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为那只鸟干杯!
刘禹是他哥哥刘辉介绍我认识的。哥哥是画家,弟弟是诗人。哥哥狂放不羁,弟弟闷骚不已;哥哥声色犬马,弟弟寄情书海;哥哥痛并快乐着,弟弟无所谓痛苦或快乐;哥哥双目如炬,弟弟眼神似水……他们哥俩乃一阴一阳之谓道也。
最初的日子我总跟刘辉混在一起。他年少从艺,阅历丰富,既敏感又躁动、既夸张又多情。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跳动着一颗十八岁的心,滚滚红尘红尘滚滚里,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停不下来乐此不疲。他见解乖僻,反应灵敏,口才了得,经常连珠炮似的叫你觉得趣味十足又难以接招,有如神助!所以各种牛鬼蛇神之场合,无一不是他成为真正的焦点。混迹久了,我浑身上下也开始躁动不已,有种阳气太重了的感觉。幸好,没多久刘禹从哈尔滨老家来北京定居,我之阴阳开始平衡了。
说来真乃蹊跷又神秘。有一次我问刘禹最喜欢的小说家、诗人、导演、艺术家是哪几位?他含笑顺口说出:贝克特和安迪·沃霍尔。我顿时呆住了,之前我没有觉察,待他说完,我才发现他的长相与气质简直就是安迪与贝克特的结合!
见我如此讶异,刘禹深邃的目光露出一丝狡黠。我继而又想,贝克特与安迪·沃霍尔不仅艺术造诣显赫超群,他们各自的形象气质也令世人烙印般深刻,甚至和一些世界顶级电影明星一样深入人心。那么刘禹拥有二位相貌气质的总和,自身功力不容小觑,说不准还有一种超现实的神秘力量通过文学、诗歌与电影为刘禹推波助澜,让他喜欢的两个人渐渐变为了他自己。
也许你会说,之前肯定有一些朋友对刘禹说过,说他既像贝克特又像安迪·沃霍尔,于是你问他喜欢谁,他就脱口而出这两位。好吧,你这么说,我也不反驳。不过你要是有机会见见刘禹,再与他谈上一席就好了。
与刘禹在一起的时光舒坦、轻松,无所顾忌、无拘无束。时间忽而静止,忽而流动,他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或者说他根本不入也不出,只是过着自己该过想过的生活,一个简简单单的读书人,快快乐乐的生活家。说他是个“生活家”一点儿也不为过,没有名利欲望的牵绊,没有过多物质生活的奢求,但他对寻常生活充满浓厚的兴趣且天生具有感同身受的能力。对所有高雅艺术怀着单纯的探寻。对待世俗人情云淡风轻、宽厚有加,看待生活常理透彻亦深情。散漫却不懒惰,深刻又极其简单。与他在一起,听他讲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充实怡然。
有时候他厨房里忙活着,突然围裙翩翩走了出来,松弛、愉悦,油渍渍的手比划着,给我说一个有趣的小说片段、一个隐藏的电影镜头。他烧菜做饭很有一套,有时候我们根本没发现他有过准备和烧制,却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又端出一盘。简单、独特又可口,席间风趣幽默笑话不断,使得饭菜更加香甜。他清心寡欲,身上却又仿佛是色香味俱全。
刘禹也常常到我租住的地方看我,给我一本旧书一张新碟。我也把新写的歌唱给他听。他对音乐也较为敏感。有一天我把《等》唱给他听,此歌节奏跳跃却也弥漫无奈,为三陪女郎而写。刘禹听过一语中的:这首歌乃“悲剧喜剧化”也!
太准确了!我不由惊叹,正是以喜剧的方式去歌唱一则悲剧故事也。后来我搬到了后海一个筒子楼,屋里老旧普通,窗外秀色宜人:野鸭子、驾帆人、海边老年萨克斯手、海上放风筝的小孩、屋顶飞过的鸽子和它们的哨声、各式各样的游人和老居民……
刘禹站在我的席梦思床垫上,望着窗外流动的美景,双脚随着弹簧上下一阵颠簸:操,这地方太他妈的超现实了!
