人无法相信。而她竟然还向警察告发了我。跟你说吧,许多男人如果感到他们受到了愚弄都会勃然大怒的。而我从未责怪过她。我甚至从未向她表示自己很失望。我只是一个字都没有留下就离开了。
“但那三百英镑我没有留给她,我拿走了。
“但您也要知道,先生,”他接着说道,带有一种受到了伤害的语气,“三百英镑花不了很长时间。而且我是在跟她结婚四个月后她才吐露真情的。”
“恕我冒昧,”我说,“请不要认为我的问题贬低了你的个人魅力,但,她们为什么会嫁给你?”
“因为我向她们求婚了。”他回答道,显然对我的问题感到很突然。
“从来就没有人拒绝过你吗?”
“很少。在我的一生中,拒绝我求婚的女人不超过四五个吧。当然,我都是感到自己比较有把握时才求婚的,有时也会有人拒绝我的求婚。我当然不能指望每次都会有女人对我一见钟情了。一般情况下我对一个女人最多投入七周的时间,如果还没有效果就不再与她往来了。”
我陷入沉思之中。但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我这位朋友表情丰富的脸上正在布满笑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道,“是我的外表使你感到迷惑不解。你不知道她们能看上我哪方面。电影和小说中的男主角都英俊潇洒。你认为女人们看中的男人要么是牛仔类型的,要么就是旧式西班牙风格,很浪漫而又有人情味的那种。他们双眼炯炯有神,有着古铜色的皮肤,跳起舞来非常优美。你要让我笑破肚皮了。”
“我很高兴你能直言。”
“您结过婚没有,先生?”
“结过。但我只有一个妻子。”
“这样不行。只娶一个老婆你无法透彻地了解女人,你不能只从一个例子中推导出结论来。现在我问你,如果你只养过一条牛头犬,你对犬类会有多少了解呢?”
我想这个问题只是为了加强他的语气,完全不需要回答。他略微停顿了一会儿,以引起听者的注意,然后继续说下去。
“您错了,先生。您完全错了。她们可能会喜欢一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但她们并不想嫁给他。女人对男人的外表并不真正在意。
“道格拉斯·杰罗尔[20]的长相就很丑,但他非常聪明。他就说过,如果让他与一个女人待上十分钟,就能让这间屋内最英俊的男人开溜。
“女人们不想嫁给聪明的男人。她们也不想嫁给有趣的男人,她们认为这样的男人不够庄重。女人们同样不想嫁给长相特别英俊的男人,她们认为这样的男人也不够庄重。她们需要嫁给一个庄重的男人。她们首先考虑的是安全,然后是这个男人对她们是否殷勤。我这个人可能既不英俊,也不有趣,但请相信我的话,我拥有女人所需要的一切。我很自信。证据就是,我曾让我娶过的所有女人都感到幸福。”
“你三个前妻都曾在法庭上为你求情,其中一个还愿意接纳你,这肯定能大大增加你的自信。”
“您不知道,我在监狱中对此一直都非常焦虑。当我刑满释放的时候,我真担心她们会在监狱的大门外等我。我当时对典狱长说,看在上帝的面上,先生,把我偷偷送出去吧,不要让任何人看到我。”
他又把手套套回手上,又盯上了食指上的破洞。
“住在寄宿公寓就有这样的好处,先生。您可能要问了,一个男人没有妻子服侍怎么能保持整洁和干净呢?但我已经结过多次婚了,我能一个人过得好好的。有些男人不喜欢结婚,这让我难以理解。实际上,你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件事上才能把这件事做好。我喜欢做一个已婚的男人。对我而言,想要讨女人喜欢一点儿都不难。而有些男人却不屑去做这样的事。正如我刚才所言,女人们需要的是殷勤。我出门前肯定要给我的妻子一个吻,我回家后也肯定要先给她一个吻。我很少回家不给她们带上点儿鲜花或巧克力。我从来不抱怨这方面的花销。”
“但你花的都是她们的钱。”我插嘴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不是你买这件礼物花了钱,而是这件礼物所表达的意义。女人们重视的正是这一点。我不是一个喜欢自吹自擂的人,但我可以这样评价自己:我是一个好丈夫。”
我随意地翻看着手上登有那次审判报道的剪报。
“我发现了一件使我感到惊奇的现象,”我说道,“所有这些女人都有值得尊敬的身份,都是些有一定阅历、安分守己的正派人。然而她们在认识你这么短的时间内又不经过调查,就嫁给了你。”
他拍拍我的胳膊。
“这一点您就无法理解了,先生。女人都渴望嫁个男人。无论她们的岁数是年幼还是年长,个头是高还是矮,皮肤是黑还是白,她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她们想要嫁人。请您注意,我都是在教堂举行婚礼。一个女人只有在教堂举行了婚礼才会真正感到安全。您说我不够英俊,而我从来也是这样看自己的。但即使我只有一条腿而且还驼背,女人们照样会争先恐后地嫁给我,我想娶几个就能娶几个。她们在意的不是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而是能否嫁出去。这是女人们患上的一种狂躁症,是一种病态。她们之所以没有一个在见到我的第二面后就嫁给我,那是因为我只在确信有把握后才向她们求婚。其结果就是我求婚的次数非常有限,总共也就结了十一次婚。刚十一次?这也太少了。连一整打都没凑上。如果我想要的话,我肯定能结三十次婚。我向您保证,先生,当我想到自己曾有过的机会,我都为自己的节制而感到吃惊。”
“你对我说过,你很喜欢读历史书。”
“是的,这是沃伦·黑斯廷斯[21]曾说过的话,对不对?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印象特别深刻。把他这句话套用在我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你这样不断地求婚,就从未感到有点儿乏味吗?”
“哦,先生,我想我这个人很有逻辑头脑。观察同样的原因能导出相同的结果总是使我感到非常愉快。当然,您要理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例如,如果对方是一个从未结过婚的女人,我就称自己是一个鳏夫。这一招真是效验如神呀。您不知道,一个老处女喜欢有些阅历的男人。但如果对方是个寡妇,我就总是说自己是个大龄剩男。一个寡妇害怕嫁给一个结过婚的男人,这类男人懂得太多。”
我将他的剪报还给他。他将这些剪报整整齐齐地叠好,重新夹入那个油腻腻的笔记本中。
“您不知道,先生,我总是感到自己被冤枉了。您看他们怎么评价我:一条社会害虫、无耻的恶棍、卑鄙的无赖。您现在再看看我。我问您,我像是那种人吗?您现在了解我了,我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您了,而您又非常善于识别人,您现在认为我是一个坏人吗?”
“我对你了解得还很少。”我认为自己这样回答很圆通。
“我想,那些法官、陪审员,还有公众,他们是否曾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过这个问题。当我被带进法庭时,观众席上是一片嘘声。法警不得不护着我,以免我挨打。他们有人想过我是怎么对待这些女人的没有。”
“你拿走了她们的钱。”
“我当然要拿走她们的钱了。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也要活着呀。但我也给她们回报了。您知道我都给了她们多少回报吗?”
这又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尽管他盯着我,好像希望我回答似的,但我没有作声。我确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声音提高了,说话也一字一顿的。我可以看出来他是真认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