刘禹喜爱摄影,但不像那些所谓的专业摄影师那样讲究设备、在乎器材。平日里出门,他总是随身带着一个相机,以自己独特的视觉取景拍摄。他想法怪诞超前但又合乎常理和人性,时常给人以崭新的启发。他拍了许多片子,旁人看着云里雾里、难以琢磨他的心思。其实刘禹有他自己坚定而成熟的艺术构想。这一切归功于他大量的阅读、不倦的分析和愉快的思考。
有一年国外某知名艺术收藏家到北京来收购当代摄影艺术品,由于收藏家名声享誉世界艺术圈,国内的艺术家们早早就开始准备自己的作品,个个摩拳擦掌,暗自较劲,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以实现名利双收!
艺术家们费尽心思在自己的作品上下工夫。有的搞成巨大幅,需要很多张才能拼凑成完整的一张;有的用华丽精美的相框掩饰其作品本身的不完美;有的为了被选中,竭尽讨好之能事……
刘禹带着自己刚刚从彩扩店取出的两张小尺寸照片姗姗来迟,发现展厅早已满满当当。好像这些大艺术家们早就商量好了似的:什么玩意,才不带你玩呢。最后只有洗手间门口还有一小块地方供刘禹的作品展出。艺术家们看到刘禹的作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而又露出嘲笑和不屑一顾的表情,有的甚至还当面取笑他……
一会儿收藏家带着助手来了,艺术家们个个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喘。收藏家慢慢环顾了一圈,脸上露出了几分失望,突然发现洗手间门口两幅可怜的小照片,快步走了过去,满脸喜色,对助手点了一下头……
有好心人从展厅中跑了出来,慌忙地寻找,看到正在和人闲聊的刘禹,跑到跟前:选中了,刘禹你的作品被选中了!刘禹用那笔以作品换得的巨额报酬的一小部分请我们大家吃了一顿奢华无比的西餐。
另一日,我们几个朋友沿着后海散步,路过一所聋哑学校,看见有学生在里面游戏,我们就停了下来朝里张望,只见校门正对的影壁墙上写着醒目的大字“做有用人”,刘禹一看到这四个大字,眼睛一亮说:这个好,我们在这里合个影。于是我们几个开心地站到影壁墙前,准备表情……
“你们要干吗?”一位梳着麻花辫子的中年眼镜女教师呵斥道,吓得我们都一哆嗦,刘禹伸出食指轻轻抖动,指着大字,嗫嚅道:
“做有用人,我、我们也要做有用人啊……”
女教师鼻孔出气:“哼,你们,你们还做有用人……赶紧走,不许拍照。”
刘禹写过一首短诗《幸福》:什么时候/我可以/哪儿也不去/谁也不爱/什么都不干/而且还没有压力。
有朋友不客气地说,他没办法理解刘禹写出的幸福。但我理解,一如理解老子: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一如理解庄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诗人以一段段分行排列的字句作成了诗,然而他们心中却没有死板的条条框框,也没有过多的自我主见与道德说教,有的是心灵的绝对自由和情感的宁静流露,充满着节制和诗意的力量,他们从平凡无奇的生活当中捕捉到了“诗”,却又闪耀着某种迷人的“神性”。
诗人似乎拥有一把开启宇宙奥秘之门的钥匙,但他却很少使用它,因为他深谙“天机不可泄露也”。
一个早晨我随意打开刘禹的《试衣间》,翻到一首《列传》,见到了最平凡、最真实的孔子。想起以往孔子的每一次出场,总是伴着仁义道德、贵贱人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刘禹的《试衣间》里,消解了赋予孔圣人的种种定位和光环,还原了一个最本真、最情趣、最生活化的孔老二:
从前有一天,孔子晨起看见一只鸟在天空飞过,弟子看见了孔子看见鸟飞过,就把这件事刻在竹简上……
这只永恒之鸟,孔子晨起看见了,刘禹晨起、我们晨起都看见过。这只鸟也曾飞到另一位诗人弗罗斯特那儿,他和老朋友弗拉德先生看见了它:
那只鸟老在飞,诗人们总这样说,而你我从前也在这里这样说过,为那只鸟干杯!